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逃鸾凤（重生）》徐书晚

2、第二章

　　“美人醒醒……快醒醒……”

　　耳边似乎是月见的声音，苏星若微微睁眼，瞥见月见一张慌张的小脸蛋儿。

　　月见见她醒了，忙舒了口气，扶她坐在床榻之上，又细心给她盖上一层薄薄的鸳鸯锦被，垫高枕头。

　　“美人这是怎么了？说了让您不要喝那葡萄酒，你偏要喝，这下醉了可怎么好啊？已经酉时了，方才喜公公过来宣了陛下旨意，”月见说到这儿，脸色一红，垂眸笑道，“今夜是……美人侍寝。喜公公吩咐，陛下今日在清辉堂宴请云麾将军和归德将军，约莫会晚些回宫，美人可在自个儿殿内用晚膳后再过去。奴婢伺候您先用晚膳吧？”

　　“……”

　　苏星若半晌无言，脑仁隐隐作痛，她呼出的气息间，确有葡萄酒那芳香馥郁之气。

　　葡萄酒？

　　若她神志清醒，她记得自己饮下的分明是桃夭端来的毒酒啊。她应该已经死了。
　　可这里不是冷宫，月见还好好的，她也好好的。

　　锦衣华服、含烟御柳、带露宫花、殿中富丽堂皇，御香漫漫一室。

　　床榻下侧的几位宫人皆垂首侍候。

　　这殿中景象好生熟悉，像她刚入宫时陛下赐的承欢殿。

　　她不是死在关雎宫了么？可是好真实，不似做梦……抑或是她的魂魄在宫内游荡不愿离去？她自然不愿离去，做鬼也不能放过薄野宸的心头好白贵妃啊。

　　可惜她好像不是鬼。她将自己的手指放入口中，用力一咬……好疼！疼死她了！

　　她平生最怕三件事，怕疼怕死怕没有银子花，怕疼是第一位的，一根针都能令她冷汗涔涔。

　　月见忙捉了苏星若的纤纤玉手，嗔道：“美人为何咬自己的手？都显牙印了！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陛下会扒了我们的皮。”

　　“……他会如此待我么。”

　　月见十分肯定，点头，“会！您是陛下新纳的美人，自然金贵着。”

　　“……”

　　苏星若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眉心，眼皮突突直跳。
　　“月见，我入宫多久了？”

　　“美人入宫一月有余，只是陛下朝务繁忙，极少入后宫，美人是想陛下了？”月见偷笑一会儿，又说，“可见陛下最惦记美人了，今日令喜公公诏您侍寝呢。”

　　“……”

　　苏星若一脸茫然，咬牙摆了摆手，垂眸不语，片刻后抬起桃花面，吞吐地问：“我……侍寝……几次了？”

　　月见面色一红，左顾右盼，发现宫人都在殿外侍候，她才低低笑了两声，上前小声道：“美人，这话不能随便乱问的，免得旁人听见了说出些是非来。您入宫至今日，陛下还未曾召见您侍过寝。”

　　“那就好。”

　　月见不明所以，“美人说什么？您不想……侍寝么？”

　　苏星若点了一下脑袋，“嗯。我……癸水来了。”

　　“啊？您癸水不是刚……净么。”

　　“呃……你就和喜公公说，我月事淋漓不尽，无法侍寝。”

　　“那奴婢让太医来给您瞧瞧？”

　　“不必了，给我煮些安神茶便可，大抵是没有睡好才这样吧？”

　　“……”

　　月见狐疑地盯着苏星若的脸看了几回，心下不信。
　　苏星若的贴身衣物都是经她手料理的，可苏星若的月事前几日便净了，她不知自家小姐为何要撒谎。

　　大抵是害羞了？也对，陛下纵使威仪凛凛有玉树临风之姿，然终究是男子，小姐自幼养在江南舅老爷府上深居闺中，平时亦不见客，算起来除了府中舅老爷和表少爷，她家小姐回京后见过的有身份的男子不算老爷少爷的话，那就是陛下了。

