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鸣九皋》五月不系舟

4、第四章

　　学舍大考三年一次，如今将至，越笙便唤姜檀过去敲打一二。
　　“学舍大考只为了解大家对近日所学的掌握情况，不必压力过重，但也不可轻视，你是烈山帝姬，应作为众人表率，此次不得再垫底了。”
　　姜檀低头施礼，言语委屈:“师尊所言极是，只是我虽居帝姬位，然天赋平平，文章武功，只有武功能拿得出手，经策文史于我便如那飞鸟入水，走兽上天，实是不能。”
　　“我对你向来管束甚少，要求不高，摸鸟打鱼，偷懒取滑，且随你去，你族中长老告状之时也多偏袒于你，你自心中有数。我以为幼时调皮实为常理，天性所致不必苛责，然你年岁渐长，且先不论你身为帝姬，便是平常神女，若有文理不通亦以为耻。无勤无以成事，所谓天赋之论，非不能也，实不为也。”
　　姜檀点头连称受教，越笙亦觉今日姜檀极为乖巧，心中甚慰。
　　姜檀趁机温言相问：“师尊，我曾贪玩犯错，私下凡间，幸遇一仙者引路，谁想半路遇到顾尊上，连累那位仙者受罚，而今我想寻之道谢，却不知从何入手。师尊常教导我，恩怨分明，如今有恩不报，我心下不安，不知师尊可有寻觅之法？”
　　“于你有恩却受你牵累，确实该好好补偿一番。你可知他身居何位，仙乡何处？”
　　“我与其相遇之时，只听他自称该处地仙，见我初入人间，许多规矩都不懂，便领我四处游览。我们是在烈山下都不远处相遇的，于人间应称荆州随阳。”
　　下都，为各神系居所正下方的人间都城。自颛顼帝隔绝人神之后，各神居所归入神界，位于人间上方，凡间之人皆不得见，亦不得上，若有他方神明前来拜访，应从各自法门而入。这些居所所在之地正下方的人间城池，便称之为下都。
　　越笙沉吟片刻，奇道:“烈山下都的地仙？这便奇了，烈山下都附属的地仙均归于烈山氏为臣，往日里在述职大典上你应当都见过且识得。除此之外，他还有什么特点么？”
　　“他是一位白衣年轻公子，温雅博学。”
　　“地仙大多年长，年轻公子者甚少，过几日你大考结束，我便去天宫掌吏处查询仙者名册即可。”
　　姜檀听后，连连道谢。
　　因着大考将近，思仲常来督促二人复习。三人围坐一起完成夫子布置的作业，小八有许多不懂，思仲一点点耐心讲解，倒给了姜檀一大段安静的时间，令她再也听不到顾安之名了，心里十分舒坦，连带着看思仲也顺眼不少。她手上还剩些手抄经书的作业，提笔写了几行，便撑着下巴发呆，神思遨游中想到往年这种枯燥的作业自己向来划水胡乱抄抄，从来都是没抄完就交了的。如今能坐在这儿安安静静抄写还是地仙的一番话点透了自己。当初与地仙坐在草垛上闲聊，话题转到她极厌恶抄写背书一事上，地仙只说，一切抄写背诵都应是为了理解，我们学书是为了明理识事，若是已通透明晓的事，又何必要抄写。姜檀深以为然，原以为到此二人的谈论便会以共识结束，地仙却又谈及另一件事：“其实世人学识经历有限，并不能完全领会经书要义，若是只记已理解的，不能理解的便不记，难道要待迟暮之年再记么？所以抄写背诵便是为了让你在不理解时记住它，日后再逐渐理解，常言道‘温故知新’，学识是在思索与见识的互相促进下增长的。故而殿下即便厌恶背诵抄写，也应当遵循夫子建议，将它完成。”那时天空中艳阳高照，二人坐于高大树荫下，星星点点的阳光从叶隙间漏出，有温热的风拂面而过，这淡淡的燥热，姜檀不知是因盛夏的风本就带着暑意，还是因突识自己太过惫懒面上浮起的羞臊热意。
　　学舍大考
　　第一日上午论史，所谓论史，其一在史，其二在论，姜檀虽口齿伶俐，歪理满篇，但在史学这一块实在错漏百出，事件人物互相颠倒，可谓一塌糊涂。
