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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多事之夏 ...

  •   “小米,电话。”芳华嫂在屋里喊小米。
      “拉屎。”小米伸了伸脖子,厕所够大,都有回音了。回老家以后,每天无所事事东走西逛的,倒养成了每天吃过早饭准时拉屎的习惯,折磨了好几年的便秘不知不觉就好了。芳华嫂说你以前就是太忙了,吃饭都不按时,能拉出屎来才怪。
      “喏,给你拿来了。”芳华嫂居然拿了手机从厕所的窗口给递了进去。
      “谁呀?”小米问,即刻又笑了起来,芳华嫂就是文盲一个,哪里看得懂。
      小米抬起屁股,把手机接进去,一看,是右子,奇怪了,家里有电话不打,干吗偏要打手机,虽然回了家,人家的手机卡可还是省城的呢。
      厕所里讯号不好,电话那头断断续续,听起来挺着急,小米听得耳朵发鸣,终于听清楚右子的大概意思,快退休的任老师被打伤了,问她这个闲人有没空去看看。电话里说不清楚,小米赶紧提了裤子出来,说要去医院,芳华嫂一听有人打架,着急了,跟在旁边一个劲地唠叨,别靠太近啊,不要多管闲事,等等。
      “哎呀,知道了。我又不是去打架。人家早打完了。”小米不耐烦地说。
      班上有一叫黄彪的男生已经把任老师送到医院了。但他在学校门口开了家小卖部,要忙着挣钱,不能守在医院。右子今天要下乡,任老师的老婆儿子都不在本地,小米这个暂时赋闲在家的学生当然要义不容辞要担起大任,照顾好老师了。通过医院里一熟人,她了解到,老师的伤势不是很严重,都是些皮外伤,检查结果出来取了药就可以回家,就是受到了惊吓,回去要好好静养几天。黄彪说老师是被学生打的,已经报了派出所。谁这么狗胆包天,居然敢打自己的老师?是别班的学生,黄彪肯定地说,期末考试的时候,任老师监考的那个班级有学生作弊被任老师当场抓获,在屡劝不住的情况下,任老师没收了那个学生的考卷,那个学生当场就扬言要教训教训任老师,让他退休回不了家。今天早上,任老师踩着自行车上街买菜,刚出校门口就被守在一边的几个混混用竹竿绊住自行车链,任老师从车上摔了下来,那些人一哄而上,将自行车打了个稀巴烂,混乱中还有一块砖头砸在任老师的额头上,流了不少血。临走,那个为首的小青年还狠狠地揣了任老师一脚,“叫你多管闲事,假正经!”
      小米感叹,不是我不知道,这个世界变化就是快。想当年,他们做人家学生,虽然也叛逆,可也就是搞搞小动作,传传小纸条,不了了之地暗恋一下某个异性,偶尔打架也是小打小闹,就像黄彪,当年也是调皮捣蛋爱打架的主儿,现在要问谁跟老师走得最近,最关心老师,那也还是非他莫属。再看看人家现在的小青年,拉帮结派,“咸鱼帮”、“鸭子派、”“十三妹” 等等,五花八门什么派系都有,打架斗殴俨然成了正业。上个月,在三中校园内就发生了一起社会青年将校长打伤的恶性事件,到现在凶手还逍遥法外。
      “不怪人家学生仔。我们的老师队伍素质也是参差不齐,没把他们教好哇。”任老师面有愧色地感叹。这倒也是事实,小米无语。雷州地区人才流失严重,正规院校大专以上毕业愿意回到家乡就业的屈指可数,现在中学里的老师素质可以说是良莠不齐。大家都盼望家乡的经济、文化、教育、治安等等各方面都能够好起来,总是以高高在上的姿态指责、嫌弃家乡的种种弊病和落后,可就是没人愿意从自己开始,回到家乡参与建设。当然,这些个忿忿不平的愤青乃至“愤老”也包括了她小米在内。小镇本来不大,又都是老邻居老街坊的,众所周知,在镇第一中学将近一百位老师中,属正规院校本科毕业的不超过十位,绝大多数老师是成人教育学院、中师、幼教甚至一些培训机构毕业,他们的功底、素质都有待提高,加上近几年社会风气不好,老师待遇水平有待改善,大家都无心耕耘,但凡有一点点能耐或者门路者,都削尖脑袋想往县城各中学挤,暂时走不了的,不是沉迷私彩,就是醉心赌博,又或者兼顾着经营自己的小生意,反正是各展拳脚捞外快。用大侄子虎子的话说就是,“不是我们笨,是老师不会教。”虎子今年刚上初一,第一次其中考试就只有数学勉强及格,其他八门主副科全部挂了红灯。他爸妃强气不过,拿出皮带准备抽他的时候,他就是这样振振有辞。
      可是,任老师不同,任老师是堂堂正正华南师范大学的高材生,当年下乡的知青,小米他们班公认的好老师,兢兢业业教书育人一辈子,临退休却被自己的学生打了,叫他情何以堪啊。
      一定要让派出所把那几个小混混抓了,狠狠地惩罚!小米恨恨地想。
      陪着任老师在医院里等了将近一个小时,检查结果终于出来了,医生开了单子,让小米先去交钱后取药。小米拿了单子,一边往药剂房的方向走,一边佩服着医生的“天书”,草书能草到医生这种程度,也算是一种了不起的能耐了。
      经过走廊的时候,小米的眼睛余光瞥见走廊的窗台下趴着一个人,那个人的脸埋在手臂中,看不出他的长相。小米瞄了瞄左边的医疗室,门口上方“手术室”几个大字赫然在目,左边的玻璃门上还竖写着“男士止步”字样。小米没做它想,继续往前走。走了几步,突然又觉得那个背影有点眼熟,就不自觉地又回头看了一眼,正巧,那个人也抬起头往手术室看,是珍嫂啊,小米的心里咯噔了一下,珍嫂怎么啦,为什么要做手术?
