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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计划生育好 ...


  •   “汪!汪!汪汪汪!”
      寂寥的夜空突然响起一阵阵狗吠声。
      小米从睡梦中醒来,迷迷糊糊中听到远远传来女人的尖叫和小孩的哭喊,中
      间还有男人的吆喝声。一阵凌乱的脚步声由远而近。
      会不会有贼?听人说,这几年治安不太好,明抢暗盗的事情是屡见不鲜。想
      至此,小米的心开始砰砰直跳。干脆坐起来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
      “吱——”芳华嫂房间的门打开了,有人出去,很快地,又回来了,听声音,多了一个人。喔,还朝着小米的房间方向走过来了。
      “小米——”芳华嫂的声音低得不能再低了。
      “来了。”
      小米赶紧跳下床,摸索着去开门。
      门口站着芳华嫂,后面还有一个陌生的女人,看不清长相,但似乎还很年轻。
      “这是芋仔的老婆。让她躲一晚。”芳华嫂说着,把陌生女人往小米屋里推,顺势带上门,返回她那屋去了。
      “唉呀,麻烦你了!”陌生女人用普通话说。
      “你不会讲雷州话?” 小米很是吃惊。虽说在同一个村子,还是小学同学,可芋仔什么时候结的婚小米不知道,更不知道她居然娶了一个外地女人。小米睡意全无,一心想知道他们之间的故事。不过外面的狗吠声还在继续,间或夹杂着脚步声,当务之急是得弄清楚她躲到他们家的缘由。虽然小米很肯定芳华嫂不会干什么坏事,不过违反原则的事情可是不能干的。
      “我是湖北人。”陌生女人小声说,“他们要抓我去结扎,婆婆叫我出来躲躲。”
      “喔——那——你睡里面,我睡外面。”也只好如此了,小米常年不在家,
      屋里除了一张可以睡觉的床,连凳子都没有。不然的话,她宁愿把床让给她,自己在凳子上坐一晚上。把手机捂到枕头底下一看,凌晨三点多,还有两个多小时才天亮。
      女人不说话,摸索着爬上了床。小米也挨着床沿躺下,心想反正已经睡不着,不如跟她聊聊。正琢磨着怎么开口,女人倒主动搭讪了。
      “我知道你。你是小米,是有出息的人。”
      被人赞有出息确实是件开心事。不过这时候小米更想知道她和芋仔的故事。“我和芋仔是小学同学。你们怎么在一起的?”
      “唉,当时我们都在一家工厂打工。嫁给他,爸妈等于没生我这个女儿了。”
      “怎么这么说呢。可以回去探望他们嘛。”
      “还好家里有个弟弟。”
      “你们什么时候结婚的?”
      “呃……整三年了……都两个小孩了。”
      “那你还躲?”
      “我不想生。我命不好,两个都是女孩。婆婆不答应。”
      “芋仔呢,他怎么说的?”
      “他?他听他妈的。”
      “接下来怎办?你要继续生吗?”
      “生!婆婆说,要生到男的为止。”
      “你平时怎么跟婆婆交流?她可是文盲。”
      “我正在学雷州话。家奔(与雷州话“吃饭”音近)——你看我说得怎么样?”
