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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冬日夜长。五更已至,天色还未大亮,关雎殿内烛火却已灭尽。
      关雎殿正殿外,宫女月见从太监赵九阳手中接过火折子,怕被人看见,她将火折子匆忙塞进袖中。

      赵九阳原是淑妃座下的管事太监。

      淑妃苏氏以巫蛊之术妄图咒杀白贵妃,被今上降罪,幽禁于关雎殿内无诏不得出,赵九阳眼见自己前途无望,遂背弃了旧主淑妃,投靠了一向与淑妃不睦的白贵妃。

      远处有一队巡逻侍卫将近,月见慌忙扯了赵九阳进了正殿。

      正殿空无一人,陈设杂乱,已一月无人收拾,今夜连烛火都已燃烧殆尽,但内宫局并未送新的来,不仅如此,除去蜡烛,淑妃的一切用度都不在内宫局的供应上,关雎殿也已然变成一座冷宫。

      赵九阳打开门缝看了看外边的情势,侍卫已经走远,也无其他宫人过来,他舒了口气,冷着脸色瞥一眼内殿的方向,横眉道:“我只拿了些火折子,至于你要的那些个膏药和驱寒用的生姜红糖一类,我没带来,贵妃娘娘身边的大宫女盯我盯得紧,我哪敢拿那么多东西呀!”

      月见打开赵九阳塞给她的一个包袱,里边只有几个干巴巴的馒头,和几支白花花的蜡烛,其他东西再无。

      她气得摔了一个烛台。

      “赵公公,淑妃娘娘平日里待你不薄,我知道大难来时各自飞的道理,但烦请你等天亮些之后,到御书房找皇上跟前的喜公公捎几句话行吗?娘娘她这几日一直腹痛,我想请太医……”

      赵九阳却打断月见的话,拂尘一扫搭在臂上,背身冷了脸色,道:“御书房?月见姑娘,皇上现在可还在贵妃娘娘的寝宫歇着呢,说了今日罢朝……月姑娘,不是我不帮你和淑妃,只是现在我已然是贵妃宫里的人,淑妃与贵妃娘娘不睦谁不知道?我要是做了些多余的事儿,指不准日后贵妃宫里的人怎么给我小鞋穿呢!对不住了,各为其主,以后我不会再看觑关雎殿,今日带的这些馒头够你和淑妃吃几日了!今后你和淑妃……好自为之吧。”

      “……”

      赵九阳不再流连,推门而出。

      月见气得跺了跺脚,俯下腰身去捡刚才打落的烛台,她用火折子燃了一支白烛,轻着手脚步入淑妃寝殿内。

      寝殿内昏黑一片,昨夜本是晴朗,下半夜却下了一场雨,导致今夜连月色也不再有。月见轻放下烛台,回身步至床榻,她蹲下来撩开帐幔,见淑妃披发抱膝地坐在床沿,差点吓一跳。

      “……娘娘您醒了?奴婢侍候您梳洗妆扮吧?”月见扯起笑意,手探向淑妃的额头。

      淑妃昨日着了凉,不仅肚腹疼痛难忍,额头也很烫,想必是吃坏了东西。

      月见很担忧,但关雎宫已经是座冷宫,人人敬而远之,几乎没人肯施以援手。

      淑妃如今这可怜模样,她心疼又着急,办法她想过,惟有皇上身边的喜公公心善肯帮忙,但现在连喜公公也是见不着了,似乎前些日子,喜公公不甚冲撞了白贵妃,被杖责后又关了几日禁闭才放出来。

      没关好的窗户灌了些冷风进来,正值寒冬时节,天气寒凉。淑妃衣着单薄,但她既没有缩身子,也没有扯被子,似乎根本不觉得冷。

      月见去关了窗户。

      她回身时,一直不说话的淑妃终于开了口,问她:“月见,现在……几更天了?”

      月见答:“回娘娘,五更了。天色还未亮,您不如再睡会儿吧?”

      淑妃欲下床,月见忙过去替她穿鞋,淑妃摇摇头,神色凄凄。

      “月见,下辈子……我不想再进宫了。”淑妃嗓音带着哭腔。

      月见却满脸惶恐,摇头:“娘娘别说这些话!你对我才好,我愿意跟着你。别说什么下辈子,这辈子还没完呢,陛下……不会赐死您的,他肯定不会的,一日夫妻百日恩。”

      淑妃回神,抬手取下头上的一支白玉镶金步摇,道:“月见,蹲下来。”

      月见摇头:“娘娘,奴婢不要这个。”

      “这个不好么?”

      “您每回赏赐宫人都这么大手笔,如今您在这儿冷宫一样的宫里一穷二白的,我怎能要您这最后的值钱物件呢。我不要。”

      “……”

      月见说完把头扭到一边,一副拒绝味儿十足的模样,淑妃哑然,而后低头笑了,把步摇重新插到发髻之上。

      “我竟落魄成这样了啊。”

      “奴婢为您梳头可好?”