      “珍嫂,你怎么啦?”小米又倒回去,关切地问珍嫂。
      “是小米呀?”珍嫂看了看小米,犹豫了一下才说,“我来打胎。”
      “喔。”小米这才想起那天在“道长”家门口发生的事。可是,“武警叔不陪你来吗?等一下你怎么回去?”
      “他去听(余)半仙测码,没空来。”珍嫂小声地说,“我坐‘三摩’回去。”
      “那不行。”小米着急了,“我听我妈说,打胎就是小产,跟生孩子一样。你不要吹了风。这样吧,我还有点事,你做完手术就在这里等我,我跟你一起回去。”
      “不用了不用了。”珍嫂受宠若惊,连连摆手,“你忙你的,我没事,真的。”
      “好了,就这么定了。一定等我啊。”小米不容分说,匆匆忙忙就往药剂房走去。
      到了药剂房的营业窗口,小米刚把单子递进去,窗口里面一穿白大褂的女医生就一反常态探出脑袋,无神的死鱼眼睛瞪得老大,热切地问:“打什么码?”
      小米吓了一跳,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傻愣了一下,反问她:“什么马?”
      “啧……”白大褂不耐烦了,翻着白眼又问,“这期打什么码?”
      这回小米终于听懂了,忙说,“我不买码。”
      白大褂蔫了似的,连白眼也看不到了。无声地拿了药,塞进一个白色塑料袋里,“啪”的一声丢出来,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就径直坐在椅子上,顺手抓起台面上一本小册子,低头研究起来。小米伸长脖子瞄了一眼,小册子上花花绿绿都是阿拉伯数字,她一阵头晕,赶紧搜出塑料袋里的药品逐个看了遍,确认没给取错药,才敢离开窗口。
      这么一折腾,都快十一点钟了,小米正发愁怎么送任老师回家,黄彪坐了一辆三轮摩托车到了,“你自己骑车到任老师家,我们坐‘三摩’。我老婆都煮好饭菜给我打包好了,等下一起吃饭。”小米探头一看,黄彪的脚下果然蹲着几个瓶瓶罐罐,都用塑料袋子包着。这个黄彪,想得真周到。估摸着珍嫂没那么快做完手术,小米心想,不然就吃了饭再去找她吧,也就答应了黄彪。
      “老师你放心,那几个小混混跑不了。到时看我不打断他们的狗腿子。”吃饭的时候,黄彪安慰任老师。小米知道他这人言出必行,不过,她很怀疑,派出所能不能帮忙抓到凶手,会不会让大家等太久,或者无限期地等下去。
      黄彪看她一副将信将疑的样子,安慰她说:“不用怀疑。就算派出所不帮忙,我也能抓到他们。”
      “算了吧。”任老师摇头,批评他,“黄彪你还是那么冲动。”
      黄彪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嘿嘿傻笑。
      “就是嘛。”小米借机嘲笑他,“那时候你不也一样,让任老师多头疼啊。”
      “我早就是好男人一个了。”黄彪不服气,开始列举自己的好,“我嘛,一不抽烟,二不喝酒,三不嫖,四不赌,就是有时买点私彩。”
      “哎哟,你那还叫有时啊?”任老师数落他,“你仔细算算,每个星期开三期(开奖),哪期没你的份?我看你那间小铺子挣的钱都不够你打奖(买私彩)。”
      “那也是没办法。总想中他个十八百万换种活法。”黄彪替自己狡辩,又把矛头指向小米,“我说小米,有句话你得记住,千万不要太早结婚,我就是教训。你看我现在,老婆孩子一大堆,想出去干点什么都不行,绑死了。”
      “后悔了?”任老师瞪起了眼睛,“你就这样子老老实实做点小生意,我看挺好。”
      “那是因为你从来没敢指望我有多大本事。”黄彪自嘲。
      “一个女人,活到我这把年纪还没把自己嫁出去,其实也挺悲哀。不过还是感谢你能这么说,起码对我有点安慰。”小米半真半假,有点言不由衷了。
      任老师发现小米不时地看一下客厅里的老式摆钟,就问她是不是有什么事,黄彪也说,有事你就先走吧,我在这里看着,右子差不多也回来了,到时她来换我。
      “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村里有个嫂子也在医院,我答应送她回去。”
      “那就快走吧。”任老师催道,“放心,我没什么大碍了。”
      “走吧走吧。”黄彪不容分说,就把小米往门外推。
      小米记挂着珍嫂一个人在医院里,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有什么事就打电话啊。我明天再来。”
      小米启动了摩托车,黄彪又跑了出来,提醒她说你们家电话欠费了。
      几分钟后,小米赶到医院,却没找到珍嫂。问护士,说上午的手术都做完了,医生也都下班回家吃饭了。这个珍嫂,肯定是自己回去了。估摸着这个时候人家邮局也下班了,又不想再回任老师那里去,犹豫了一下,小米决定还是先去右子宿舍休息休息,等邮局上班再去交电话费。
      右子的宿舍在镇政府的旧宿舍区,是那种前半截是平房后半截是瓦房的旧式建筑,门口那条水泥道上种满了木菠萝,将一整排建筑都笼罩在阴凉中。因为房子甚是上了些年份,小米那套宿舍的平房上面居然长了一颗不知名的植物,看起来不下两米高,从地面往上看,显得有点突兀。每次抬起头来,小米就纳闷,水泥屋顶怎么能提供足够的养料滋养它,让它长得如此青葱?当它还是种子的时候 ,是需要多大的勇气,费了多大的力气才得以破水泥而出的?植物的力量不可低估,右子说,就像一个人的潜能,你永远不知道有多大。
      右子的宿舍分为三个部分,前面是一个小客厅,中间是卧室,最后面是厨房。布置很简单,一床一桌一凳而已,连电视机都没有。小米给手机调了闹钟,倒床就睡。

      下午两点准时起来,到厨房用冷水洗了脸,让自己清醒清醒,然后就往邮局赶。
      邮局离学校不远,到达的时候,睡眼惺忪的女办事员刚刚到位,大声打着哈欠,眼屎还来不及挖。办事厅里空无一人,小米说我来交电话费,报了户名,办事员就在玻璃窗后面开始悄无声息地摸索,窗口前有张高脚凳子,上面有不少黄泥巴,看起来脏兮兮的,小米用手拍了拍,坐了下来,把头靠在柜台上,告诉自己,要耐心等候。
      等了大约十分钟,女办事员头也不抬地说:“二百四十六。”
      “是我吗?”小米抬起头,眼巴巴地问,马上又自嘲起来,就我一个来办事的,不是我那会是谁呢。
      玻璃门重重地“吱呀”一声,一个农民打扮的老年男人推门进来,粗着嗓门说要交电话费,然后又有一个收拾得挺干净的男办事员从后门进来,站在柜台后面。
      女办事员眉毛一挑,瞄了小米一眼,不作声。小米心想她这应该是默认了。“惜字如金”可是他们的办事风格,可她还是不死心,“不会有错吧?怎么这么多?家里的电话都是接多打少。你再帮我查查?”
