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器人的钢琴》向山

3、chapter 3 守候

　　海伊没能找到希望中的家，他们在无人的城市里流浪了许久，模糊的记忆似雨中观花，似冷雾氤氲，斑驳的旧世界是如此清晰，如此真切。倒塌的房屋，繁盛的绿意，陌生的植物和飞禽走兽。
　　比起它们，自己和机器人更像不和谐的那方。海伊垂下眼帘，默默想道。她的脸上再不复从前光彩，身量似乎拔高了一些，衣服破破烂烂，干燥蓬乱的金发碍事的披散在身后，眼神空洞，神情茫然。

　　T18936还是最初见到时那副模样，但海伊知道他已经变了。他们探索了许多废墟，从不同的、废弃的机器人身上，取下来许多零件，一点一点替换着T18936。
　　海伊抬起眼，望着前方清扫的机器人，若有所思，当所有的部件替换一遍后，T18936还是T18936吗？还会遵守诺言吗？
　　如果没有了他，自己该怎么办呢？

　　T18936没有感受人类微妙心思的能力，尽职的清理掉庭院门口的障碍，露出一块布满灰尘的乌黑匾额，依稀能够辨认。
　　“奥涅罗伊公司。”
　　海伊念出了上面的名字，疑惑地问：“我们来这里做什么？奥涅罗伊是说希腊神话中那个吗？”
　　“做梦。”
　　T18936简洁的说，双臂用力，奋力一推。尖锐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响起，锈迹斑斑的银色大门随之敞开。

　　一阵尘土飞扬，待到平息后，T18936才解释道：“七十三年前，奥涅罗伊公司实现了伪造梦境的技术，为人类完成难以完成的愿望。但这项技术需要以使用者本身的记忆和认知为基础加以幻想。”
　　海伊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说，以此唤醒我潜藏的记忆？”
　　T18936点头：“嗯，或许在梦里你能想起回去的路。”

　　海伊眼里闪过一丝雀跃，旋即踌蹴起来，抿了抿嘴唇，似乎难以下定决心：“如果我不想醒来呢？你看，我已经实现愿望了，为什么还要醒来呢？说不定…醒了也会再回去。”
　　T18936僵了一下，蓝光闪烁，似乎没料到这个回答。
　　T18936阅览了遍芯片里保存的分析数据，缓慢的说道：“大部分人类……有很严重的、成瘾性，在虚幻数据中迷失了自我。”顿了一顿，旋即不带迟疑的补充：“我会等待，如果这是你的选择，我会等待你改变心意的那天。”
　　海伊睁大眼睛，诧异的问：“如果我不改变呢？你会从外改变我的梦境变为噩梦吗？”

　　T18936未加隐瞒：“我无法那么做，任何人都不能，在你的梦境中，你拥有一切能力。”
　　“你可以尝试把我推醒。”海伊轻轻点了点头，抵着头，一面提议一面往里走去。
　　T18936在前方引路，灯泡般明亮的蓝眼睛戒备地扫描着空旷走廊里或许潜藏的危险。

　　赶走了一窝似乎意外闯入这里建巢的兽群后，他们找到了造梦室。
　　那里的损坏不必其他地方轻微，大多仪器都在漫长的岁月中永远的死去了，但T18936还是幸运的找到一台大部分零件完好的造梦机。
　　他拆掉了其他所有的仪器，用它们的零件一点一点替换了损坏的部分，总算让最后的造梦机能够维持一段时间的稳定运行。

　　“我能在里面待多久？”海伊问。
　　T18936道：“无法确定，我判断它的使用寿命不会超过十年。”
　　海伊诧异的张开嘴，接着说道：“十年可是一段很长的时间呢，几乎够我再活一次了呢。”
　　T18936道：“十年很短。”
　　海伊抿抿嘴，妥协道：“好吧，对你们机器人也许是。”
　　“那么，我先进去了。”
　　海伊躺进舱底，由T18936为她接上各种复杂的接口。
　　“再见，机器人先生。”海伊柔声道，她的身上贴满了神经贴片，睡意如洪水来袭。
　　舱门缓缓落下，厚厚的玻璃窗隔绝了世界上最后的人类和机器人。
　　“再见，海伊。”T18936道。

　　海伊睡下后，失去保护目标的机器人随即启动节能模式，定定的站在舱门口，幽蓝的目光落在监测身体状态的表盘上。在海伊醒来之前，他唯一要做的就是为睡梦里的人提供能量，默默守候这台造梦机和里面躺着的人归来。
　　这是他的使命也是他的责任。
　　破开的墙壁外衍化春夏秋冬，鸟儿高唱，花儿盛放，灰尘随着光落下，风送来的种子，在房间缝隙中生根发芽、撒出新的种子，泛黄干枯。
　　这些都与T18936无关。

　　幻境之中。
　　时间回到了海伊沉睡之前，充满阳光和欢笑的世界。
　　海伊急冲冲的想寻找家的方向，念头一动，就已到了自家前院外的油柏路。透过白桦树做成的栅栏，海伊见到了无比熟悉的家。
　　种满青草的草坪，红棕色圆木搭起的秋千架，露台上微微摇晃的躺椅和空中飘散的香味。
　　海伊推开栅栏，还未说话，眼泪先一步掉了下来。
　　靠在躺椅上的儒雅男人惊讶的站起身，冲过来把女儿一把拉住：“怎么了我的小公主？摔倒了吗？那里痛吗？”男人细细检查着女儿的衣裙，试图找出她哭泣的原因。
　　海伊紧紧抱住他的脖子，声音哽咽：“爸爸…我好想你……还有妈妈，我好想你们……”
　　男人低笑了一声，轻拍她的背，将她抱起来放到椅子上坐下：“爸爸也很想你，可是，我们今天早上才送你去上学。”右手轻轻掐了一下她的脸蛋：“和朋友吵架了吗？还是作业没做好呢？”
　　海伊没有说话，眼泪像断线的珠子往下掉。
　　“某只小花猫再哭就没有冰淇淋吃了哦。”男人笑意满满的威胁：“我要把它们都藏起来，藏到你找不到的地方。”