      “挺好。”小米有点心不在焉。
      “我两年多没回去看看了……”女人突然抽噎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小米连忙转移话题。想家的滋味她知道,可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想家的人。
      “你叫我‘黎婆’好了,他们都是这么叫的。”
      “不,你的实名?”小米坚持。
      “堂秋。天堂的堂,秋天的秋。”
      “堂秋——我就叫你堂秋。听着,堂秋,以后有空可以过来找我玩,我是说我在家的时候。” 想想自己在家的时间其实屈指可数,小米有点不好意思。那么,自己不在家的时候,永叔和芳华嫂是否也会想起她呢?如果想,他们会掉眼泪吗?也许明天要问一问。这么想着,不知不觉居然睡着了。
      起床的时候,“黎婆”,不,堂秋,她已经走了。一个人在外面住久了,练就了号称蚂蚁爬过都能醒过来的本事,还经常失眠,可是每次回到家里都睡得很稳,像这次,本来以为会失眠的,结果堂秋什么时候走的小米都不知道。
      “那是因为回到家里睡得踏实,心里没压力。”关于这点,右子挺有同感。
      后来小米才知道,堂秋其实也挺可怜的。因为她和芋仔是自由恋爱,一直到怀孕,才匆匆忙忙领了结婚证,连酒席都没摆。就因为这个,她一直没能得到婆婆八婶的欢心。在雷州地区,结婚的时候要的彩礼越多,酒席办得越隆重,场面越排场,婚后媳妇在婆家的日子就越好过。反之,婆家会觉得你是捡来的便宜媳妇而瞧不起你。堂秋本来就话少,再加上与婆婆言语不通,凡事都须芋仔传话,因此和婆婆之间的矛盾越积越多,街头巷尾没少听到八婶对堂秋当面背面的数落。在八婶的大力宣传下,没到半年,芋仔媳妇堂秋的为人已经传得人人皆知。比如她每次煮稀饭都煮出一锅粥,干米饭煮出来像大米,炒菜不是能咸死人就是忘了放盐,经常要开小灶给自己煮面吃,每天晚上睡觉前都要刷牙浪费牙膏,洗脸能洗大半个小时,当着公婆的面跟自己老公黏黏呼呼的有伤风化等等等等。
      不过这次躲计生,八婶没有骂堂秋,她的矛头另有所指。这不,吃过早饭,估摸着大家都已经起来了,八婶就在自家院子里扯开喉咙,义愤填膺地骂了起来。
      “没什么了不起的,生儿子谁不会!别以为人家不知道,为什么计生办的人谁都不抓,单抓芋仔他老婆。杀千刀的,想看别人断子绝孙……汉奸,我呸!”
      八婶是村里的女高音,发表讲话也很会挑“天时地利”,看看现在,恰逢吃
      早饭时间,家家户户都蹲在灶房吃饭,村子里一片宁静,八婶这一通充满艺术无关痛痒的叫骂刚好能让大伙全听进去,又能顺道当当开胃菜,大伙都乐意着呢。听八婶的意思是“骂有所指”啊,只是苦于没人得空出来搭理,八婶骂了一阵子,许是口渴了,又自感没趣,正准备打道回府,远远看见武警的女人珍嫂扛着锄头,两个□□和挂在锄柄上的斗笠一起一步三晃从巷头走下来,又改变主意站在门口,等武警的女人走近来。
      这是众多任劳任怨的雷州妇女中最普通的一员,除了十个阿拉伯数字,珍嫂
      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一辈子做过的最惊天动地的事是某年过年瞒着男人跟在一帮年轻媳妇后面偷偷去了趟县城,后来走散了,自己又不会乘车,在县城逛到快天黑,幸亏碰上村里一位逛县城的后生仔,才被带回家来。珍嫂遵循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祖训,字典里没有“反抗”二字,嫁到武警家十几年,共生七个女儿,期间珍嫂也被抓过,办过学习班,罚过款,后来因为交不起罚款,家里像样的东西包括牛车、自行车、老古董的缝纫机都被计生办的小货车给运走了……她男人武警骂她屁股不会生蛋,放话说不管几个,都要生到男孩为止。有好事的年轻媳妇劝她别生了再生就变母鸡了,她苦笑说肚里有孩子不生下来留着做什么,后来此话成了名言,超生的金牌理由。
      “珍嫂你这是要干么去啊?”八婶先换了笑脸主动搭话。
      “锄树草。”珍嫂还是那张一如既往的苦瓜脸,一成不变的“低调”与“八婶”的大嗓门比起来,就是蚊子与飞机的写照。
      珍嫂的有气无力让八婶的斗志无法燃烧。聪明如她,也知道有些话跟珍嫂说
      了等于没说,珍嫂这人是出了名的口紧,不善于替人做宣传。虽然心有不甘,八婶还是识趣地收起舌头,目送珍嫂的背影落寞地远去。

      “这鬼天气,早不下晚不下。专门跟我作对!”小米一进门就埋怨开了。
      从镇上的网吧出来的时候还是晴空万里,等她的车子一上了公路,这云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一下子就乌云滚滚,追在屁股后面压过来,从白天到黑夜几乎就在一瞬间。最让人恐怖的雷公也提着斧头来了,轰隆隆的让人害怕,不定它那威力无穷的斧头就砍在了哪里。小米一边犹豫着要不要找个地方躲一躲,一边加大油门把车子开得飞快,也不想去推算这条破烂不堪的公路上哪里是大坑,哪里是断层了,一心只想在淋成落汤鸡之前回到家里。可是这雨比她还急,一眨眼的功夫,就噼里啪啦地下来了,很快,连噼里啪啦声都听不见了,就好像有无数个人拿着无数个脸盆在她头顶倒水一样,哗哗,哗哗,两眼看不见前方,只能凭着知觉往前开车,简直要让人绝望了。
      “这鬼天,下就下吧!……求求你,雷公爷爷,给我留条生路回家就行!”
