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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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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色如玉。他天生帝王之仪,不怒自威,与前世无异。
苏星若蓦然忆起前世自己如何的善妒和娇纵,未免起了薄汗。她那时不懂帝王之心。
与今上周旋,她可以娇纵,却不可倾心,只是她太天真,妄图夺取帝王那颗真心,最后活成一个笑话。
只是不知,她死后是以妃嫔礼制葬入妃陵,还是由奚宫局的人一卷草席卷覆了再扔到乱葬岗抛了?
如今她忆及这些往事,竟然不禁打了个寒颤。
上一世未进宫时,每至暮春时节,她便与舅母和表妹一同出游踏青,每回途径坟地时她总是不由背脊发凉,只因她从小便惧怕棺材与墓碑这些物事,如今想象自己前世死状,若是被一卷草席扔了乱葬岗,继而被那些虫子一点点吃掉肉身,如此可怖!
倒不如一把火烧了干净……
她如何会混得如此这般凄惨……大概是她疯了,竟妄图夺取帝王那颗冷若冰霜的心。
今生,她不能再重蹈覆辙。
她内心想到这些,一时感到不甚凄凉,咬了咬牙,却蓦然对上薄野宸一双凉薄却又隐约多情的眸子,她心下一惊,发觉自己过于掉以轻心了,忙垂首低眉,恭敬地行了一礼,莲步轻移上前,站定在他背后,手轻放在他冠冕一侧,柔声问:“陛下,先取下朝冠么?”
“就依你。”
苏星若暗自瞪了他后脑勺一眼,手指捏着那固定冠冕的玉钗,轻轻从他发中抽取而出,摘下冠冕时,她音色软糯,又言:“陛下,臣妾自小在舅父家中将养,舅父虽官职低微,然臣妾也勉强算锦衣玉食,此前未曾替男子束过发,更为替人更过衣,恐有得罪之处,还望陛下海涵。”
“……”
她言罢,故意挑起薄野宸一缕青丝,用力一扯。
今上的青丝就这么被揪下了好几根。
薄野宸本是凤眸微眯,此刻蓦然挑开眼皮,神思方才还恍惚着,此刻已然清醒。
他微蹙眉,心内正怪罪那四喜为何点这令人昏昏欲睡的香,此刻头皮处似有如针扎,此女如何这般毛手毛脚?
他当即不悦,脸色冷然,“大胆。”
“陛下恕罪。”
苏星若垂眸,摘下那冠冕搁在金丝楠木桌上,退后两步垂首道:“臣妾说了,自己不擅长此事,陛下应允了,臣妾才敢动手,如今却又说臣妾大胆,臣妾……惶恐。”
“……”
果真伶牙俐齿。
薄野宸暗自凝眸,目光落在她身上。果是……美人。
难怪那尚书令言之凿凿地称要进献一女,言此女容颜甚美,琴棋书画亦是颇有造诣,只是性子有些跳脱,偶尔言辞亦放肆。
果然放肆。
薄野宸的发丝已然散开在肩头,他抬起一手轻拢一侧青丝,目光微微凝在苏星若脸上。哦,点了桃花妆。
京师最近流行此种妆容。
那桃花妆顾名思义,便是以桃花制的胭脂涂抹双颊,胭脂带有浅淡桃花香气,入鼻清透,又以那桃花作花钿贴额心,描那远山黛眉。此妆尤显闺中女子娇贵婉约柔美之风,又平添了几分楚楚可人及那仙子之灵动,便是十分适合闺阁小姐们的一款妆。
只是后妃妆仪理应雍容雅致,不可轻佻了,这苏美人竟敢如此。
此女鹅颈纤长白皙,体态轻盈,星眸眼波含情,美目流盼,青丝如瀑,剪水双眸微抬时,柳眉间似笼了烟,恰是美而不妖,艳而不俗,千娇百媚的一张脸,桃腮带笑,含辞未吐亦是娇妍,至得近些,她衣衫随风轻摆,身法轻盈,出步甚小,身段灵动婉约,瘦而不弱,桃花妆下,她这般模样,十分楚楚动人。
薄野宸眉心一跳,抬手捏捏眉心。
近来北地战事吃紧,南方水灾蝗灾又频发,正是民不聊生之际,加之他初登大宝,朝中各派势力亦是剑拔弩张,如此几番夹攻下,他无心后宫之事,不料那日微服出宫,尚书令欲进献一女,他本无意,只是那女子生得俏丽,他便纳了后宫,只是不曾召见。
今日北地捷报传来,南方赈灾事务亦井然有序,他心弦放松,方才想起上月纳的苏美人。
这苏美人此刻正垂首立着,峨眉微蹙,小脸蛋儿红红的,只是目光……不太友善。
有意思。
尚书令进献此女无非是想安插一颗棋子在他身边。
呵,好一个尚书令,朋党勾结乃他平生最为厌恶之事,他若不肃清了这些朋党,日后他们岂不把持朝政行越俎代庖之事?