      女办事员的眉毛又挑了一下,估计她全身运动量最大的就属眉毛了。对于小米的怀疑,她甚感委屈,并且表现出极大的不满,“你们个个都说没打几次电话。那是我们这些人打的?”女办事员说完斜过脑袋看了男办事员一眼。
      趴在隔壁柜台的粗嗓门看看小米,用探询的口气问:“你的也有问题?我的好多次了,都是我儿子往回打,还每月收我一百多。”
      这回女办事员不仅仅是挑眉毛了,她整个人从靠椅上弹起来,“讲话要有依据!你们这些人素质就是低,又要打电话,又不想付钱。”
      小米靠在一旁看着,心想,天气热,火气大,也就这样了。
      “我儿子说要叫你们把通话记录给我打印出来。”粗嗓门被女办事员的气势吓着了,变得有点畏缩,声音也变细了,“反正我们没打多少次。”
      女办事员乘胜追击:“你儿子是谁呀?每次都拿你儿子说话,吓谁呢?”
      粗嗓门似乎被激怒了,“我就是农民,光脚的还怕你穿鞋的不成?你们做同志的(雷州话中,做同志等同于做官,还包括农民以外的所有人)偷鸡摸狗事也没少做。以为别人什么都不知道,包括你们家属,哪个打的是收费电话?”
      男办事员出来打圆场了:“唉呀别吵了,都少说几句嘛。这位老伯,你有什么问题可以直接找我们领导,这是办公场所……”
      “我们这说的不是办公的事情吗?我要能见到你们领导还用你教吗。”
      小米担心他们无限期地争吵下去,忙掏出钱包,如数数了二百四十六元,通过玻璃下面的小窗口递了进去,低声下气地说:“麻烦先收钱。”
      女办事员这回连眉毛都懒得挑了,她已经和粗嗓门吵上瘾了,根本忘了还有小米这个大活人的存在:“你儿子那么厉害,他也见不着领导?”
      “电话是我儿子装的,每回都是他打回来我们二老接,我们都不会用,就算会也不知道打给谁啊,你说是不是?”老伯转而央求男办事员,“这位同志,我这个月确实没往外打过电话,这电脑怎么会出错呢,您再给查查好吗?一百多不少呢!”
      “嗯……”男办事员显出为难的神情,“没办法喔,我们打印机坏了。老伯你也说了,电脑怎么会出错呢,会不会是家里其他人打了,你们不知道?”
      “家里就我们二老,没有其他人了。”粗嗓门一脸的无助。
      怎么着也得忍住不发脾气,小米告诫自己,不要和蛮不讲理的人争吵,那只会降低你的人品,更何况,跟眼前这个女人吵架,她不可能有赢的机会。“投诉”这个念头也不是没有,不过也就是个念头罢了,她自嘲,恐怕,“投诉”这个词至今还没在雷州人的字典里出现过。所谓的政府部门,服务行业,其实就是天,是上帝,人家想怎么着就怎么着,普通老百姓只有接受的份儿。像现在,她就只能低眉顺眼地求他们收下她本不想交的钱。如果按小米自己的意愿,她应该把家里的座机取消,从此往后只用手机。可是不行,家里地处偏僻,手机讯号时好时坏,最重要的是,永叔和芳华嫂都不会使用手机,电话机,是她这个“游女”跟家里联系的唯一通道,得留着它。
      女办事员看起来委屈极了,挺认真地跟粗嗓门论理,完全将小米当隐形人了。好在隔壁窗口那个男办事员终于看到了小米的窘境,走过来把她悬在半空的右手解救了下来。也就这样子了,小米有点灰心,多少年过去了,这种境况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大家都看不过去又能怎么样呢?小米突然想起鲁迅先生笔下的“过客”,这么多人怀着过客的心态当主人,这个社会没病才怪。
      小米离开的时候,吵架还在继续,双方都没有撤兵的意思。
      走出邮局,看看时间还早,小米又绕到菜市场,想看看还有没有海鲜。
      海鲜档口旁蹲着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前面一个大桶,小米经过,男人热情地招呼,“又大又肥的塘鲺鱼,妹子,买一条吧?”
