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魏伊人》木夕元

16、山盟海誓

　　自前次上元夜外出后，王昭就少有出门了。一来是怕王肃揪住醉酒之事责罚，二来也因天气恶劣，塞北到了十月，夜间飞雪已然成为常态。即便街市有行人，也是来去匆匆，直到来年三四月间，冰雪渐渐融化王昭才会外出踏青，期间大多和青稞在府中耍玩。
　　这日，二人正谈到一首汉乐府《上邪》，王昭在一旁抚琴，青稞清了清嗓门，唱道：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听着青稞低婉地吟唱，不禁让王昭回想起前些时候的事情。
　　记得那日朔风凛凛，城头的大纛旗呼呼作响，丘穆陵泰似乎感觉不到凉意，孤零零地站在雉堞边吹筚篥。王昭悄悄来到丘穆陵泰身后，本想跳出来惊吓一番，谁知丘穆陵泰并未转身，依然直愣愣地看着远方。王昭只好倚在墙边转头去瞧，不知为何丘穆陵泰眼圈红红的，眼角也有泪痕。没有经历过痛彻心扉的情义，是断断写不出适才那首曲子的，丘穆陵泰看起来木讷、呆板，与女子接触少之又少，保不齐也有难舍难分的过去；不过王昭更愿意相信是从别处听来，但那样又犯不着伤神，王昭越想越觉得奇怪。
　　接着，王昭先赞美曲子好听，又试着询问丘穆陵泰是从何处偷师，或是自创，得空能否教教人。
　　丘穆陵泰不想接话，只说这里风大仔细受凉，不如先下去。一边说着，一边替王昭紧了紧皮裘氅。
　　王昭见丘穆陵泰撇过不谈，没在继续追问，跟着下了城头。丘穆陵泰似乎还沉浸在悲伤中，把王昭招呼坐定又去端热汤，走到屋子中间竟站住不动了。王昭看出丘穆陵泰有心事，打定主意要弄清原委，若一直逼问丘穆陵泰不见得说真话，只好借拓跋瑛打开话头。自鹿苑围猎见过拓跋瑛后，王昭就看出拓跋瑛对丘穆陵泰有情，丘穆陵泰却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每次和丘穆陵泰玩笑，拓跋瑛就成了拿住丘穆陵泰的死穴，只要一提到，丘穆陵泰就会发窘。拓跋瑛作为公主被人侍奉惯了，但只要与丘穆陵泰相关，总是亲力亲为，这一点倒让王昭很佩服。
　　随即，王昭就开始逗趣，先问丘穆陵泰怎么回事，莫不是拓跋瑛刚来过，要说这长乐公主也是，追人追得这样急，生怕旁人看不出这份情愫。
　　丘穆陵泰一听，瞬间回转神来。知王昭又在玩笑，恶狠狠瞪了一眼。
　　王昭不打算放过，继续打趣说没必要难为情，整个平城谁人不知拓跋瑛的心思，丘穆陵泰何必装作看不见。丘穆陵泰一听，猛地托住王昭肩膀，郑重其事的说虽从小在宫中长大，也是同众位皇子一起，且素与太子亲睦，常形影不离，与拓跋瑛本就少有往来，如今各自大了，更兼身份有别，再不可拿来玩笑。王昭见此，反问一句何为‘少有往来’？除非在这个世上没有人，不然有丘穆陵泰的地方，拓跋瑛闻着味就会找来。
　　丘穆陵泰见王昭越说越过分，又急又气。难道王昭真就如此看人，拓跋瑛是公主没人敢阻拦，做为臣子又无话语权，二人可是好友，真就看不出其中的无奈。
　　王昭摇摇头，劝说丘穆陵泰想开些。拓跋瑛虽说有些刁蛮，但也是美人胚子，有朝一日做个驸马都尉不好吗。此话一出，彻底把丘穆陵泰惹怒了，本想拉住王昭教训一番，却不知如何开口。缓了好一阵才说，即便拓跋瑛国色天香又如何，天下美女如云又如何，匪我思存。王昭一听，立马来了精神。丘穆陵泰不爱汉学，如今竟能引诗作答，究竟谁才是丘穆陵泰心中那个带着头巾的女子？
　　丘穆陵泰没有接话，笑着看向王昭。
　　王昭想不到丘穆陵泰也学着吊人胃口，平日里木讷的模样保不齐是装的。为了探听虚实，只好对丘穆陵泰示弱，并提醒二人交情匪浅，何必故弄玄虚。
　　丘穆陵泰微微一笑，随即不怀好意的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整日与王昭厮混，木头也会发芽。王昭本想抬手去打，丘穆陵泰却低下头来，凑到耳边轻声说，那人名叫‘拉姆’，是草原上最美的女子。