      月见脸上也绽了笑意,不等淑妃发话便过去替淑妃绾发。
      主仆二人一时间没有再言语。良久,淑妃抬手摸了摸发髻上的一个鼓包,道:“月见,我从来不知你的手艺这般精湛,平日替我梳头的都是宝珠。”

      月见撇嘴,“那丫头忘恩负义,早投靠陈婕妤宫里献媚去了,娘娘休要提这匹白眼狼。”

      “……”

      淑妃神色一诧,“她竟也走了么?我以为用钱能收买人心,原来,不能么。他赏赐了我那么多金珠宝贝,怎么用得这么快。”

      “……”

      月见脸色忽然不好,蹙了眉。她知道淑妃指的“他”为何人。

      那是陛下,当今圣上,大骊朝的皇帝。宫内宫外曾有小儿唱词——后宫美人三千,今上独爱苏淑妃。

      外邦属国每岁进贡多少奇珍异宝,旁的嫔妃总眼巴巴地求不来,淑妃说喜欢,今上大手一辉便尽数赐予了她,羡煞旁人。

      因今上未曾娶后,后宫便以淑妃为尊。只是不想白氏入宫后,今上竟一朝变了心。那些奇珍异宝,今上不再惦记淑妃,通通都命人送入白妃宫中。

      短短三月罢了,白氏入宫时只是末等的美人,如今已破格晋为贵妃之尊,已然是众妃之首,淑妃见了白氏,也要行礼参拜。

      陛下为白氏如此破格违了礼制,前朝后宫皆是哗然。

      月见不明白,今上为何如此薄情寡义,处处维护白氏。

      淑妃纵然失宠,巫蛊害人之术如此恶毒,淑妃怎会行此恶毒之事?可今上不听辩白,还是一道圣旨,将淑妃幽禁冷宫,虽无刑罚加身,却也不闻不问。
      世人何等薄凉,失宠宫妃谁会在意?每日便是以馊饭残羹送来。

      淑妃锦衣玉食惯了,怎吃得惯这些糟粕之物?

      以至于淑妃身子不好一月有余,无人理会。

      思及此,月见不免垂眸拭泪 。

      淑妃轻启薄唇,道:“月见,拿镜子让我看看。我想走得体面些。”

      月见拿铜镜的手一顿,脸色瞬间不好了,“娘娘你能不能不说这些话……”

      她丧着小脸,一副难受的模样,淑妃却好像在说别人的事一样,起身,自己拿了铜镜照了照脸容,十分满意地晃了晃脑袋,步摇叮当作响。

      淑妃放下铜镜,走到窗边,推开窗,“好冷啊。月见,我宫里还有狐裘穿么?”

      月见摇摇头,道:“那些都被没良心的宫人给分走了,您冷的话,要不进被窝里暖暖吧?”

      “竟连狐裘也被顺走了。”淑妃微蹙蛾眉。

      月见不言语,悄悄扭头抹眼泪。淑妃却笑着指了指她的鼻子:“哭什么啊?我若真死了,你再哭,毕竟我是淑妃,得有人哭丧,这也算是有排场了。”

      月见带着哭腔不顾尊卑地喊道:“都死了还要什么排场啊!净说些胡话!你才不会死!再说死字就别吃我昨天偷来的肉包子了!”

      “……”

      淑妃叹了口气,自己去找了个馒头咬了几口,觉得难吃,又扔掉,蹲坐在地上抱头又叹气。月见捡起那干巴巴的馒头,擦了擦,自己吃完了。

      这个馒头放了几天了,淑妃吃不下很正常,但她皮糙肉厚可以吃,至于赵九阳带来的那些新鲜馒头,她打算全部留给淑妃吃。

      月见赶紧跑去正殿拿了两个新鲜的肉包子,回来献宝似的塞到淑妃手里。

      “吃肉包子吧娘娘。很好吃的,我用火炉烤了很久,是热的。”

      淑妃接过包子,咬了一口,问:“赵九阳么?他是刁奴,我不信他。你上哪个娘娘宫里偷来的啊?”

      月见撇撇嘴,“……陈婕妤宫里偷的。”

      “下次还是给钱吧。”

      “问题是我们已经没钱了啊,之前打点已经用光了。陈婕妤之前受了娘娘恩惠,娘娘落难了她不闻不问,实在忘恩负义!我偷拿她宫里几个肉包子怎么了。”

      “……”

      淑妃蹙起眉毛,沉思片刻,把手里最后一口肉包子吞下,把剩下的一个肉包子递给月见,道:“留给你,丫头,吃吧。你都饿瘦了。”

      月见鼻子一酸,推拒道:“我不吃!你才饿瘦了!”

