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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空亭日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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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秋天的时候克蕾雅接受了一次脊髓修复手术,但效果并不如顾教授预期。除了能动的部位从两根手指增加到四根之外,情况完全没有好转的迹象。
“没事,我们再研究一下新的治疗方案。”她的主治医生并不愿意放弃,又投入了新的研究之中。
克蕾雅觉得他外表看上去懒散而随性,实际上比任何人都要执着。
得知此事后的顾苹用担忧的眼神看着她,似乎想说几句安慰的话,憋了半天只挤出了一句:
“克蕾雅,你不哭吗?”
说完便露出一副仿佛是要掐死自己的懊悔表情。
她的这位室友还真是不会说话,克蕾雅心想,但为了缓和病房的气氛,本该接受安慰的自己反倒是还得想办法去哄她。
“你知道的,我不能哭。”克蕾雅看着顾苹的眼睛说,“我连擦掉自己的眼泪都办不到了。”
“对不起,我食言了……”
克蕾雅想起自己曾经与顾苹的约定,如果有幸能够摆脱这间病房的束缚,一定要脱离书本的禁锢,游遍整个大陆,看看这个真实的世界。
“我觉得一定要去一下水之都,虽然远了点吧,但还是值得一去……”
“嗯。”
那时的顾苹一边说着,一边拿笔在地图上画了好几个圈标出目的地。而克蕾雅只是微笑着旁观她那股认真劲,顺便回应着她的念念有词。
窗外的红叶在夕阳的映照下飘落。
顾苹伏在她的腿上代替她哭泣,克蕾雅用自己唯一能动的四根手指轻轻抚着她的后背。
“根据我们的评估,你的身体状况应该无法再承受一次手术了,所以建议你还是先做好在病床上躺一辈子的准备吧。”
几天之后,顾教授一边看着病历一边给克蕾雅下了判决书。
这老头跟他孙女一样不会说话,克蕾雅心想。
“我知道,我已经习惯了。”她平静地回答道,“而且根据我的观察,你们这个时代应该没有中枢系统移植手术吧。”
说完她看着顾教授露出难得一见的惊讶表情,睁大的双眼看上去同普通人一般大。
2
“还有意识吗?”
“嗯。”
“很好,要是弄坏了可就糟糕了。”
“你放心,不是第一次了。”
“……”
“喂,问你件事。”
“说吧。”
“听说他是那个女孩的哥哥?”
“是啊。”
“真的?”
“她自己就是这么称呼那个人的。”
“他还真下得了手。”
“所以说那些被战争喂养大的怪物都是……”
他们说培养一个战争机器的代价太高了,不能白白当成消耗品对待。
应该节约成本,循环利用。
于是就把执行完任务之后,如破碎玩偶一般的克蕾雅捡回基地,将大脑和意识移植到另一具身体上。
而这些手术都是由哥哥完成的。
他面不改色地拿起手术刀,切开了自己的头颅。
“看这熟练的手法,不愧是林恩博士。”
满脸横肉的基地医疗主管揣着双臂,站在一旁围观这场手术,一边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克蕾雅并不害怕疼痛,也不害怕死亡。只要能完成哥哥的心愿,她愿意承受一切。
——于是她被安放在第十七具身体上,等到身体机能恢复的时候,再次被推向战场。
3
冬天再次降临。
顾苹的病情急剧恶化,她的身体仿佛是随着室外气温的降低逐渐冻结一般,最终连举起手臂都十分困难。
但她的室友本人却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还反过来安慰自己:
“没关系的克蕾雅,每年冬天我的身体状况都不是很好,我已经习惯了。”
接受定期检查的时候,克蕾雅在走廊上听到了医生和护士们议论纷纷。
“她才6岁吧,太可怜了……”
“看样子是无法度过这个寒冬了……”
直到她们看到谈论对象的室友坐在轮椅经过,又全都噤若寒蝉。
克蕾雅没有理睬她们,快要到达病房的时候,她向推着轮椅的护士小姐问道:
“真的……这么严重吗?”
身后没有传来回音,只听到了细细的抽泣声。
“我们先不回去了,今天主治医生在吗?我有重要的话对他说。”克蕾雅闭上眼睛说道。
“我们考虑过你的方案了。”护士小姐刚用轮椅推走顾苹,顾教授就走进了病房,说话的语气依旧是慢吞吞的。
“大家都认为这个方法有一定的可行性,只不过……”
他犹豫了一下,接着说道:“你不介意失去自己的独立性,作为另一个人存在下去吗?”
克蕾雅忽然想放声大笑,心中有抑制不住的冲动想要大声质问。
这里的人们是在乐园中生活得过于悠闲了吗?