      小米探头一看,果然很肥大,一条起码有五六斤重,就犹豫了,记忆中的塘鲺鱼都是很瘦小的。
      “买一条吧?保证好吃。”
      男人一再鼓吹,小米似乎闻到了豆豉塘鲺鱼的香味,头脑一热,就买了一条。
      回家路上,她把摩托车开得很慢,小心躲避前后左右各个方向的车辆。其实,曾经她也喜欢把车开得飞快,享受飞一般的感觉。可是在外面待了几年,回到老家,看看马路上那些风驰电掣“呼啸”而过的小青年,甚至有些连“青年”都算不上的小孩,还没发育的矮小的身子趴在那个“庞然大物”上,就像蜻蜓骑牛一般飞过去的时候,她突然害怕了,觉得不能适应了,唯有眼观四面,耳听八方,把摩托车当自行车驶。
      俗话说,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小米只顾行车安全,却忘了考虑另一个“马路劫手”。他们惯用的手段就是两人乘一辆摩托车,经过你身边的时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走你的包包,或者你身上的饰品,没等你回过神来,他们已经飞走了。此前,右子不止一次告诫小米,现在有不少好吃懒做的小青年喜欢开着摩托车拦路抢劫,邻村有一新媳妇就是因为被抢耳环的时候进行反抗,居然被残忍地割下两只耳朵。可小米总抱着侥幸的心理,觉得自己应该不会那么倒霉。所以,当一辆摩托车从身边风驰电掣飞过去的时候,她也只在心里骂了一句“不要命了”,没做它想。
      回到家里,小米把袋子递给芳华嫂,说我买了一条塘鲺鱼,还像以前那样煮吧。
      芳华嫂一听是塘鲺鱼,伸出来的手又缩了回去,皱着眉头,很恶心的样子,连连摆手,说:“我可不敢吃塘鲺鱼了。”
      “为什么?”小米甚是奇怪,“以前我们不是经常吃吗?”
      “那能一样吗?以前那是水库里放养的,跟野生的没两样,现在,你知道它吃什么长大的?”
      “吃什么?”小米越发奇怪了,吃的是钢还是铁,能让芳华嫂这么恐惧?
      “不单我不敢吃塘鲺鱼,现在全村的人都不敢吃了。”芳华嫂还是一脸嫌恶,然后给小米讲了两件事。去年,“大鼻孔”开着“三摩”拉客到邻村,突然闹肚子,可是那人家里没有厕所,就在村口指给他一个屎坑,说那也算是公共的。顾不了那么多啦,“大鼻孔”冲进去就脱裤子,“咚”、“咚”两声下去,突然感觉屁股眼被什么东西亲了一下,不是一下,是好多下,“大鼻孔”甚觉奇怪,低头一看,屎坑里密密麻麻全是塘鲺鱼,一条一条仰着头,争先恐后地往上跳,“大鼻孔”吓得差点没掉进屎坑里,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屁股都没抹,提了裤子就冲出来。“大鼻孔”说话向来不着边,大家都觉得他说谎,鱼喂饲料大家都知道,可是吃屎,还真没人相信。不久以后,副村长余定买了两条塘鲺鱼,回来后忙着“刮码”,就让秀气“惊鬼”拿去清煮。后来,余定就听到秀气的尖叫声,秀气尖叫那也是常事,余定早习以为常了,所以就坐着不动,可秀气没完没了地尖叫,惹得余定集中不了精神,只好边骂边过去看个究竟,只看见,煮塘鲺鱼的锅里浮了满满一锅的人屎,余定当场就呕了。要说秀气的话不可信吧,可是,她的懒惰在全村也是出了名的,据她自己交待,是因为偷懒,没冲洗内脏,连鱼鳃都没洗就切块放锅里煮,所以才会出现那种状况,何况余定向来最鄙视自己女人的装神弄鬼,应该是不会合伙捉弄大家才对,不过,大家还是半信半疑,塘鲺鱼真的是吃人的大便长大的?面对大家的质疑,余定肯定地说:“一看就是人屎,我拉了这么多年还分不清人屎狗屎吗?”于是,大家都信了。从那以后,全村的人都不敢吃塘鲺鱼了。
      芳华嫂的话让小米好一阵恶心,刚好虎子从对门跑过来问任老师的伤势,小米赶紧交给他任务,让他把袋子里的塘鲺鱼拿出去丢了。

      说来也巧,任老师不仅是小米和右子的老师,曾经也是大哥和大嫂的老师,现在又是大侄子虎子的老师,从来没有一个老师能像任老师一样,在他们家享有这么高的知名度。
      “伤得倒是不重,不过任老师心里一定很难过,快退休了还被自己的学生打。”小米连连摇头,“现在的学生啊……”
      虎子似有所思,对小米说:“姑,我给你讲几个故事吧?”
      “说吧。”小米来了兴致,她最喜欢听故事了。
      “我们语文老师,陈老师,男的,很年轻,正宗的本科毕业生,你一定觉得我够幸运了吧?上课第一日,他就告诉我们,他本来已经安排在市三中了,可是名额被人家一什么局的局长亲戚顶了。他是没办法才来教我们的,只要有机会,随时走。他经常请假,我觉得他每天都在为调动的事努力。”
      “你用词不当,这应该是事实,不是故事。”小米插话。
      “哎,反正差不多。”虎子无所谓地说,“朱老师是数学老师,上课的时候,他经常是说着说着就突然间冒出一句‘这期百分之百开实码(私彩号码)’之类的话,然后就在纸条上写几组(奖)码,吩咐我们男生帮他去买。晚自习他坐班都是在看“版”,他不让我们一个个问他问题,都是要我们写在纸条上一起交给他,说等他回去想好了明天再来讲解。”
      “英语老师最恐怖了,动不动就打人。不管多热的天他都穿皮鞋,一脚飞过来踢得你屁股能疼好几天。现在流行学生打老师,可是没人敢打他,他说让你们打我还不如我打你们,这是为你们好,不让你们作孽。听说他读书时就是什么帮派的人,我们都不敢惹他。而且,他肌肉超man。对了,听说龙城酒吧他也有份噢。”
      虎子说着说着停了下来,似乎在想什么问题。
      “完了?”小米问他。
      “嗯,也不是个个老师都讨厌了。地理老师在我们男生这里就很受欢迎。”
      “哎哟,在我们虎子眼里还有好老师啊?”莹嫂乜斜着眼睛看着虎子,“骄傲使人落后!”