      “……”

      淑妃也不再劝,她知道月见是不会吃的,浪费口舌没意思,更何况,她真的大限将至了,没力气再说多的。

      腹痛难忍得厉害,她这些天装了很久不让月见察觉,但始终瞒不过,她知道月见这几日都半夜三更跑出去想找太医过来,但她一个冷宫弃妃,哪个太医肯过来给她看病?月见不知道为她受了多少冷眼和欺辱。

      昨夜开始,她烧得厉害,几欲昏迷,是月见将自己的衣物剪碎做成布条泡了冷水敷她额头才勉强降下温,但治标不治本,她的病怕是已入膏肓,药石也罔灵了。

      “月见,扶我去睡会儿吧。”

      月见扶了淑妃去床榻坐下,临睡下一刻,淑妃又惊坐起,笑说:“头发会乱,我不睡了。”

      淑妃极爱美,月见抿唇忍着哭腔道:“乱了……奴婢可以再为您梳啊。”

      淑妃摇头,端坐好,只拿了被子盖身上,眸光开始飘忽,她很想睡,但又不敢睡。

      淑妃知道,等天色再亮会儿,皇上定会派人过来宣读旨意,送她上路。

      她听闻白贵妃昨日小产了,贵妃的贴身侍女桃夭跪在天子脚下哭诉,言之凿凿的称,定是那关雎殿的贱人使的巫蛊咒术奏效了,害得贵妃小产。

      天子震怒,下令杖杀了淑妃关雎殿内已然投奔其他主子的宫人。赵九阳如何逃脱,淑妃不得而知。

      大概,做他人走狗的,处事总是较为圆滑。不像她的月见,傻乎乎的待在她身边,也不知道找个有权有势的后宫娘娘庇护。

      窗棂慢慢透了光,天色已大亮。淑妃手心冒了冷汗,一手紧紧攥住被褥。

      她总是云淡风轻地和月见说死字,实则她真的不想死,也怕死。

      她只年十九,尚书府庶女,她诞下之际,大夫人请来方士替她卜卦,卦象为凶,方士称她是府中祸患,不可留之。父亲不忍杀亲女,遂送出京师,由她的舅父抚育。

      十六岁那年,尚书府却忽然接她入府。后来她得知,父亲卷入党派之争,圣意难料,父亲恐遭缧绁之厄,便令她入宫伴驾,以迷惑君心。她是父亲的眼线和棋子。

      可她并不想做棋子。为何不让尚书府嫡女入宫伴驾呢?因为父亲舍不得嫡女。今上杀伐决断从不心慈手软,所以父亲舍弃她这个庶女以自保。

      她没有做父亲的眼线。可能是上天对她不孝的惩罚吧,如今她陷入了另一个深渊。

      生母梁氏的死讯传来时,她正好中下巫蛊之术的圈套。今上盛怒之下将她软禁至今,扣减衣食用度,却迟迟不杀。

      大夫人一直痛恨梁氏生得狐媚,也一并痛恨她这梁氏所出之女多年后竟然能入宫伴驾。

      而梁氏当年根本无意入府争宠,梁氏本已与人定下亲事,却被她父亲看中强纳入府中。

      她不甘心就这么死去。

      约莫辰时,关雎殿外步履声急促。听得响动,月见忙出去观望,她是白着脸色回来的。她跪在床榻前,眼中已经浮上惊惧。

      淑妃刚睁眼,皇上跟前的喜公公已然捧着圣旨入内。圣旨已下,喜公公携一众宫人离去前,对着淑妃跪下长拜。

      月见哭得坐在地上。淑妃拾起圣旨,上边的字迹,字字诛心。

      赐死。腰斩。

      大骊杀伐决断的武帝薄野宸,他不赐毒酒不赐白绫,偏偏要她受那腰斩的极刑。

      行刑日在三日后。午时处斩。

      行刑前一晚,月见睡梦中以为自己看错了,因她见到了薄野宸。

      他还是来见他的淑妃了。

      薄野宸离去前,月见听得他对淑妃撂下冷冰冰的一句:“因你伤了她。”

      被禁足多日的淑妃第一回红了眼睛。

      天色大亮时,白贵妃的贴身宫婢桃夭趾高气扬,特来关雎殿奚落了淑妃一番,淑妃不语,只是坐在镜前,让月见替她梳妆。

      “昨晚我不该睡着的,薄野宸至我宫中时,我披头散发的,他一定觉得我甚丑。”淑妃如是道。

      月见眼睛红红的,握梳子的手有些抖,道:“娘娘不丑,很美。”

      桃夭大喝:“贱人竟敢直呼陛下名讳!罢了,你今日便要腰斩,还有什么可得意的?我们贵妃娘娘心善,不忍你受那腰斩极刑,赐你美酒一杯,喝了好上路。”

      桃夭说罢,对两名太监使了眼色,淑妃自然知晓,白贵妃恐赐死一事横生枝节,为永绝后患,这杯怕是毒酒。

      鸩杀么?

      她梳好妆后,起身,自己端了那杯酒,没有犹豫便一饮而下。
      她从不想死,可那道圣旨,诛了她的心。

      月见惊呼不要,但药已入喉。

      桃夭等人得逞后迅速离去。

      药性很快便发作,淑妃吐了好多血,倒在月见怀里。
      她弥留之际,一脸凄然地笑。

      “别哭,我怕疼,也怕丑,这样其实挺好的。”

      月见大哭不止,淑妃已慢慢阖上了凄沧的双眼。

      ˉ

      骊建昭三年冬十二月,淑妃苏氏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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