      小米一边诅咒着老天爷,一边祈求雷公爷爷多长个眼睛,她可是什么坏事也没干过。
      也不知道是她的诅咒吓到了老天,还是祈祷感动了雷公,公路还没走完,完全没有预兆的,突然间,雷公走了,雨也停了,两眼又能派上用场了。
      “这不是捉弄人嘛!”小米喘了一口气,死里逃生的念头一过,又烦躁起来。有什么用呢,雨是停了,可是比雷公更恐怖的还在后头。红土路到了。
      以小米的能耐,是不可能骑着摩托车走过这条红土路的。一场大雨,已经将它从沙漠变成了沼泽,此刻正狰狞着面孔,张牙舞爪等她自投罗网呢。看看,摩托车一驶进去,它就迫不及待地发威了。车子后轮打了一个滑,然后头扭在一边,投降了。没办法,只好下来推着它走了。可是没走几步,脚又拔不动了,高跟鞋沾了泥巴,一层一层黏在鞋底,双脚像被磁铁吸住了,用力一拔,脚是出来了,不过高跟鞋却还粘在土里。该死的红土,小米恶狠狠地诅咒,等我哪天挣了钱,我要修一条水泥公路,从镇里一直修到家门口,走到哪里修到哪里。诅咒归诅咒,现实归现实,当务之急是赶紧走出这条魔鬼路,天黑之前回到家里。小米干脆把鞋子拔出来丢在车前的篮子里,光着脚推车。
      半个小时以后,人和车终于胜利走出了红土路。小米停好车,在路旁找了跟粗树枝,坐在地上,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鞋底的土刮干净。
      “真不是人呆的地方。”
      小米嘀咕着,然后疲惫不堪地上车,“跳”过了石头路,进了村子,准备再下来推车时,却发现地面是干的,一点儿下过雨的迹象都没有。小米再度诅咒这捉弄人的天气。
      狼狈不堪地回到家里,天已经全黑了。芳华嫂一看就嚷开了,
      “你去哪了?这一身泥巴……你哥给你打了无数个电话,怎也不接一接?”
      “哪还顾得上听电话!”小米一屁股坐在凳子上,马上又跳了起来,“这凳子怎么这么烫?”
      妃壮瞅了一眼凳子,说:“八婶刚走。”
      “八婶?她来做什么?”
      “‘黎婆’又被抓了。”
      芳华嫂之所以说“又”,是因为此前堂秋也曾被抓走过几次,后来因为身体不适合接扎又被放了回来。为什么计生办的人明知道她不适合接扎,还老是盯着她不放呢,大家都弄不明白。
      大家都不明白的事还在后头。这次被抓,刚开始,堂秋与别人一起被关在计生办一间废弃的屋子里。管住,但不管吃,家属得按时送饭。那间屋子唯一的一扇窗是木头架上去的,关了几天,有些被抬上手术床强行“阉”了的已经刑满释放,有些趁天黑拆了窗跳楼跑掉了。听说堂秋也跟着跳了一次,可是她话不通,弄错了路线,没跑掉,又被抓了回去。后来终于轮到堂秋上手术床了,可听说她的身体还是不适合结扎,医生又给开了证明。到底应该怎么办,也许是计生办还没想好办法,于是堂秋就继续被关着。这下子,八婶也火了,吩咐全家人,包括芋仔,计生办不放人,就谁都不许给堂秋送饭。可是,好几天过去了,八婶没等到计生办妥协,却等来了一张病危通知书。堂秋再次跳楼逃跑时摔断了手脚,医生的诊断是粉碎性骨折,已经被转到市人民医院了。
      “人家都不阉她了,还跑什么跑,真是见鬼了。”八婶气急败坏地捶打着自己的心口,沮丧得大嗓门都发不出来了。
      这件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大伙在赋予堂秋这个外来媳妇同情的同时,也不忘替八婶惋惜。事情搞得这么大,不管在不在理,这回八婶抱孙子的美好愿望可都是彻底泡汤了。计生办和媳妇堂秋,不知道她会更加怨恨哪一个,大家都在猜测。
      “八婶说‘黎婆’是故意被抓的。她不想再生了。”
      “我看有可能。听说外地人生男生女都一个样。”
      “那能一样吗?妰娝仔(女孩)那就是赔钱货。”
      “我看不一定。她要是残了,八婶还不叫芋仔离了她?”