如今还敢送亲女入宫为眼线,不知天高地厚。虎毒尚且不食子,此女应是不受宠的庶女,否则如何能被其父如此轻贱送入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后宫之中?
只是此女刁钻,忘了本分。她若肯安分守己,如此姿色,他自然会绕她一命,留在宫内看着也是悦目。
若她不知轻重,那便随意找个错处,废入冷宫便是。
他轻笑一声,抬抬手,唤她上前。
苏星若蹙眉上前,“陛下?”
“替朕布菜。”薄野辰支起一臂撑了下巴,凤眸微闭。
“……”
苏星若只好上前执了玉箸,轻挽衣袖,替他布菜。
她知道他最爱吃那什锦虾仁和炒梅花北鹿丝,却偏偏避过这两道菜式,夹了些甜菜入他碗中。
“陛下请用膳。”她微抬眉眼,剪水的眸子满是笑意。
薄野宸执了玉箸,挑起那雪冻杏仁豆腐尝了尝,蹙眉。
他不爱甜食。玉箸随手一扔,看向她,“赏你,给朕吃完了,一点儿不许留。”
“……”
狗皇帝。
她默默腹诽一句,不动声色地执起玉箸,一脸天真,问:“陛下,是一桌都赏臣妾么?吃不完……”
说着尝了一口,继而柳眉微蹙,又咳嗽两声,手捂着心口,做一副西子捧心状,“陛下恕罪……臣妾心疾犯了……恐不能侍寝……”
“……”
薄野宸冷然抬起眼皮觑她一回,音色如寒冰,一副看戏的神色,道:“那传太医吧。来人。”
四喜疾步入内,道:“陛下?”
薄野宸端起一杯茶,淡薄的眸色浮上笑意,“苏美人犯了心疾,传太医过来看诊。”
四喜正要应“是”,苏星若捂着心口一步步退到殿外,对着殿内锁了一双眉,一副心疾难忍的模样,娇声道:“臣妾……久病已成医,可自行痊愈,不劳陛下挂心……臣妾告退。”
说完便令月见扶自己上了凉舆。那些抬轿的宫人不敢妄动,只因今上还未发话。
四喜忙回禀今上,今上冷哼一声,抬手捏捏眉骨,“无妨。”
四喜出了殿外,对轿夫道:“陛下旨意,起驾吧。”
四喜回至殿中,躬身垂首问道:“陛下今日上哪宫娘娘处安歇?”
“就于紫宸殿安歇。”
四喜有些为难,“可是皇太后那儿……”
薄野宸唤宫婢上前解了腰带,眸色沉暗,道:“回禀母后,就说苏美人今夜婉转承欢,甚好。朕早朝起得早,怕美人睡不安稳,便令她回自个儿宫中歇了。”
“陛下,可要令掖庭局添上笔墨?”
“可。”
嫔妃或宫婢侍寝后,若是今上不喜此女诞下龙嗣,则着令不留龙精于嫔妃体内,安排一碗避子汤送去。
四喜虽知苏美人其实并未侍寝,然今上意思他怎会不知,宫中眼线颇多,他只好跟着做戏,便问:“陛下,留或不留?”
今上已换上一身浅色素服,凤眸微眯,把玩儿着手上玉扳指,唇微勾起,道:“留。”
若是留,则安排一碗阿胶熟地红枣汤送去,此乃助孕之药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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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薄凉。
寿康宫内,皇太后还未歇息,正坐于暖阁中与那舒太妃和陈太嫔闲话。
先帝时,陈太嫔只是九品美人,新帝即位后抬为太嫔,因她无所出,原也是宫婢出身,遂从不敢逾距多言,幸而皇太后慈悲,邀了她同住寿康宫,她自是感激不尽。
皇太后跟前的大宫女画屏入内禀说:“陛下今夜诏了苏美人侍寝。”
皇太后“嗯”了一声,看向舒太妃,道:“陛下少入后宫之中,哀家每尝劝谏陛下广纳嫔妃,怎奈陛下总以朝政为由婉拒哀家,唉,如今陛下后宫内只有妃嫔七位,哪及先帝啊,先帝时后宫姊妹众多,只是……唉,只可惜先帝子嗣单薄。”
说到这儿,皇太后眉心一跳,冷笑,却以手帕做拭泪状。
舒太妃忙劝道:“太后娘娘无须多虑,陛下年轻,不过二十有一,先帝登基时已过五十,即使后宫姊妹热闹,亦是……少有福分者众,当今陛下仁孝,待寿安宫……那位孝期过了,陛下定会顾及皇嗣广纳嫔妃,何愁开枝散叶?太后勿要为此伤神。”