　　海伊抬高手臂，擦干眼泪，扶着他的手臂跳下椅子，说道：“我没有哭。”
　　“爸爸带你去吃冰淇淋，今天想吃草莓还是蓝莓？只能选一个。”高大的男人抱着女儿往厨房走。
　　“蓝莓。”海伊稳稳扶着他的肩膀，声音带着点哭过的委屈。
　　“好，蓝莓。”男人拉开冰箱门，取出一盒印有蓝色小果实簇图案的盒子，他立即受到了一道犀利的视线注视。
　　灶台旁围着围裙的女人，握着一把锅铲，小弧度挥了一下：“马上要吃饭了，还吃冰淇淋！”
　　被妻子盯着的男人向她示意今天是特例，露出讨好的笑容，退出厨房，抱着女儿在台阶上坐下。

　　“妈妈生气了。”海伊心情平复了许多，小口小口的挖着冰淇淋往嘴里送。
　　“交给爸爸吧，我的小公主开心就好。”男人温柔的笑，语调缓慢地暗示：“海伊遇到什么事都可以告诉爸爸妈妈，我们永远是你的倚靠。”
　　“你们会离开我吗？”海伊问。
　　男人似乎被这个问题逗笑了，轻快地说道：“虽然海伊总有一天要长大，但永远都是爸爸妈妈最重要的小公主，我们不会离开你。”
　　海伊黯然的放下勺子，低声喃喃：“可你们已经离开我了……”

　　“你说什么？”男人笑容阳光地问，“爸爸没听清。”
　　“没什么。”海伊放下手上的雪糕盒，水润的大眼睛忽闪忽闪，“我还想吃草莓味，爸爸。”
　　“可是……”男人为难的看了看门内，又看了看泪痕未干的女儿，咬牙道：“好吧，但只能吃一口，你会肚子疼。”
　　“好！”海伊干脆的答应，水汪汪的大眼睛中闪过狡黠的光，目送爸爸猫着身子，蹑手蹑脚穿过客厅，钻进厨房。

　　厨房里传来了熟悉的咆哮和底气不足的辩解，海伊捧着脸颊，看着略显狼狈的男人举着一盒粉红色的冰淇淋出来，见到她的那一刻立即转变成了得意的模样。
　　“怎么样？爸爸是不是很厉害？”
　　“爸爸是世界上最厉害的人。”海伊真心实意的夸赞。
　　“因为爸爸有两位最好的公主在身边。”亲昵的用额头蹭了蹭海伊的金发，掀开盖子，“但你还是只能吃一口，剩下的要给妈妈。”
　　海伊乖顺的点头，拿起木勺撬了一点含进口中。
　　冰冰凉凉的奶油在口中化开，浓郁的甜味顺着舌尖一直流进心里。
　　在她眼眶再度发胀时，清亮的女声传来：“吃饭了。”

　　浓烈的香味随着热气飘进鼻腔，海伊站起身，小跑进去：“我来拿碗。”
　　“帮爸爸拿瓶酒。”
　　“谁许你喝酒了？”
　　“就喝一杯。对了，晚上你问问她，我们的宝贝今天……”
　　门外隐含担忧的声音忽地远去，好似降下一层密不透风的水帘，转瞬之间，世界一分两岸。

　　现实的海伊站在他们身边，听着他们交谈，看着记忆里的自己，认真的摆好碗筷，围坐在圆桌旁。
　　看着世界按照自己的心意无规律的交替。
　　看着她一个又一个不可实现愿望被完成。
　　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忘记醒来之后所经历的事了。
　　模糊的画面和声音断断续续的穿透无形的屏障，金发的小女孩坐在秋千上，金色的小狗在草坪上追逐皮球，爸爸妈妈在晾衣服。

　　爸爸妈妈和我都被困在这里了。

　　长不大的幽灵远远的凝望那片水雾，晶莹的眼泪无声坠落，蒙尘的造梦舱里海伊慢慢睁开眼睛，检测的信号的仪器亮起信号灯，缓缓开启舱门。
　　她打量了下周围植物茂密如同幽静的房间，沙哑着嗓音问：“机器人，你在吗？”
　　“我在这里。”一株爬山虎动了动，通体银黑的机器人从断裂的藤脉和抖落的绿叶中走了出来，“我带你、回家，你想起回家的路了吗？”
　　海伊没有立即回答，转而问道：“我睡了多久？”
　　T18936计算着时间：“五年七个月零二十三天六小时四十八分。”
　　海伊沉默了许久，扯开笑容张开双臂，“机器人先生，我饿了，我们走吧，然后我们造一架可以上天的机器，到了天上我们就可以看见更多地方，一定可以找到我家在哪。”
　　“好。”T18936蹲下身，转动银黑的金属脖子和手臂，将女孩抱出来，像初见时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