      “谁知道呢?”
      是啊,还有谁知道呢,既然不能结扎,为什么还要将人关着?这跟非法拘禁有什么区别?小米对此是百思不得其解。还是右子帮她解开了谜团。小米也在镇上工作,对此类事情略知一二,三言两语道出了其中的玄机。“这几年,政府对计划生育抓得可严了。每个计生干部都分到了名额,包干到人,每收一笔‘超生费’就有百分之三十的回扣,没完成指标的年终奖可就泡汤了。”
      “好好的政策,怎么到了我们这里执行起来就这么别扭?这些人,简直是利令智昏!”
      “看你说的。他们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你看,这么罚他们都不怕。”右子的表情看起来很“中立”,小米完全看不出她的立场。
      “他们这是治标不治本!计划生育本来就应该以宣传教育为主,可我怎么只看见他们抓人罚款没看见宣传?”
      “宣传?你这是站着说话不嫌腰疼。没听说过吗,雷州人是牛,对牛只能用鞭子。前几年还好,收入没见多,生活成本倒涨了,有些村民害怕,计生工作好做了一点。可现在,国家免了义务教育,读书不用钱了。你到各村走走看,哪个不在说,反正读书不用钱了,多生几个有什么呢。看看,他们就这点觉悟。那你说,国家的政策好还是不好……你在外面呆久了,已经不解风情啦。”
      “那,难道就只能这样子了,想生的照生,他们只管罚钱?”
      “转变观念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得慢慢来。”
      小米无话可说了。其实他们身边的人,祖祖辈辈都深受“多子多福”思想的影响。尽管这么些年,养儿不孝的故事总是比孝子的故事传的多,村民们还是走不出它的桎梏。小的时候自己受兄弟姐妹多的影响,一条咸鱼全家吃,一件衣服老大穿了老二穿,缝缝补补到老三老四,烂了还能当老五老六的尿布,上学是男孩子的事,女孩子只要会写自己的名字,会数钱就差不多了。或许他们也在内心深处埋怨过命运,可是长大后,自己成家当了爹妈,照样让自己的儿女重蹈覆辙,直至当了人家的爷爷奶奶,还要帮着自己的儿女让孙辈沿着他们的老路继续走下去。万一有谁鲤鱼跳出了农门,那是他上辈子积德,是他自己的造化。人们遵循最顺其自然的生活方式,从来没人设想过要用人为的力量去改变自己的命运。
      也不是所有雷州人都是顽固不化的老古董。右子她大哥就很勇敢。小米家境不错,他们住在镇墟上,有一哥一姐,小米是上了中学才有机会认识她。那时候对于住在镇墟上的同学,小米总是很羡慕,对她来说,他们那是城里人啊。话说右子大哥中专毕业后娶了一城里太太,前年,大嫂待产的时候,右子她妈找算命先生给算了一卦,说会生男孩,右子她妈很高兴,屁颠屁颠跑到城里儿子家照顾儿媳妇,好吃好喝伺候着。儿子媳妇都是国企职工,按政策只能生一个,当务之急是不能断了香火。谁知道,儿媳妇不争气,生出来一个不带把儿的,右子她妈那个伤心绝望啊,当着媳妇的面就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一副世界末日的样子。可恶的是,儿子媳妇抱着那个皱巴巴的女儿,却成天乐得合不拢嘴,尤其是儿媳妇,一会要吃这个,一会要吃那个,看样子真把自己当成大功臣了。也不知道儿子是真被洗脑了还是因为怕媳妇,总之,右子她妈好几次劝儿子把孙女送人或者藏着养,过几年再给她添一孙子,儿子就是不改口,不但给孙女上了户口,还拐弯抹角说什么现在流行喜欢生女儿,女儿贴心,再说养小孩成本很高,吃喝拉撒不说,将来还要给她最好的教育,听起来好像他自己小时候没有吃喝拉撒似的。