      “说说看,地理老师怎么个好法?”小米催促道。
      “他每次出去玩都会叫上我们。”虎子得意地说,“有好几次,人家给他做媒,他都带我们去看,还要我们当参谋呢。”
      莹嫂一听脸都黑了:“乱七八糟!你在学校就是这样读书的?哎哟呵,姑子你看,我和他爸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图的是什么呀,这个簸箕仔(雷州骂人话)竟然这样报答我。”
      虎子嘴巴一犟,跟他妈顶起嘴来:“我早说了,除非让我转学到海康(雷州市原名),不然以后考不上大学就不能怪我了。”
      莹嫂拿了鸡毛弹子作势要打虎子:“你这个侬仔(小孩)真是会找借口。人家自学都能考上大学呢。想跑远点没人管你是吧?”
      话说着,妃强像从地里钻出来一样,一身泥巴地回来了。
      莹嫂一看男人这身打扮,惊呼:“你去哪里了?”
      虎子趁他妈注意力转移的当儿,一哧溜跑进堂屋,和他爷爷看电视去了。
      “X他老母,那帮契弟(雷州骂人话)!”妃强气呼呼地骂了一句,一头钻进厨房,从锅里舀了一勺米汤,仰头一口,小米以为他接下来会再说点什么,结果他什么也没说,到石榴树下直接拿了永叔的烟斗,就闷着头装起烟叶来。这个闷骚,挺大的事都不愿意吭一声。
      芳华嫂一看这架势,忙跟过去坐在一旁,关切地问:“跟人打架啦?”
      永叔在堂屋里一听,就发火了,“契弟!三句不合就用拳头。也不小了!”
      “也不知是跟谁学的。”芳华嫂话里有话地回了一句,永叔立马就不出声了。芳华嫂又好声好气地问妃强,“是不是打架了?说嘛?”
      莹嫂离得远远的埋怨:“什么事都不讲,嘴巴生来是做什么的?”
      妃强这才开了金口:“前阵子不是开荒开了二三十亩地嘛,红海农场那帮契弟,想来打劫了。”
      “那怎么办?”莹嫂追问,“这地到底是荒地呢还是人家农场的嘛?”
      “不知道。反正现在是荒坡。”妃强埋头“叮叮咚咚”抽起了旱烟,不再作声。
      小米插不上话,回屋里找衣服准备洗澡,又习惯性地摸摸耳垂,想把耳环取下来,一摸,才发现耳环没了,再一摸,感觉耳朵还隐隐地有点疼。莫不是夹得不紧,骑车的时候给甩掉了?可是在哪里丢的,自己怎么一点异样都没有呢?
      芳华嫂一听小米的耳环不见了,忙问那耳环值多少钱?得知只是几十元的装饰品,才放下心来,责怪小米说都这么大个人了还莽莽撞撞的成天丢三落四。
      “你仔细想想,是不是在镇上给偷了。”莹嫂提醒小米,“现在的贼功夫可越来越到家了。”
      小米想了想,“我没往人多的地方去啊……对了,我在回来的路上,有两个小青年骑着摩托车从旁边飞过去,当时只是感觉摩托车好像被一股强力牵引着晃了几晃,我还骂他们不想活了呢。大嫂你一说,我还真感觉耳垂有点麻。”
      “肯定就是那个时候没的。”芳华嫂下结论,“我早跟你说了,不要戴那些夸张又不值钱的东西。耳环比人家脑袋还大,像什么呀!”
      “你看你看你看,又来了。”小米作出头疼的样子,“代沟啊!代沟!……行我不说了,我去洗澡。”
      芳华嫂看着小米抱着衣服进了冲凉房,皱着眉头自言自语道:“这关‘屎缸’(雷州话‘屎缸’与‘代沟’音近)什么事呀?”

      第二天早上,小米还赖在床上想起来又不想起来,山猫和丹丹就在院子里闹开了。小孩子习惯早睡早起,永远都是精力充沛。小米心知自己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不过还能庆幸自己只是长大了,还没老去,要像永叔和芳华嫂一样,天没黑就守着电视机打瞌睡,早上叫公鸡起床,那可就真的老了。像现在这样,早上醒不来,醒来后又不想起床,应该算是年轻的标志吧。
      “6月6(日),尼公吃酒配黑贼;黑贼生壳配鸡角;鸡角生毛配猪肠;猪肠生屎配罗挨……”
      “嘻嘻,不记得了?我念给你听……猪肠生屎配罗挨;罗挨开花配金瓜;金瓜红,毒毒残;尼公骑马去巡田;度倒个媒人,做给谁螺做给乔脚同,乔脚同不讨,做给乔脚母……”(尼公:祖父,神像,这里指灶神;鸡角:小公鸡;金瓜:南瓜)
      这是一首很有意思的童谣。记得小时候,每年农历6月6日这天,小米都会一遍又一遍地念。她还会一边念一边想象童谣里描述的那些场景,至于童谣是何人何时所创,并不在她的思考范围。多年后的今天,躺在被窝里听侄子侄女们在院子里念这首童谣,不禁倍感亲切,小米几乎已经完全忘记心中这首曾经的歌谣了。
      打起精神起床,推开门,芳华嫂已经祭拜过灶神了,一整块香喷喷的五花肉盛在碟子里,上面还落了一层烧纸钱的灰烬。
      “睡了几个月了,还没睡够。”
      “今天是六月初六?”小米一边挖着眼屎一边问芳华嫂,答案明摆着,她还是明知故问转移话题。
      “嗯。”芳华嫂回答,表情少有的凝重。小米以为是因为刚刚祭拜过灶神,心里还感神圣的缘故,没做它想,拿了牙刷准备刷牙。
      “人啊,怎么说死就死了。”芳华嫂突发感慨,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又好像是说给小米听。
      “谁死了?”小米不明所以。但凡芳华嫂说这种话,肯定有人不自然死亡。她是菩萨心肠,碰到这种事总要多愁善感一番。
      “保国死了。”山猫在旁边多嘴地说。
      小米吃惊地望着芳华嫂。芳华嫂点点头表示默认,“真是可惜了啊。”
      “怎么突然就死了?”
