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鸣九皋》五月不系舟

5、第五章

　　风绍略一思索:“成渊？确有此人，按例他今晨应来点卯汇报，现在估计还在司吏处，我带你去。”
　　风绍便领姜檀进入山谷之中，路程九曲八弯，时而步于晦暗密林，时而穿越曲折山洞，还有水沼拦路，经三层结界方进入谷内。
　　姜檀随她转出结界，眼前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流水绕村，寒鸦点点，落木萧萧下，竹溪板桥斜。使得她不禁感叹五大氏族中，最古老的女娲一族所居之处竟如此质朴悠然，恍如隔世田园。
　　感叹之余，风绍领她到达司吏处。只见面前三间竹屋相连，匾额上书治官署。
　　风绍让姜檀在外面稍等，独自进去片刻后，便领了一人出来，那人白衣翩翩，清雅绝伦。他走近见礼，自称成渊，属实仙人之姿，但并非姜檀所寻之人。
　　姜檀回礼，略感失望。风绍让成渊退下，轻声询问:“姐姐怎么了？”
　　姜檀叹息一声:“先前曾有一地仙于我有恩，我欲寻之报答，然不知其名姓，亦不知其仙乡。他是一名白衣公子，博学多闻，有人告诉我荆州襄城有地仙成渊，白衣仙官，最为博学，我便寻来，可惜并非是我所寻之人。”
　　“原来如此，那姐姐可知是在何处与那人相遇的？地仙大多公务冗杂，少有远离辖下地界的，那人或居于你们相遇之地。”
　　“其实是在我烈山下都相遇的，然而烈山下属地仙我皆寻遍，没有此人。”
　　“那或许是他处地仙离开辖下处理公务途中与姐姐相遇，姐姐可问过当时有哪方地仙与烈山有事务往来？或许能有些线索。”
　　“这我倒不曾想过，多谢提醒。”
　　“无妨，姐姐既然远道而来，不如于此处多留几日，我们也好尽些地主之谊。”
　　姜檀正欲推拒，风绍却拉起她衣袖，言语娇软:“汝水氏人丁不兴，没有与我同龄之人，而且辖下地界公务繁重，平日里大家都忙，无人与我玩耍，如今姐姐来了，若不多留几日，便又剩我一人了。其实这里很好玩的，位于人间，与神族其他地方都不一样。”
　　说话间风绍双目闪亮，充满期盼，令人难以拒绝。
　　见姜檀答应，风绍开心地带她去见谷内最高掌事，腾蛇。
　　姜檀忽然想起这番折腾，自己竟忘记应先拜会此处的几位上神长官，十分失礼。
　　二人绕过屋舍，来到屋后一片幽静树林之中，林中巨树聚集，尽皆是存活了千万年的古树，树荫如盖，有些甚至高耸入云，二人走到一株巨树下，姜檀仰头不见树顶，风绍高呼:“思思，烈山神女前来拜会，你快下来。”
　　树顶似传来龙吟之声，云雾之中有巨大身影时隐时现，似龙非龙，最终穿破云雾俯身而下，化身为人，是一女子，面容姣好，神色清冷，悬立半空，周身神力倾泻，衣裳无风自动，不怒自威。
　　姜檀只觉面前之人，神力浩瀚无边，气势压人。风绍悄悄介绍，她便是腾蛇。
　　当年女娲大神座下有众多神兽，沧海桑田，大多都已羽化而去，如今仍留在汝水守护女娲一族的只剩下腾蛇一人。
　　腾蛇来自远古洪荒时代，地位崇高，汝水氏如今人丁稀薄却仍能跻身五大神系，皆因腾蛇尚在。
　　姜檀见礼，腾蛇略一点头:“神女远道而来，不如多留两日陪一陪绍儿，我会修书致意烈山族长，你不必担忧。”
　　姜檀闻言，暗想若修书至烈山，自己再次私下凡间一事就藏不住了，连忙劝道：“如此小事，何必劳您费心，况且族长事务繁多，也不必累他挂念了。”
　　腾蛇目光一扫：“无妨，我会说是绍儿闲来无聊，延请殿下至汝水陪伴几日，忘记告知族长，失礼之处，还望见谅。”
　　姜檀见自己的小心思无所遁藏，面上一红，连忙道谢。
　　腾蛇示意风绍带姜檀四处转转，便转身飞入云雾之中。
　　回去的路上，风绍向姜檀介绍腾蛇。
　　腾蛇性子清冷，居于云雾之上树冠之中。风绍幼时腾蛇常唱歌哄她入眠，歌声中常有嘶嘶之音，故而风绍又喜欢叫她思思。
　　步出树林，暮色四合。已有两三颗明星辉映在深蓝天色之上，四野却仍有夕阳余晖铺陈，地面还算明亮，姜檀可以看清风绍嘴角的梨涡。
　　风绍笑意盈盈，眸中含光:“姐姐，时节正好，我们这儿有一种很好吃的果子，你要不要去尝尝？”
　　姜檀忙点头欲往。
　　风绍带她走到河边一个大草堆前：“这里面长着一从一从的小果子，酸甜可口，我最喜欢。”
　　说罢便爬进草堆，在里面搜索着果子，约抓了十几颗捧给姜檀：“姐姐先尝一口试试。”
　　姜檀拈起几颗放入嘴中，味道极美，又将风绍手中剩下的接过，全部吃下。