为这事吵了几次以后,儿子不但不松口,似乎还跟当妈的隔心了,右子她妈急火攻心,大病了一场,最后一生气,自己收拾包裹回到镇上。两年过去了,逢年过节都没让儿子媳妇和孙女踏进家门。为这事,右子没少劝她妈,可是,什么儿孙自有儿孙福,女儿更加会疼人,人家现在城里人都把女儿当宝等等大小道理,通通被右子她妈斥为鬼话,“都断子绝孙了,挣那么多钱有什么用。死了都没脸见祖宗啊。”
      “其实我妈那是打着祖宗的名义。我爸有时都劝她,儿大不由娘,只要我哥我嫂喜欢,爱生儿子还是爱生女儿那是他们的事,可她就是咽不下那口气。根深蒂固的东西,你说,哪能说变就变……再说我吧,我哥现在住在城里,我姐也嫁得远远的,以后肯定是我孝敬二老的机会比较多,可是我妈,自从我回来,又嫁给你哥,她就没拿好话待见我,好像巴不得我走得远远的一样。有时想想,我妈这么做其实已经伤了我这个做女儿的心。”这话右子也是私底下偷偷跟小米讲的。
      “我想是因为这样,你妈小时候也被你妈她妈伤过心,但她们都觉得这事理所当然,合情合理。借用我妈的话说,这是我们女人的命。”小米安慰她,“再说,家里花了那么多钱供你读书,好不容易让他们觉得脸上有光了,你倒又走了回头路,嫁给我哥一农民。我看你是上辈子欠我哥的了。”
      “其实你知道,嫁给你哥,和我走回头路,不是因果关系。”
      “是,我知道。你有雄心大志,你勇敢,你伟大……”
      “少给我戴高帽了,我知道你这不是真心话。不然你也回来好了。”
      “我现在什么都不想想,就想好好放松放松,然后再考虑怎么办。”小米不想多说自己,“这几年你都做了些什么?你觉得有收获吗?”
      “我只是顺着自己的内心走。一己的力量毕竟太小,兴许最后是我自己被同化了也说不定。”

      堂秋出事以后,芋仔整天陪在医院照顾堂秋,两个孙女都丢给了八婶。八婶着急上火,还要白天晚上的带小孩,头发一下子全白了。堂秋的医疗费用,暂时由计生办垫付,目前来说还不用八婶一家操心,不过,以后的官司怎么打,理赔的事怎么算,别看八婶斗大的字不认识一个,这事她心里可一直挂着呢。可是八婶就一妇道人家,认识的人有限,她能想到的就是在镇法院工作的永叔家的媳妇右子了。堂秋出事几天以来,八婶几乎将永叔家的门槛给踩出一个大坑来。
      其实八婶来找右子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右子嫁到他们村里,约莫也有两年多了吧,八婶跟她前后说过的话,总共加起来还不到十句。右子平时从不到别人家里串门,别说拉家常,连玩笑都没见她跟谁开过,虽说对村里的长辈她都很礼貌,大家有事托她帮忙也都很殷勤,可八婶总觉得她身上有那么一股神气,和村里的媳妇不一样,所以对她总是刻意保持着一种客气。
      不过,这几天天天跑到永叔家,八婶跟右子倒也逐渐熟络了起来,有时跟她说话,不小心地就恢复了大嗓门。这不,今天一大早,八婶一左一右扯着两个孙女,一进院门就嚎叫开了,
      “那些个杀千刀的,可把我害苦了。右子啊,你一定要帮帮你八婶啊!”
      右子正在屋里换衣服,准备去上班。芳华嫂连忙吩咐小米给八婶找凳子,“哎哟八婶,这事急不来,你也别上火了。快坐下歇口气。”
      “芳华嫂,你是不知道哇。”八婶拍着大腿呼天抢地,“芋仔刚打电话回来,人家医生说要截肢,截肢啊,那不成废人了,还怎么生儿子呀!哎呀,我命苦啊!”