      “‘贵妃’打死的。”山猫又过来插话。
      “不要乱说。”小米唬他。
      山猫不怕:“我‘公’(爷爷)都这么说的。”
      “哎,也是保国他命该死了,就是头疼发热,找‘贵妃’打了一针,人就没了。”芳华嫂不无可惜地摇头,惋惜,“保国他才五十出头,身体硬朗着呢。几个侬仔(小孩)也是刚刚毕业,该享福了。”
      “苦瓜”是镇墟上一个私人诊所的老板,这个小米知道。不止小米知道,估计全镇的人都知道,一个没上过几天学堂的六十多岁的老女人,十几年前就在镇墟上开了第一家私人诊所,赚得盆满钵满,在镇中心建起了一栋三层的小洋楼。唯一的儿子读书的时候就游手好闲,初中没毕业就出来混,后来飙车摔断了一条腿,才老老实实娶了媳妇,和老婆一起在“苦瓜”的诊所帮忙。“苦瓜”之所以出名,不仅仅因为她的诊所是全镇最古老的,还因为她曾经医死了人。那时候小米还在镇里上中学,有一年轻的媳妇就是因为感冒,在她诊所里打点滴的时候死了。当时这事就闹得沸沸扬扬,不过后来听说因为那女的家里很穷,“苦瓜”花了点钱就把这事了结了。不久,风声一过,诊所又继续开门营业,照样门庭若市。
      因为态度差、收费高、效率低以及多年以来形成的观念等诸多原因,镇里唯一的一家医院,不到万不得已乡民们绝不踏进去一步,也就是说,凡是私人诊所能够解决的问题,大家从来不会考虑去医院。存在的就是合理的,私人诊所以其便宜、便捷赢得了乡民们的信赖,虽然“苦瓜”没有经过正规的培训,可是乡民们深信,久病都能成医,何况人家“苦瓜”这么多年的经验,那个年轻小媳妇的死也不过是因为她命不好,能怨谁呢。至于余保国的死,那也是迟早的事,不是他死,自然也会有别人死,小米心想,也许这次,“苦瓜”又要花点钱打理打理了。
      “你爸和你强哥都去‘市’(集市的简称,这里指镇墟)里了。村里户户都有人去,抬保国尸体去‘贵妃’家吃人命(讨说法)。”芳华嫂说着说着就义愤填膺起来,“‘贵妃’那花娘(骂人话),带着全家不知躲去哪了。哼,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一定要让她偿命!”
      抬着保国的尸体到“苦瓜”家讨说法,这倒在小米的意料之中。多少年依赖,但凡有什么事,不管在理不在理,乡民们都习惯全村出动,斗殴,或者围堵国道,利用集体的力量来达到目的。只不过,既然大家都知道生命的可贵,为什么还要去找“苦瓜”看病呢?小米担心的是,“苦瓜”她家靠国道,村里这么多人跑去她家,那不是要堵塞交通啊?再说,“万一一年半载抓不到‘贵妃’,尸体不是臭了?”
      “臭了也要放在她家里。这事闹得越大越好,好让上面的人下来查。起码要陪几十万才能答应她!”
      话正说着,莹嫂过来了,说:“我去择菜回来,半路看见保国家围着许多人,进去看了一下。他老婆哭得天都崩了。怎么就死了呢,听说是‘贵妃’打针打死的?下回不敢给她看了……妈你知道妃强去哪了不?”
      “是啊,说死就死了。”芳华嫂说,“他们父子俩都去‘市’里了。户户都有人去。”
      “去吃人命(讨说法)?”
      大嫂真是太聪明了,一猜就中。小米正想笑,右子来电话了,焦急地说:“贵妃’门口全是人,国道瘫痪了。爸和强哥是不是也去了?我怕会出事,强哥争地打架那事还没了结呢。”
      小米把这话传达给芳华嫂,芳华嫂一听村里人把人家国道都给赌了,车都开不过去,有点得意,又有点兴奋,说赌得好,要不是太远了,我真想去看看那场面。
      “妈你是不是觉得很威风很牛气?”小米无可奈何,只好“避轻就重”,把厉害干系跟芳华嫂讲了,打架斗殴或者游街示威都行,但堵塞国道可是要负法律责任的。万一到时候上面调动兵力下来,搞不好会被抓去坐牢的。芳华嫂这才有点害怕了,忙催小米说,“那你赶快打电话,叫他们回来。”
      小米得了指令,拨通了妃强的电话,好久都没人接听,估计那边闹哄哄的,根本就没听见。莹嫂也着急了,说要不我去找他们,被芳华嫂吼住了,
      “到处是人,你去做什么?”