　　风绍见她喜欢，十分开心，拉着她爬进草堆，躺了下来：“姐姐，我们躺在这儿，抬头就能看到星星，伸手就能够到果子，我讲故事给你听。”
　　姜檀便依她所言，找了个舒适的姿势。
　　此时，天已全黑了，繁星闪烁，晚风携着草堆旁小河里的残荷香气拂面而来，姜檀在草堆里随意搜着果子，果实酸甜，晚风清凉。两个人并头躺着看天，风绍絮絮叨叨讲着许多远古神明的逸闻趣事，姜檀对女娲座下神兽最感兴趣。
　　其实在神妖大战之前，女娲一族的守护神兽还有两位，一位是腾蛇，另一位是白螭。
　　当时女娲一族的主神还是风绍的母亲，五帝之一的白帝，亦为天界战神。
　　妖族郡主萱被穷奇所惑，突起战事，两方焦灼之际，战神手下一员大将贪功冒进，遭遇伏击。
　　战神领兵驰援，进退维谷，对方趁机发动禁术:灭天大阵，可将战场之上的所有生灵化为齑粉。
　　眼看三路天兵即将全军覆没，战神飞身扑向阵眼，以血肉神躯替场上万千生灵挡住了灭天大阵。
　　最终战神粉身碎骨，爆炸的光芒照亮了半边天空。
　　白螭赶到之时，只见火光，不见战神，怒痛交加。此后白螭战场之上，屠戮妖族，手段暴虐，连俘虏都不曾放过。
　　直至妖族战败，送来质子，白螭不肯受降，继续追杀妖族生灵，誓要屠尽妖族。
　　九天神宫最终判罚，削去白螭神位，化去其大半神力，流放人间。此后，女娲一族只剩下唯一一位远古神兽，腾蛇。
　　谈及旧事，风绍双眸之中满布忧伤，她从小在腾蛇，白螭二人的照顾下长大，自白螭被贬人间之后，她再未见过他。也曾想过找寻他的下落，却被腾蛇阻止:“戴罪之人，殿下不必再想，于你于他都好。”
　　风绍一直没有想明白什么叫于己于他都好，只是大约明白，若自己真的找到他，怕会带来诸多麻烦。
　　今宵无月，繁星漫天，点点星辉从远古之时便如此照耀世间，而今越过了千万年的时光仍在天际闪烁，地上的人换了一波又一波，只有星光无悲无喜，永恒不变，无比苍凉。
　　风绍隔了许久才从往事的悲伤中缓了过来，她轻轻感叹:“姐姐你看那些明星，高悬天际，我们只能见到它点点微光，但每一颗都是天界的一处宫殿，玉宇琼楼，气势恢宏，许多人在里面穿梭，日复一日。可在这里除了星光，什么都看不见。”
　　“是啊，再浩大宏伟，离得远了，都看不见了。”姜檀坐起身来，惊起四周点点萤火，“这个时节，居然还有萤火么。”
　　有几点从风绍脸边飞过，映得她脸颊微光闪烁，润洁如玉。
　　“嗯，它们春生秋死，不过一夜闪烁，但依然拼命地活下去，于它们而言，方寸之间，便是天地。”风绍伸手，几点萤火落于指尖。
　　姜檀发觉再谈下去，便要论道了，忙转了话题:“我发现这里的生灵都对你无比亲近，可我在烈山之上，除非灵兽，其他普通生灵皆怯生畏人，不会与我亲近半分。”
　　风绍浅笑，眉眼弯弯:“这是自然，我的先祖女娲是万千生灵的母亲，她创造了它们，它们自然与我亲近。它们太过弱小，避世远人才是生存之道，但于我而言，走兽飞禽，即便尚无灵智，亦是我的臣民，爱之护之，是我生来的责任。所以，我和他们与旁人和他们是不同的。”
　　姜檀不禁喃喃:“尚无灵智亦为臣民，所以生而为神，应对万千生灵爱之护之，那位地仙也是这么说的，倒有些像你们汝水氏的风格呢。”
　　风绍拍了拍她的手背:“万事皆有因果，姐姐既与他沾了前尘，必还有机会再遇。”
　　姜檀闻言笑了笑，站起身来，随意走了两步，却见天上银河垂地，水中星河漫溢，数点萤火嬉戏，几支残荷挺立，忽感宇宙之大，自己如此渺小，与那春生秋死的萤火其实并没有什么差别，又何谈臣民。
　　腾蛇寻了过来:“绍儿，天色已晚，你带长殿回去休息，别睡在外面。”
　　风绍听后，立刻起身，连说知晓了，便拉着姜檀去到一间竹屋前:“姐姐这几天暂且住在这间客房里，若有什么需要就跟我说。”
　　身后的腾蛇开口:“房中设施我已着人添置妥当，长殿下如若还缺些什么，开口便是。绍儿顽劣，随意惯了，带你去那里玩闹，请多见谅。”
　　姜檀表示不介意，不必如此挂怀。腾蛇又转头对风绍叮嘱一番:“烈山长殿，千金之躯，怎能带她睡在草堆之上，你平时睡惯了我不多说，殿下初来，不要怠慢。”风绍低头连忙告错。
　　腾蛇走后，风绍吐舌对姜檀道:“姐姐，我平日里喜欢睡在草堆河边过夜，疏忽了你，不要生气呀。”
　　姜檀见她言语之间，娇俏可人，忍不住摸了摸她的脑袋:“那有什么，有机会我也想在那里睡上一觉，星光为枕，草地为席。”
　　风绍扯着她衣角，十分开心，频频点头：“聆听自然的声音，与万物共情，其实也是种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