      这可把芳华嫂吓了一跳:“啊,截肢?怎么这样,不是说粉碎性骨折吗,医好不就行了?”
      “会不会是伤口没处理好,感染了?”小米在一旁搭腔。
      “对对对,感染了,芋仔就是这么说的。”八婶抓起衣襟拭一把眼泪,感激地望着小米,“小米啊,你看你八婶多倒霉,怎么就摊上这事了呢?”
      右子换好衣服从屋里出来,八婶像见到救星一样站起来扑过去,央求道,“右子啊,我的好人,你可一定要帮你八婶啊?这腿都没了,唉……”
      “八婶,你要放宽心。截肢的事得听医生的,人家叫怎么办就怎么办,我们家属要配合好。打官司的事我会尽力,不过现在堂秋的伤还没稳定下来,打官司也是后续的事。”右子从左厢房推出摩托车,又好心安慰了八婶一番,才出门上班去。
      八婶看着右子远去的背影,好一阵入神。芳华嫂只当她是操心儿媳妇的伤,几天以来该安慰的也安慰了,就只顾在灶房里忙,让八婶自个在院子里发呆。
      “芳华嫂啊,你真是好福气。右子那么好的媳妇,人长得漂亮,脾气又好,还是公家的人。”八婶突然羡慕地说,接着一片惆怅,自言自语道,“哪像我,摊上这么一个‘黎婆’,又不会生男子,我看我是前世作孽,欠了她的。”
      这话让芳华嫂听着多少有点受用,不过为了照顾八婶的情绪,她还是真真假假地发了一番牢骚:“好什么好,都嫁过来几年了,蛋都没生一个,说自己还小。谁都有难处啊,八婶。”
      小米从厕所出来,挺不高兴地喊了一声:“妈……”
      八婶算是看出来一点苗头了,就陪着笑脸反过来开导芳华嫂,“小倒是不小了。不过妃强老婆都给你生两个男孙了,不急。哪像我……”
      正说着,浓妆艳抹的“正旦” (因爱化浓妆得名,据说她刚嫁给春良时,春良还不像现在这么“风光”,因此她曾经,偶尔,也下过几回地。有一天傍晚,秀气“惊鬼”出门倒垃圾,丢了簸箕空手跑回来,连拖鞋都跑没了,气喘吁吁地说看见一个长头发的女鬼骑着摩托车从公路上飞过,已经进了村里。余定骂她,她还给言之凿凿地描述了一番,说那女鬼皮肤很白,黑眼圈比熊猫的还要大。第二天在“车大炮”家的铺子碰上,“正旦”问秀气婶你昨晚干什么跑那么快,大家才恍然大笑)怀里抱着一只灰不溜秋的小狗从门口经过,八婶等“正旦”走远了,才轻蔑地对芳华嫂说:“真是造孽,有人不抱要抱狗。”
      除了打牌,“正旦”在村里是不屑于跟一些大妈大婶套近乎的,自然也就不得人心。芳华嫂也附和着八婶,两人对“正旦”好一阵猛批。
      小米趁她们聊得火热,悄悄地出了门。
      村里是没地方可去的,除了村子后面那片桉树林。小米家院子后面有个小山丘,说是小山丘,其实也就是地势稍微比院子高一点而已,风景倒是不错。一颗枝繁叶茂,胡子连着根的老榕树,在地上画了一个大圈,把整个小山丘都纳进它的荫庇范围之内。侄子侄女们在树荫下打闹的时候,家里的那头老黄牛就或站或卧在一边,要么闭目养神,要么悠闲地咀嚼着嘴里似乎永远也嚼不完的青草,尾巴时不时在屁股后面扫几下,驱赶烦人的苍蝇和蚊子。老榕树旁边还有一小片竹林,每天早晨,小鸟在竹林里欢跳雀跃,小米就躺在床上静静地听它们吱吱喳喳争着发言,试图听懂它们话里的内容,困惑于它们为什么总能那么无忧无虑。有风吹过的夜晚,躺在床上就能听见从竹林传来“沙沙”的声响,轻柔地诉说着心事。从小山丘下去,就是那片桉树林了,笔直笔直直插云天的桉树一排一排站着,像严阵以待的士兵。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穿过薄雾,洒在这片红土地上,桉树林也被披上了一层金色,让人感觉一切都充满了希望;太阳西斜的时候,夕阳就在桉树林的缝隙中摇曳,向任何一个懂它的人倾诉衷肠。没事的时候,小米就爱站着老榕树下看风景。