　　下午考察心经，即修行之法。心经考察分两步，一是典籍的背诵理解，二是心性修行的情况。姜檀这几日突击背诵，自以为背默一块答得尚可，离场之时，还在与小八念叨“太一生水，水载万物。”
　　思仲路过，嗤笑一声:“胡乱嫁接。”
　　至于心性修行的考察于常年捣蛋爱闹的姜檀而言，必然是垫底的一门。姜檀向来修行全凭天性，夫子时有训诫:“虽圣人常言返璞归真，但也需遍历天下之后方得返璞归真之境。这般任性懈怠，修行一途上大约是毫无建树的。”
　　第二日武考，上午考察射御基本功，所谓射，便是于千里之外，亦可射中快速飞行的箭靶，可考察应试者的感知与耐心。名为箭术考察，实则训练术法释放的精准度。
　　姜檀天身神女，对万物的感知自然远超众人，仅凭一点风动与声响，便可知万物运行，然耐心不足，箭靶轨迹计算常常失之毫厘，最终排名只在中游。
　　所谓御，便是驯御，考察众人号令各类灵兽之能。
　　烈山于各处寻来了众多灵兽，或温和亲人，或脾性暴烈，或冷淡怯生，不同灵兽自有不同的驯御之法，神族驯御之术讲究恩威并济，灵兽自有脾性傲骨，若一味施恩，则野性难驯，难以听令；若一味威压，则傲骨难屈，甚至鱼死网破。
　　姜檀身为神女，生来即可号令天下灵兽，她不讲究所谓驯御之道，只需对灵兽招手，它们便乖乖听话。
　　然驯御考察，考的是驯御之道的掌握情况，像姜檀这种特殊情况，课堂所学皆未使用，没有驯御过程，故而得分颇低。
　　姜檀曾为此找过考核官，考核官解释为，驯御之道实为御下之道，仅靠血脉天性却未曾掌握驯御实质，如此投机取巧之行自然不可得分。
　　姜檀闻后，心下不服，时有辩驳，皆无果而回，久而久之也习惯了自己驯御考核无法得分一事。
　　第二日下午考核为术法互搏，此为姜檀强项。众人分组于武场中两两比试，败者出局，胜者再次分组对决，如此反复，直至决出首名为止。
　　姜檀从小就在孩子堆里打出一片天地，只有思仲常与其针锋相对，然二人多年对打，姜檀却是输多赢少，每次大考，姜檀于术法考较上皆屈居第二。
　　今次考前，学舍众学生聚在一起议论今年头名是谁。大家一致认为毫无悬念，依然会如同往年一般，由思仲夺魁。小八气鼓鼓地插着腰:“长殿下近期进益甚多，我相信她今年会赢的。”
　　一人笑道：“长殿下虽强，但还是略逊于思仲的。小八你次次大考都这么说，但每次结果都一样不是么？”
　　众人闻言嬉笑不已，思仲听到笑声，看见小八一人插着腰，气鼓鼓地替姜檀争执，轻哼一声:“比武一事，点到即止，休要争论。”
　　和小八对呛的那个人跳过来，手臂搭上思仲的肩头，笑嘻嘻地说:“难道你还会输么？”
　　思仲微皱眉拍下了他的手臂:“赢了再说。”然后看向委屈的小八，正想开口。恰好姜檀听到动静走过来，瞪了周围一眼，然后拍拍小八的手:“没事的，相信我。”
　　大家都不再出声了。
　　演武场上，众人依次比试，最终剩下思仲与姜檀两人。
　　二人面对而立，互相见礼，思仲开口:“先前殿下诓我入后山强行与我比试，我因担心破坏山岩，故而处处相让，让人以为是我实力不济。今日总算有机会正式比过，希望殿下近年来练功勤勉，不至让这场比试与往年一般毫无悬念。”
　　姜檀闻言，嗤笑一声:“废话连篇。”
　　二人出招，你来我往，身影闪烁，姜檀剑尖带火，力度强劲。自从得地仙指导，姜檀似找到诀窍，练剑也更加勤奋认真，剑术突飞猛进。
　　因此思仲对上她，竟有些招架无力，小八在台下拍手替姜檀呐喊，越笙坐在看台上欣慰而笑，低头对身边长老说：“檀近日练剑颇为刻苦，虽调皮爱闹，祸事闯了不少，但至少我要求的练习没忘，我心甚慰啊。”长老亦点头称颂。
　　果然，最终思仲败北，姜檀拔得此项头筹，她高扬着头，冲小八挥手。
　　小八在台下开心地快要跳起来，叫着:“我就知道，殿下最棒！”