　　王昭在心中默念了好几遍，总觉得有些耳熟，但究竟在哪里听过，一时又说不清楚。转瞬之间回忆起草原的习俗，差一点就被丘穆陵泰糊弄了。接着，王昭询问说那个叫‘拉姆’的女子一定很美，是否峨眉如黛，目似星光，肤若凝脂，腰比杨柳，笑犹铜铃？
　　丘穆陵泰只是傻笑，并未作答。
　　王昭并不客气，指着丘穆陵泰一顿数落。鲜卑人世世代代都称美丽的女子叫‘拉姆’，如今这片草原上唤做‘拉姆’的多如牛毛，好一个呆脑筋的丘穆陵泰，也学会来促狭人。说完，扯住丘穆陵泰的衣衫就打。丘穆陵泰并未躲闪，只嘟囔了一句，拉姆虽多，王昭只有一个。
　　接着，丘穆陵泰忽调转话头，问王昭可想听听‘筚篥’的故事？从宣文堂相识，王昭对丘穆陵泰就有一种特别的好感，二人都失了双亲，孤苦无依的感受只有经历过的人能体会，加之和丘穆陵泰十分投趣，这种特别的缘分让王昭很珍惜。今番丘穆陵泰主动提及，王昭也想听听这个故事。
　　丘穆陵泰的阿耶名叫丘穆陵真，被皇帝拜为镇南将军，丘穆陵泰的阿娘乃长城公主。二人相识在宫宴上，第一眼长城公主就倾心于丘穆陵真。相识后，长城公主常以丘穆陵真善骑射为由，邀丘穆陵真去城外赛马，听宫人说长城公主委实不喜骑马、射箭，但为了能见到丘穆陵真也不顾了。二人时常去外城，日落西斜才各自散去，那时丘穆陵真就喜欢吹筚篥，还常常新学一些曲子吹给长城公主听，公主总是呆呆地望着丘穆陵真出神。不久，皇帝下诏赐婚，长城公主尤其欢喜，二人渡过了此生最欢愉的一段时光。
　　婚后不久，长城公主发现有了身孕。奈何南面霍乱又起，丘穆陵真被拜为镇南将军，一去就是两年。眼看着团聚之期将近，不料在最后一战中，丘穆陵真遭敌人偷袭，腹部中箭，部下好不容易救回阵营，由于伤势过重，死在了回程途中。长城公主发疯似地嚎叫，哭得肝肠寸断，恨不能与之同去，奈何丘穆陵泰尚幼。自此，长城公主每每见到那支筚篥就泪流不止，不到一年光景已哭瞎了双眼，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嘴里一直重复一句：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这首词是长城公主在古文中所学，一见就喜欢，想着做为誓言说与丘穆陵真，谁曾想等来的却是一堆白骨。或许是因为情深，没过两年长城公主就丢下丘穆陵泰走了，皇帝念其年幼，着人带入宫中喂养，算起来已有二十年。
　　王昭听完，久久不能平静，泪眼婆娑地望向丘穆陵泰，半晌才说出一句，江水为誓，天地为证，奈何天妒人怨。
　　话毕，丘穆陵泰拿起筚篥又吹奏起来。
　　王昭有感而发，跟着唱道：
　　今夕何夕兮，有女在高墙，思君肝寸断，奈何心殇殇。
　　今日何日兮，良人在南隅，谓我之思量，奈何路茫茫。
　　今夕兮，何夕兮，良人思我否，
　　今日兮，何日兮，良人念我否---一首〈今夕〉正诉说着长城公主的思念，和那段可歌可泣的爱情。
　　“女郎，为何落泪？”青稞在一旁呼唤，王昭才回过神来。
　　只见，王昭停了弹奏，走到窗牖边看着白茫茫的屋外。‘山无陵，江水为竭，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不管怎样的誓言最终都会分离，不如从未许之，或许能让生者淡然。
　　青稞不知王昭为何伤感，摇摇头并不赞同，辩解说古往今来男女相悦，都要守山盟海誓之约，就如尾声抱柱，最终传为佳话。
　　王昭不以为然，甚至觉得迂腐。想那尾声水至而不去，为何不选路坚处待之，以死明志不可取，反误了女子一生，直教人叹息。
　　青稞没有多说，若王昭遇到良人，也不盟誓约？
　　王昭嗤笑一声，简直多此一举。如那‘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誓言，古今又有多少良人相扶到老，不过只得片刻欢愉，如梦幻泡影尔。
　　青稞并不赞同，所有人可以是泡影，丘穆陵泰怕不行。王昭能看出拓跋瑛对丘穆陵泰有情，却不知与丘穆陵泰相处中自身也发生着变化，做为旁观者的青稞洞悉了一切。王昭一听，顿时语塞。看来近日无所事事，青稞是越发无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