陈太嫔亦是宽慰道:“舒太妃姐姐说的是,太后娘娘无须为此事挂怀,今夜陛下不是已诏了姜美人侍寝么?想必是琴瑟和谐。”
皇太后这才疏解了眉头,笑意淡淡,唤宫婢上了茶点。
这皇太后乃是先帝的继后,先帝时曾为李贵妃。
先帝的元皇后难产而亡,母子俱损,后来先帝便立了李贵妃为后,只是李贵妃做皇后十年间也只诞下一女,先帝当时已年迈,膝下尚存的皇子只剩四位,皆是嫔妃所出,虽储君应立嫡,然两任皇后皆未生下皇子,先帝又已年逾七十,难以生育,先帝遂与众臣商议,唯有皇九子薄野宸敬慎居心、贵而能俭,颇有治世之才,遂立为皇太子,其生母亦尊为皇贵妃,位同副后。
薄野宸即位后,尊生母为帝太后,嫡母为皇太后,两宫太后本是水火不容,宫中人心惶惶,然帝太后却忽染了急症薨逝,今上又未娶后,自此后宫便是以皇太后为尊。
皇太后眯着眼睛觑了眼舒太妃,舒太妃生育了皇五子,先帝封为贤王。太后心下冷笑,终究啊,诞下了皇子又怎样?贵为皇太后的依旧是她。
戌时,宫婢画屏上前,说:“太后娘娘该歇了,奴婢伺候您更衣吧。”
皇太后却摆手,“今日哀家还未困乏,下去吧。”
画屏称是,皇太后又唤住她,问:“那苏美人是何来历啊?”
画屏还未言语,舒太妃已语笑嫣然道:“太后不知,这苏美人乃出自尚书府,是苏大人的爱妾所出,年十六,貌甚美。”
“哦?容貌倒是其次,后妃应端庄娴熟才是。传苏美人过来,哀家要瞧瞧。”
不多时,画屏引了苏星若到寿康宫。暖阁中三位先帝后妃端坐,茶香袅袅。
苏星若上前盈盈一拜,“嫔妾恭请太后娘娘金安,舒太妃万安,太嫔万安。”
皇太后以手帕拭了拭嘴角,“赐坐吧。”
苏星若落座后,皇太后令她抬起头。她抬头时,皇太后脸上划过几分不快,却掩饰得极好,心道:这狐媚子,果真秀丽,难怪陛下今夜会召见。
太后有意扶持自己的亲侄女为后,奈何今上尚无大婚的打算,她只好按下不表。只是也不能让其他狐媚子迷惑了君心。
皇太后令宫婢赐了茶,半晌,对苏星若道:“陛下后宫不充盈,听闻他赏了你几箱西洲贡物,可见你现在是他宠幸之人,你应多多劝谏陛下广纳嫔妃,雨露均沾哪。”
“……”
苏星若心内腹诽了几句这心机颇为深沉的皇太后。
上一世她做美人时,这太后便时常挑她错处,不是让她在烈日底下罚跪就是让她抄写七天七夜的经书,后来她做了淑妃,太后不敢和薄野宸作对,才不再挑她错处。
她面上露了惶恐之色,欠身道:“嫔妾自当劝谏,陛下……错爱,无功不受禄,那些赏赐,嫔妾愿交纳内宫局措置。”
她言罢,脸上浮出狡黠笑意。
没事,那些小巧又贵重的比如金玉手镯扳指之类的她早收好了,其他的太重她也带不出宫,不要也罢,还能做个人情显得自己十分大方懂事。
皇太后喝一口茶,笑眯了眼睛,道:“嗯,你倒是个懂事的孩子。你应知,天子即位,当立一后、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立后之事可暂且挪后,广纳嫔妃嘛还是不可懈怠了,你不可独大呀。”
“……嫔妾谨遵太后教诲。”
“嗯,过来,替哀家捶捶背吧。”
苏星若上前,替那皇太后捏了捏肩,不意却露了衣袖,手腕内侧那代表女子贞洁的守宫砂竟露了出来,舒太妃最先看到,惊了一惊,陈太嫔亦露出惶恐神色。
太后最厌恶满口谎言之人,这苏美人今夜承欢,却还有守宫砂?
众人皆知陛下今夜传了苏美人侍寝,方才四喜公公来禀,言:“苏美人今夜婉转承欢,朕心甚慰。”
这苏美人分明还是处子之身,那莫非是陛下故意欺瞒了皇太后?!
皇太后眼睛一瞥,恰好也撞见苏星若手腕那守宫砂,一惊,怒气上涌。
好啊,把她堂堂太后当做猴子耍!
太后怎不知是今上敷衍她?当今天子面前她自是不敢动气,那只好委屈这苏美人了。
太后当即冷哼一声,喝道:“好大的胆子啊!敢欺瞒哀家!来人,此女言语狡猾,给哀家卸了她的金钗玉佩,区区一个美人,竟敢如此招摇,发落慎思堂省身,若无悔改,哀家绝不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