是因为他们没有体验过在地狱里挣扎着存活下去的感觉吗?
比起生存的机会,独立性、尊严和个性这些东西又有什么值得珍惜的?
她深吸一口气,最终说出口的话却是:
“那么,你不介意自己的孙女变成另一个人吗?”
面前的老人露出一副苦涩的表情,然后有些咬牙切齿地说:“只要她能活下去……”
只要她能活下去,就算再也不是原来那个顾苹,也没关系。
交谈戛然而止。
三天后,详细的治疗计划就摆在克蕾雅面前,她心想自己还是小看了这些人的觉悟。
而更让她吃惊的是,顾教授无视了自己的劝阻,把这个计划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顾苹。
克蕾雅几乎暴跳如雷,但在看到顾苹脸上的表情那一霎那,她觉得自己的怒气似乎一下子烟消云散了。
快满7岁的女孩也许并不能完全理解,却很坦然地接受了一切。
“我跟姚千帆约定了,要跟他一起去上学。”
“我差点就毁约了。”
“谢谢你,克蕾雅。”她努力用尚能活动的右手紧紧抓住了克蕾雅毫无知觉的右手。
4
“哥哥。”
“怎么了?”
“听说你要被调到后方的基地去。”
“……”
“是真的吗?”
“我们不会分开的,克蕾雅。”
“为什么?”
“因为我们说好了,会一起走向世界的终点。”
哥哥没有食言。
后来他们说战争结束了。
为了避免不可饶恕的罪行被公诸于世,其证据即将被无情地销毁。
克蕾雅百无聊赖地坐在研究室的地板上,数着头顶的大屏幕上基地爆破的倒计时,耳边充斥着刺耳的警报声和人们绝望的尖叫声。
作为一台战争机器,自己的命运无法终结在战场上,可以说是非常不幸了。
但至少自己可以与哥哥一起抵达生命的终点。
她转过头,看着从刚才起就专注地摆弄着一堆自己从未见过的机械装置,完全无视基地混乱现状的哥哥。
“克蕾雅,你过来。”
他停下手中的动作,指着一个被改造过的休眠舱示意她坐进去。
“听好,因为他们使用了电磁屏蔽粒子,我只能做到这种程度。”
“不知道会对身体有多大的伤害,但至少……你能够活下去。”
不顾自己的反抗,他硬生生地关上了舱门。
休眠舱里开始释放某种催眠气体,克蕾雅觉得自己的眼皮逐渐变得沉重。在陷入沉睡之前,她听到了那个人的最后一句话。
——如果你最终能够抵达乐园的话,可以原谅我吗?
5
克蕾雅努力撑开沉重的眼皮,却被窗外刺眼的夕照打败。她伸手抹去眼泪,然后望着自己灵活的手指发呆。
身旁的窗玻璃之中,倒映着这局曾经属于室友的躯体,年轻而又充满活力,实在是不适合自己。
病床边行色匆匆的人们,脸上洋溢着因为手术成功而无比兴奋的神情。目光扫视一圈,在其中并没有找到顾教授的身影。
克蕾雅猜测,她的主治医生此刻正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独自祭奠着逝去的生命。
“克蕾雅你知道吗,我的父母……在我第一次发病的时候就放弃了我……不过那个时候我还没有自己的记忆,是后来爷爷告诉我的。”
那时顾苹已经虚弱得几乎无法完整地说出一句话,但她仍然努力地对着克蕾雅倾诉着。
努力地留下自己存在过地印记。
“我不怨恨他们,所以你也不要责怪他们。”
“我在书上读到一句话。”似乎是感觉有些疲惫,她闭上了眼睛,“因为我们常常心怀谅解,所以才能创造出这个乐园。”
顾苹没有看到克蕾雅惊讶的表情。
记忆的碎片在那个时候全部拼合完成。
真正的哥哥,就是那个沉睡在自己记忆深处,与顾苹的小伙伴姚千帆重合的形象,早在他们第一次执行任务时就没能回来。
为了保护自己,在她面前化为绚烂的烟花。
而那个一次次将自己“循环利用”的“哥哥”,是他的挚友。
克蕾雅不愿相信哥哥的离去,他无法原谅杀害挚友的敌人。于是两人互相欺瞒,篡改记忆麻痹自我,只为了平息心中无法湮灭的仇恨。
“如果你最终能够抵达乐园的话,可以原谅我吗?”
泪水滴落在顾苹的手上,但她丝毫没有察觉到。
那天,顾苹手术成功的消息传到姚千帆耳中的同时,凌泉区研究所宣布医学部的“1号病人”因病情恶化而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