      “是啊。”小米也劝莹嫂,“那么多人,你根本就找不到他们。还是等着吧。”
      小米看她们心神不定,坐立不安的样子,完全不似刚才那么神气,就找话安慰她们说,人家要抓也是先抓头,杀鸡给猴看,我爸我哥又不是村干部,想坐牢都轮不上。芳华嫂还是一个劲地念,“‘公祖’保佑!‘公祖’保佑!”
      到了中午的时候,村里陆续有人回来了,可就是没见永叔和妃强父子俩。听说上面派了好多武警下来,都是穿盔戴甲的,还有盾牌和枪。余家村总共被抓了五个人,其中三个是余保国本家的亲戚,一个是副村长于定,另一个是后生仔余明亮。许多人挤在村长“道长”家里,商量怎样营救被抓的人。芳华嫂和大儿媳莹嫂也去问了,人家都说没见到他们父子俩。当时那么多人,都乱成了一锅粥,谁还能顾得了那么多,兴许也被抓了都说不定,“道长”老婆“武则天”这么一说,把芳华嫂气得不行。
      “她男人不就是村长嘛,有什么了不起的?我是不想跟她吵!”
      “妈你这么说就对了。谁不知道你比她讲道理多了去了。”小米半开玩笑地说。
      下午将近两点,永叔和妃强终于一起回来了。
      芳华嫂一看到他们回来了,对着永叔破口大骂,“死去哪了?也不打个电话回来,害我们在家担心死。”
      “你不知道,今日差点回不来了。”永叔一只手拿着烟斗,开始比划起来,“命好,我们两父子跑得快。差点尿了我一裤子。”
      芳华嫂给了男人一白眼:“跑得快?全村的人都已经回来了。我还以为要给你送牢饭了。”
      小米打趣道:“人家现在管吃管住,不兴这个了。”
      永叔眯着眼睛抽了一口旱烟,憨笑一声,说:“嘿,不敢回来啊。害怕兵佬(雷州人对警察和军人的统称)还来村里抓人,我们在市(镇墟)里吃了饭,听人说兵佬撤了才敢回来。”
      “明明是‘贵妃’害死了人,怎么反倒过来抓我们村里的人?”妃强从隔壁过来,很郁闷的样子。
      “我听兵佬讲,堵塞国道是犯法的。”永叔说,“犯什么法,杀人都没偿命!抓了我们这么多人,还得拿钱去赎。”
      一下子发生了这么多事,在村里掀起了轩然大波,村民们有痛惜亲人去世的,有奔走救人的,当然还有忿忿不平,摩拳擦掌的。总之无论你走到哪里都能听见村民们在议论这些事,说什么的都有。
      “人家‘贵妃’有钱有势,我们村连个当官的都没有,这回输定了。”
      “官官相护,叫我们这些平头百姓怎么活呀?”
      “她‘贵妃’再有钱有势,杀人也还得偿命。现在是共产党的天下。”
      “那还抓我们这么多人?我们有什么错呀?杀死人了还不准人家哭,这什么道理嘛?”
      “一码归一码。我儿子也说了,堵塞国道,确实是犯法的。”
      “那你说吧,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咯。又不是我说了算。”
      “你这不是废话吗?”

      永叔一家的日子也不好过。
      为了那块“争议地”的归属问题,妃强这阵子总是早出晚归的,不是跟人打架,就是找村干部调解,总之麻烦事不断。全家人意见也不统一,基本上分成了两大派,妃强、妃壮和芳华嫂是强硬派,主张无论花多大代价,一定要把那块地拿下,不能便宜了农场那些职工。永叔、莹嫂和右子,还有小米是温和派,觉得既然是争议地,两头都有理,就应该各退一步。不过,强硬派态度强硬,似乎对那块地势在必得。其他三个人倒还好,只是抱着一种态度,温和派中的右子因为工作关系,就显得有些为难了。镇里几次派人调解,右子都说要回避,让派了别人。
      这几年,周边发生了好多起邻近村民跟农场职工抢地事件,农场职工都是六七十年代的下乡知青,没根没底的,势单力薄,当然斗不过本地村民,有些地直接就被村民抢了过来,能走上法庭的,也因为这几年国家政策逐渐向农村和农民倾斜而败诉。右子说如果这事上了法庭,对农场职工非常不利,妃强胜诉的几率很大,他是她大伯,按道理她应该站在他那边才对,可是,看着农场职工手中的地越来越少,她还是觉得他们挺可怜,再这样子争下去,不出几年,农场职工就没地可耕了。当然,她也知道,这些年农村的囤地现象非常严重,耕地越来越向某些人集中。有些人手中的耕地动辄上百亩甚至上千亩或者更多,有些人却成了真正的“无产阶级”,农民无地可耕,就不能称之为农民,有些人就只能铤而走险,向农场要地。
      作为基层的办事员,右子看得越多,也就越无奈、无助和为难。这些,小米都看在眼里。而且,她看得出来,右子和芳华嫂之间有暗涌,确切地说,是芳华嫂对右子这个媳妇有诸多不满,也许,她应该帮帮右子,在这件事上坚决站在右子身边,不让芳华嫂把这事当突破口,爆发了。
      怎么办呢,也许我应该先找大嫂谈谈,再让大嫂做大哥的思想工作。人家不是说嘛,男人办事,最关键是枕边风,这风要是吹正了,男人就不会走弯路,走错路,要是吹了邪风,难免就会办邪事,办歪事。