　　那日她与小姐本在绣楼内做针黹活计，老爷跟前的小厮忽而匆匆报说，府上有贵客临门，家宴款待不周，为了不失礼数，令小姐抚琴助兴。

　　她家小姐琴艺一般，本欲推脱不去，奈何府上嫡女一旁奚落说些风凉话，小姐一气之下便到前厅抚了一曲。

　　当日那贵客一身鸦青素服，腰带上却绣有龙纹，她家小姐眼尖，询问贵客腰带上绣的何物，想偷师学艺……

　　老爷大惊，忙令小姐跪下谢罪，小姐却不以为然，抱了琴欠身便退下了，好不潇洒，气得老爷脸都青了。

　　没想到第二日有宫中内侍携圣旨而来，宣诏小姐入宫伴驾，当日她与小姐皆惊诧不已，那日的贵客竟是当今陛下。

　　ˉ

　　苏星若用了晚膳，坐于殿中廊下纳凉，她令月见去回了喜公公的话，但月见一直不回，她很头疼。

　　虽然难以置信，但她确实重生了，重生在刚进宫那年。
　　前世她入宫后时为美人，这一世亦然，似乎一切都与前世无甚差别。难道上天又要令她死一次？

　　上一世她便是没有听从娘亲的告诫，把自己一生都搭了进去。

　　入宫前娘亲就告诫她，说：“今上九五至尊，后宫美人更是无数，以色侍君终究只会招致背弃，不若保存实力，藏匿锋芒，待鹬蚌相争后，你可坐收渔利，生下皇子或是公主，安稳地做个深宫后妃即可，切记万万不可对今上动心，天下男子总是薄情的，何况天子？”

　　可惜她没有听娘亲的告诫。

　　她从不曾藏匿自己对陛下的半分喜欢，她以为陛下也是同样如此待她，只可惜她错了，陛下对她只有宠没有爱，否则何来赐死？

　　从始至终，他对她不过见色起意，后来自然是腻了。

　　越想越头疼。

　　月见匆匆回宫，说道：“喜公公说掖庭局名册记录，美人您……月事早就净了，陛下宣诏，不可欺君啊。”

　　“……”

　　苏星若只好令月见替自己更了衣，刚起身，殿角一名粉衣宫婢碎步上前来，盈盈福了福身子，抬起一张灿若桃花的脸来。

　　苏星若眸光闪了闪，不动声色地又坐在楠木椅上，对镜顾影自怜。
　　镜中人姿态天然，粉颜若三春桃李，好一个深闺美人。

　　她有些恍惚。难怪，父亲会送她入宫。大抵也只是因为她这张脸生得俏丽吧，足以魅惑君心？可惜父亲错了，世间美人不止她一个，君心更是难测。

　　“奴婢宝珠，伺候美人梳头。”

　　宝珠略微一福，上前来，执起一把木梳轻挑起苏星若的乌发。
　　苏星若微微侧目，对上宝珠的眸子，“你是宝珠？”

　　“回美人，奴婢是宝珠，原是舒太妃宫里的人。”

　　这宝珠心地不坏，待她亦是极虔诚，贫家女子入宫为婢本是无可奈何，若能活下去谁又肯轻易赴死？

　　上一世她这做主子的落了难，本应替这些贴身婢子谋个出路的，却有心无力，宝珠自谋出路无可厚非，她不应以上一世的遭遇偏待了这丫头，遂浮起笑意，柔声道：“宝珠，随意绾个髻即可，我今日会歇得早些。”

　　宝珠面色一诧，垂首问道：“今日……不是美人侍寝么？”

　　“……”

　　才不要侍寝。

　　苏星若看着自己的指甲，粉嫩莹润，她晃了晃脑袋，步摇轻晃，眸色冷然，命宝珠将步摇拆下。
　　方起身，月见赶忙上前替她修整衣饰。

　　殿外脚步声急促，管事太监赵九阳在寝殿外行了一个礼，躬身垂首道：“恭请美人万安，方才清辉殿传过旨意，命美人移步紫宸殿侍候，陛下已久侯美人。”

　　苏星若眸色浮上诧异，问：“陛下不是给两位将军接风洗尘么？”