      老榕树的右手边再过去一点点,就是村长“道长”家的院子。“道长”家的院门很大,很宽,铁的,完全打开的话能开进去一辆重型拖拉机,尽管如此,小米也从来没有踏进去过,小米怕狗,“道长”家常年养着高大威猛的大狼狗,既丑陋又凶残,令人心生畏惧。据小米所知,去“道长”家的人都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而且那事大多不是什么好事。
      小米站着老榕树下发呆的时候,“道长”家隐隐约约传来“道长”严厉的呵斥声,“道长”训人那是常事,小米也不当一回事,心里只记挂着不知道八婶走了没有。过了好一会,估摸着八婶应该走了,小米正准备打道回府,随着“道长”的骂声,从“道长”家里跌跌撞撞走出来一个人,蓬松的头发,低垂的脑袋,干瘪的身子,一看就知道是武警他老婆珍嫂。“道长”跟在珍嫂后面出了院门,还不听地挥手赶她,
      “走吧你。”“道长”看起来极其不耐烦,“要我怎么说你才明白?今年的指标完成了。村委哪里有钱垫给你打胎?别说我不答应,全村的人都不答应。”
      只见珍嫂嘴巴动了动,不知道她说了些什么。“道长”没再说话,背着手,转身准备回去,赶巧,余半仙的儿子余再添赶着牛车从巷头下来,余再添得他父亲余半仙真传,业已成了小半仙,远远看着“道长”在自家门口跟珍嫂拉拉扯扯,就怪声怪气地说:
      “哎哟,村长,你是不是欺负人家珍嫂老实人了?”
      “去去去。”“道长”两眼一眯,板着脸骂,“有你什么事?”
      余再添还是阴阳怪气的样子:“那是珍嫂你惹事啦?”
      珍嫂嗫嗫嚅嚅的当儿,“跳蚤婆”又不知从哪里跳了出来,指手画脚,声情并茂地说,“什么惹事,怀了小孩有罪吗?‘道长’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成日里教大家要计划生育,计划生育,还带了计生办的人到处抓人。现在人家珍嫂有觉悟了,想去打胎,你又说没指标了。到哪天谁要死了是不是也得先要指标啊?”
      “道长”被“跳蚤婆”这么一说,自觉威严受到了挑战,气得腮帮子一股一股的像青蛙的肚子,指着“跳蚤婆”破口大骂:“‘跳蚤婆’你要那么好心你给钱让她去打胎。我这村长当了快八年了,不用你来教我怎样做。”
      珍嫂一看这架势,看看“道长”,又看看“跳蚤婆”,嘴里喃喃说着什么,看起来是在劝他们别吵了。可“跳蚤婆”是个大大咧咧,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她憋着一口气要跟“道长”争一对错,
      “她家要是有钱还用来找你吗?我看你们这些村干部也就是知道罚款,拉人家家当。”
      “她生那么多还成我们村干部的错了?”
      “是不是你们的错我不敢说,我就是知道有人指望珍嫂生了这个侬仔(小孩),明年又可以罚款了。”
      “蛮不讲理。”“道长”自知吵不过“跳蚤婆”,把手一甩,“不跟你这个疯婆子吵。”气呼呼地进了自家院子,“嘭”的一声关了铁门。
      “看看,看看,没话说了。”跳蚤婆”踮起脚跟朝“道长”家的院子喊,“走,珍嫂,上我家去,我借给你。人家村委会穷,你‘跳蚤婆’不缺这点钱。”“跳蚤婆”压低了嗓子数落珍嫂,“你也真是,你男人不是说了,不管生几个,要生出男仔(男孩)为止。这事他知道不?”
      珍嫂无神地看着“跳蚤婆”,说:“知道。是他让我来找村长的。(余)半仙看了,又是妰娝仔(女孩)。”
      “信他半仙鬼的话。”“跳蚤婆”撇撇嘴,拉着珍嫂向自己家的方向边走边说,“最好照B超看看,别是男仔,打掉了可惜。”
      小米望着桉树林,突然想到了自己。如果我回来了,丈夫和婆婆也一定要我生出儿子为止,我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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