      小米和大嫂,十几年的姑嫂关系,虽然因为小米一直在外面求学、工作,她们之间似乎没什么话好说。不过小米觉得,与大嫂的相处,起码不像别人所说的,仅次于婆媳关系的那么难,尽管她还没结婚。大嫂是个勤快的女人,虽然她刚嫁进来的时候,芳华嫂曾经暗地里唠叨,说大嫂偷懒,早上睡到天亮才起床煮饭,害得全家人都要比别人晚下地干活。那时候小米不懂事,觉得大嫂每天都比婆婆起得晚,的确不应该。一直到大嫂生了丹丹,小米回家过年,看见大嫂像熊猫一样的黑眼圈,白天还要里里外外地操持,她觉得很奇怪,就问大嫂说你晚上都不睡觉吗,这样白天怎么干活,怎么带小孩啊?然后大嫂就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她,也不说话。后来还是芳华嫂告诉了她实情,原来丹丹晚上老是哭闹,大嫂晚上要起来带孩子,几乎不能睡觉。小米更觉奇怪了,那我大哥呢,也没见我大哥黑眼圈啊。芳华嫂瞅了小米一眼,说,哪有男人带侬仔(小孩)的,白天都不带,别说晚上了。怎么没有男人带小孩,那不是男人女人都有责任吗,我那些同学,人家老公晚上都起来帮老婆带小孩,然后小米就举例子,摆事实,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这话芳华嫂可不爱听了,什么歪理,你去外面几年,就学了这些?男主外,女主内,不都这样吗?你看我大嫂,还有二嫂右子,你看她们都是只主内吗,就会护着你儿子。小米说这话的时候,刚好右子也在场,芳华嫂可委屈极了,立马就红了眼,说我怎么就护着我儿子了,我自己还不是这样子过来的,你问问你爸,你们小时候他有起来替过我吗?没良心的,白养你这么大了,每次回来几天就跟我吵架。最后还是右子把她们俩给劝开了。
      “女人何苦为难女人?当妈的都这么教女儿,当婆婆的也这么要求媳妇,我们雷州的男人都被宠坏了。”躲回屋里,小米还是忿忿不平,“喊男女平等喊了这么多年,终于喊来了工作的机会,家里的任务却一份没少,这不是自己找罪受吗,真怀疑又是个圈套!还不如古时候的女人轻松呢,里是里,外是外。”
      “用得着上纲上线吗?真拿你没办法,连这个也跟自己妈妈赌气。”右子劝她,“那你以后不要找本地人。”
      扯远了。话说回来,小米去找大嫂的时候,大嫂正在洗衣服,家里没别人。小米也就开门见山了,说希望大嫂能好好劝劝大哥,人家要调解的话,就退一步,分几亩地给人家,农场那些职工也挺可怜的,就当做好事了。而且这事右子也挺为难的,替谁说话都不好。
      小米说这些的时候,大嫂一声不发地听着,还不时地点点头,小米觉得她是听进去了,心里很高兴,还有点兴奋,心想右子你就等着吧,总是说我鲁莽,这回我要你对我刮目相看。
      大嫂说你也知道,你强哥这人话少,跟他说话费心力,不过你放心吧,我早就想劝他了,这回我一定好好劝劝他。我也害怕,为了这事,都好几回跟人打架闹事了。
      第二天,右子下班回家,摩托车还在巷子里就听到芳华嫂酸酸的话说,也不怪人胳膊肘往外拐,总归不是一家人。右子冒冒失失地推车进去,看见妃壮一脸无奈地站在石榴树下,才明白过来,芳华嫂这是在说她。
      “妈你不说了行不?”小米很有点气势的话从厕所里传了出来。
      芳华嫂抬头看了右子一眼,把手中的菜甩在簸箕里,话中有话:“我儿子一不是偷二不是抢,凭什么要让给别人?”
      右子装作什么也没听见,推车进了屋里。
      小米从厕所里出来,说妈这事跟右子没关系,是我要大嫂劝强哥的。他要是不同意就算了,干吗要这样啊?
      是她叫你这么做的吧?别以为我不知道。芳华嫂指着右子的房间,气呼呼地说,不帮家里人,还替外人说情,这是脑子有问题还是怎么啦?
      莹嫂慌慌张张从对门跑过来澄清,小米啊,我也是按你说的来劝你哥,我没说右子的不是啊!
      去去去,回你那屋去,芳华嫂把菜倒进锅里,“沙”的一声,她挥着锅铲说,我没说是你说的。
      妈你越来越霸道了。小米把嘴一噘,也冲进自己屋里,“嘭”,反锁了门。

      晚上关灯以后,妃壮对右子说,“你也太过分了!我知道你是不想让别人说你闲话。不过你对家里人也这么清高,有这个必要吗?”
      右子还是什么也没说。想当初,他们是因为互相欣赏对方的性格和为人才走到一起的,为了这事,她还差点跟家里闹翻了,到现在她妈还是一副由她自生自灭的态度。其实这是自己的选择,她也不曾委屈过,只是,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她就觉得自己也越来越孤独了。有些事情,她明明知道自己应该坚持,却一再地退让。妃壮在外面包地,大小也是个老板,忙得成天不见人影,有时右子想问他一点意见,他也总是一句“我相信你能处理好”就把右子给哄醉了,敢情在自己男人心目中她真的是能力非凡啊。她突然就明白了,所谓的欣赏,不过是事不关己时的高姿态而已。
      其实右子知道,小米是为了帮她。她们两人,是意气相投的,曾经也是无话不谈的同学兼密友,可是自从她嫁给了她哥,就注定了在这个家里,有些话,她们之间是不能说了。至少在目前这种情况下,小米说话,是不够分量的,她这么做,只会使她自己成为众矢之的,也间接地害了右子。再说这地是“争议地”,本来就没有对错之分,争议的双方又都是弱势群体,归了谁其实都一样,右子的避讳,只是出自于个人感情,而小米,却弄巧成拙,不但不能将她们婆媳之间的暗涌扼杀于萌芽之中,还推波助澜,使得矛盾公开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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