　　“似乎是二位将军不胜酒力，领了御赐之物谢过恩便出宫了。喜公公说请美人即刻移步紫宸殿，陛下备了酒菜专候美人。”

　　“我用过膳了。能抗旨不遵么？”她眨眨眼睛，狐疑地问。

　　赵九阳吓得跪下来，脸上都冒了汗，垂首声喏：“美人请怜惜奴才们！这话可轻易说不得啊！”

　　“……退下吧，我稍后便过去。”

　　赵九阳恭恭敬敬退出到殿外候着。不久又急急进殿传道：“恭喜美人！陛下有赏，恭请美人快接旨。”

　　“我什么都没做，陛下为何要赏我？”苏星若手握团扇，轻轻扇动，桃腮绮丽。

　　赵九阳正欲答话，喜公公已带着一班宫人捧了赏赐的布匹金银器皿入殿。喜公公行了一礼，道：“恭喜美人，此乃西洲国进贡之物，陛下命奴才送入美人宫中请美人过目。”

　　“这么多啊？”

　　喜公公只是微微垂眸。

　　“初次入宫，我不太懂得宫中规制礼仪，陛下赏赐的话是要谢恩么？可他此刻不在此处，我是否需要对着紫宸殿的方向三跪九叩谢恩啊？”
　　苏星若稍微屈了屈小腿，一脸认真地问喜公公。

　　喜公公：“……”

　　这美人真是……与众不同，如此跳脱的女子宫中极为少见呢。喜公公思量一番后，轻咳一声，拂尘一扫，唤宫人小心谨慎地搬运那些赏赐至姜星若跟前。他躬身垂首：“啟请美人过目。”

　　苏星若上前，眼睛盯着几箱贡物，眼珠子乌溜溜地转动几下，一手拿起一只金碗，问喜公公：“小喜公公，这是金子制成的么？”

　　喜公公笑，“自然是。美人若是喜欢，可求陛下再赏赐，陛下那儿金子做的物件不少呢。”

　　“我不敢，怕……被他腰斩。”

　　喜公公：“……”

　　喜公公脸色一僵，半天不知如何回话，只好干笑两声，然而一屋子的宫人却蓦然都跪下了。

　　赵九阳见情势不好，跪着上前恭敬道：“美人，这些赏赐是否全部收入库房？”

　　“嗯，捡些小巧精致的给我用箱子锁好吧。”

　　苏星若目视四环，见赵九阳背后一小太监垂首躬身站着，她让他抬起头来。那小公公抬起脑袋，恭敬道：“美人万安，请吩咐小的。”

　　“你叫什么名字？”

　　“回美人，小的陆六，美人可唤小的六子。”

　　“识字么？”

　　“入宫前，小的在一位乡绅老爷家做工，老爷见奴才有几分伶俐，便让奴才做了公子的伴读小厮，因此能识几个字。”

　　“甚好，今后我宫内的库藏都由你管录，每笔账目进出需得滕录在册子上，每半月送来与我过目一回。”

　　陆六大喜，躬身应了声“是”，侍立一旁。

　　赵九阳心内不忿，他自认为是管事太监，如此差事应交由他打理才是，可这苏美人却并不打算重用他，他心下生了些妒意，悄悄觑了眼苏星若，心下寻思着该如何讨好这位陛下新纳的美人。

　　陛下即位后不久，生母帝太后便染了重疾薨逝，按大骊礼制，父母丧，子当守丧带孝，民间皆是守孝二十七月方可大婚，然国不可一日无君，天子可以天代月，守孝二十七日即可大婚。

　　只是当今陛下为了彰显孝义为天下表率，诏示天下守孝三年期满后方才大婚立后，此谕一出，众臣上谏奏请天子大婚的奏章如雪片般纷飞，然圣意不改，加之北地战事频生，南方各地水灾蝗灾齐发，民生几近涂炭，众臣只好作罢此事。

　　新帝后宫并不充盈，皇太后每欲劝谏陛下广纳新妃，陛下只是草草应付，那些个臣子进献的美人送入宫后，陛下忙于政务也并未封赐名位，多数留在广德殿住着。

　　然而听闻这位苏美人却是尚书大人的爱女，陛下只见过一面，便纳入了后宫，即刻便封为美人，可见陛下对这苏美人是极喜欢的，今后若是美人能讨圣上欢心，那今后定是贵不可言啊，他跟着苏美人定然能有一番作为。