　　姜檀听到十分得意，扭头对思仲说:“下次少说点废话，能给自己省不少力气。”
　　思仲眼眸低垂，抱拳施礼:“多谢赐教。”
　　姜檀双眼狡黠一眨，追加一句：“我还以为你会哭鼻子呢，没想到居然还算输的起，好样的。”
　　思仲扭头轻哼一声：“才赢了一次就如此得意，果真小人。”
　　大考完毕，学舍休沐五日，五日后便会排名放榜。
　　姜檀担心再次垫底，会被越笙关在屋内温习功课，便赶在放榜之前，自烈山下属地仙处套问出，地仙之中最为博学多识的年轻白衣公子，当属仙官成渊，此人协理豫州襄城，清雅卓绝。
　　姜檀便躲着众人连夜下山赶往豫州。
　　自从初入人间被顾安逮到之后，姜檀每次下山都步步谨慎，仔细隐藏自己。此次到达襄城之后也只是暗中查访，十分小心。
　　襄城为汝水氏下都所在，几经探寻，姜檀得知成渊此人，每月朔日会至汝水氏司吏处点卯，此日恰逢八月之朔，姜檀便步至汝水。
　　姜檀沿岸搜寻许久，既未发现任何仙官气息，亦未找到拜见汝水氏女娲一族的法门，十分失望。
　　忽然耳边传来轻灵笑声，幽远缥缈，似有若无。
　　姜檀寻声前行，走入一片山林，于潇潇落叶间，见到轻灵笑声的主人，一位少女。
　　少女身披藤萝骑着赤豹呼啸而过，娇嫩面庞迎着阳光，熠熠生辉。
　　姜檀突然想起了一句祝词:“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不知此间何人，从何而来，姜檀便胡做猜想，认定少女必是传说中娇俏的山鬼。
　　那位少女看见她，飞身而起，赤足落地，脚腕洁白如玉，各系着一串红线穿起的银铃，行走之间铃声清脆。
　　少女笑意盈盈，走至姜檀面前，歪头看着她，目光清澈:“美丽的姐姐，你从哪儿来？”
　　“我从南方来。”
　　“南方，我曾听说那里山水绝美，山水养人，姐姐也生得好看。”少女笑起来，眸中似有群星璀璨，“姐姐你看我这头赤豹，南方可有？”
　　“或许也有，只是我不曾见过。”
　　“那姐姐快来，我带你乘它游览一番我汝水风景。”
　　说完少女高呼一声，赤豹快速奔向二人，少女拉着姜檀飞身而上。
　　赤豹于山林间奔跑，身畔景色快速闪过，林间各类动物却并未受到惊吓，反而聚集远观二人。
　　二人停在山泉边小憩，泉水清冽，少女躺卧在石头上，乌发如瀑，四下散落，一头小鹿悄悄走近，轻舔少女额角。
　　这些寻常动物如此亲近少女，使得姜檀心中甚奇，更坚信方才山鬼猜想，便问道:“我还不知你是谁，可是传闻中的山鬼？”
　　少女噗嗤一笑：“哈？山鬼？汝水之畔，嵩山之中，怎么会有山鬼呢。我是汝水氏女娲一族的神女，我叫风绍。姐姐你呢？看起来也是位神女吧。”
　　姜檀文史学的虽差，但现任五大神系帝姬的各自名姓还是知晓的，眼前少女便是汝水氏帝姬，将要承继五帝帝位之人。
　　想到此，姜檀不禁自嘲，自己竟将神女错认山鬼，连忙解释：“你好看的像山间精灵，故而误认你是山鬼，冒犯之处，还望见谅。我叫姜檀，是烈山的神女。”
　　说罢，姜檀微露神徽以明身份。
　　风绍杏目微瞪，略有惊讶，亦将神徽显露:“原来是檀姐姐呀，早就听闻姐姐姿容过人，英气飒爽，如今得见，我心中十分欢喜。姐姐今次前来可有要事？”
　　“我此番确有一事相询，却找不到拜见法门，于此间徘徊许久。”
　　“因凡间万物皆由我族先祖创造，故我族与人间不分家，并无所谓法门以供出入。我们住在嵩汝间的山谷之中，以迷阵结界围出一方天地，世间生灵若有灵慧者皆可进入，只是路途曲折，鲜有外人入谷。姐姐有何事相询，我带你入谷即可。”
　　“多谢，我来此处实为寻一名地仙，闻其为汝水氏下属，名为成渊，妹妹可知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