　　只是美人似乎并不重视他。

　　待喜公公带领一班宫人离去后，赵九阳欲讨好苏星若，忙上前垂首道：“美人别让陛下久等了。”

　　苏星若只淡淡应了。

　　ˉ

　　辰时三刻，喜公公派宫人过来催促，苏星若苦着一张小脸蛋儿，柳眉微蹙，好似忧愁满腹的模样，却也令宝珠和月见看呆了。

　　宝珠心想，这陛下新纳的苏美人果真是倾城之色，难怪陛下纳了入宫。

　　陛下后宫并不充盈，因陛下生母薨逝孝期未过，陛下还未大婚立后，就连选秀也罢了三年。

　　国君虽还春秋鼎盛，但皇嗣不可不重，遂众臣时有进献美人之意，只是陛下心思难料，从未曾纳过新人。
　　不意那日陛下出宫微服私访，第二日便派人接了尚书府的小姐入宫，封为美人，赐住承欢殿。

　　按礼制，正三品之上的嫔妃方能为一宫之主，可不与他人同住，苏美人位列末等，可见陛下对其喜爱之深。

　　梳头更衣毕，接送的鸾轿未到，苏星若只好坐在镜前，手托香腮。

　　她身着一袭湖绿色拖地烟笼百花裙，外罩搭一件锻袖彩蝶戏荷花氅衣，内衬则是白色锦缎裹胸，袖口纹着精致的金线绣的蝴蝶，胸前衣襟上钩绣几朵玉兰。

　　裙摆外加了层薄如青烟的笼泻绢纱，腰间系一条浅青色腰带，贵气中显身段格外窈窕，似空谷幽兰，颈前戴一枚白玉镶银的玛瑙吊坠，耳旁坠的是一对白玉兰，气质淡雅中不失娇美甜腻。

　　月见用一支玉兰花簪绾了她乌黑秀发，盘了个雅致的柳叶髻，最后掐上一朵新摘的月季别在她发髻处。

　　宝珠心想惊叹，果是不可多得的美人啊。

　　少顷，御前内侍引领数位宫人至承欢殿外侍候，一顶八抬绣花凉舆候在殿前，宫婢手执宫灯侍立轿旁。

　　苏星若缓步上了凉舆，须臾被抬至紫宸殿。她候不多时，内侍入内禀报，喜公公轻移莲步而出，拂尘一扫，道：“陛下请美人入内。”

　　“……嗯。”

　　殿中燃了龙涎御香，袅袅烟雾，帐幔层层。天子寝殿骄奢却不铺张，但此情此景，极易令人神思倦怠。

　　喜公公引她入了殿中一处阁子里，屋中圆桌上珍馐玉馔绫罗而布，四名华服宫婢皆垂首侍立。
　　案前那人一身玄色朝服未褪，眉紧锁着，脸色萧然，冕旒玉珠轻晃间，她神思颤动，惊了一惊。

　　再见他，她无法做到心无波澜。

　　今上一手撑了下巴，微侧着脑袋闭目养神，闻听动静，他微微睁了凤眸，眼尾上挑，脸上的慵懒倦意铺陈开来。

　　他不置一词，只不言语，四目相对良久，他微挑一下眉，凝着眼前美人有些不知所措的眸子。

　　喜公公轻唤一声，苏星若回神，忙福了一福身子，不是大礼，今上也未计较，挥挥手，喜公公引了一众宫人退下，轻阖上朱漆大门。

　　她微感不妙，蹙眉不语立着一旁，今上瞥她一回，轻启薄唇，音色冷然道：“苏美人？过来，替朕更衣。”

　　“陛下……宽……宽衣？”她如此这般问，脸上浮现抗拒之色。

　　“……”

　　今上剑眉微挑，眸色清冷，倏然却一笑，道：“不急，先替朕把朝服褪了。”

　　“……”

　　苏星若这才觉察自己听错了，垂着脑袋满脸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