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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琴师 ...

  •   那日午后阳光温柔,琴师卧于檐下小憩,忽而惊醒,心有所感,抬首寻向远处,不期然看到了一个人——春寒依旧,绿柳新芽,重楼叠宇之间,有人踏风而行,穿过薄光轻寒,落在风月楼隔壁院子的一处屋脊之上。这人背剑而立,黑衣简素,身影修长,只远观其背影便可知气度非凡,像一个游侠,左臂却滴着血,那血痕似乎黏连着黑暗,为其主人平添了几分邪气。
      因为血流不止,所以琴师印象极深。

      ……

      寒冶山内外的山傀又出乱子了。
      以寒冶山为中心,环绕其周边的梁、牧、林、白四座宗城所受影响最大,内城和周边村镇都遭到了不同程度的毁坏,尤其是农田林地被山傀踩踏得尽是狼藉,百姓苦不堪言,却也束手无策。山傀是基于血祭渊流封印之地而生的无智无觉之秽物,近于人形,以腐土为食,力大无穷,生性暴戾,常人难以与之为敌,早几百年前一次大战各大宗国甚至联手对抗过棘手的山傀,武宗豪雄拼尽全力也没能阻止山傀对人世的破坏,直到有一武者找到了压制山傀戾气的方法,天下武宗世家效仿之,才有了人们与山傀几百年的和谐相处,这几百年间山傀并非没有过戾气四溢的时候,都是因为其生存之地的血祭渊流有破封的苗头了。
      因此,人们恐惧的不仅仅是寒冶山附近的山傀,更是会吞食生血的血祭渊流。
      这事若放在别的宗国,简单,力量强大的武宗只需要挥一挥手指就能轻易平定这不算麻烦的危机,不想亲自动手也可以派人协助当地负责镇守的宗门或世家加固渊流封印、再料理山傀;若放在青图国别的地界,也不算十分难为,亲近武宗任翛宫的宗城可以求任翛宫遣人帮忙,自家独占一方的可以协调门下弟子齐力加固镇渊玄阵,一样可以封定血祭渊流。
      然而这暴乱出在洺川,便没有稳妥周全的应对方法。洺川十四城如今由武门世家梁氏主掌,梁氏怯懦且力弱,始终没有镇压的举措,就算山傀危及了其本家所在的梁城,也依然龟缩在洺川首城逐游城中不肯动。数日之后,山傀动乱造成的损失越来越重,一时间民怨沸腾,声讨直逼逐游城,洺川其余武门世家忌惮血祭渊流生变便一起相逼梁氏,手握权柄的梁氏才迫不得已联合几个家族、号召洺川境内游侠共同镇压山傀,但镇压之事非同小可,且耗资众多,梁氏带头向民众大肆征/税,还要颁诏征集民夫随世家门人一同前往寒冶山平乱,待到整装完毕,寒冶山一带已是满目疮痍。

      且不谈外面如何动乱不平,除了梁、牧、林、白四城,其余世家宗府所在的各大宗城,却好似没人知道这一场风波,吃喝玩乐、风花雪月竟都没有半分耽搁,尤其以首城之中纸醉金迷为最。
      这日下午,风月楼的老板听了自前厅传过来的消息,不由十分为难,他顿足犹豫片刻,终于还是顶着一脑门冷汗朝后院去了。
      风月楼在外素有雅名,是个高雅素静的寻欢作乐之所,但到底还是有些欢笑丝竹之声,而穿过一条曲折的小路寻到后院,却才是真正的安静,除了鸟语风息,竟是一丝人声都无。
      琴师今日倒不在屋子里摆弄他那些小玩意,而是搬了一把竹编的藤椅,躺在院子里晒着日光小憩,睡颜俊美极致,旁边一个灰衣的小仆正低头擦拭琴师那架珍贵的古琴,这小仆老板记得,叫掠影,乃是琴师亲自从新一批低等杂役里挑选出来提到自己身边的,他长相清秀,眉眼颇为赏心悦目,像画一般,做事也极为细心,那琴擦得不见尘埃,看到老板的身影,却并不吭声,只欠了欠身,便抱了琴立在一旁。老板看他这副模样,不指望他去叫醒琴师,只好自己上阵,好在他刚刚靠近两步,琴师就揉着脖子醒转了过来,双眼尚未睁开,就带着鼻音轻轻斥道:“我让你拿软枕,软枕何在?脖子都僵了……”
      掠影仍是不作声,默默回房替他取了个软枕过来,老板瞅着这么个间隙,忙道:“妃先生休息的可好?”
      琴师曲着一条腿坐起来,颇为随意地在膝头搭了一只手,闻声才把目光转过来,不快道:“何事?直说吧。”
      他年龄极轻,看样貌不过十六七岁,老板却不得不陪着小心道:“原不该一再劳动妃先生出面,但今个儿的贵客不是旁人,正是梁氏少主,他指名要、要妃先生上台,我也是没有办法。”
      琴师听他说完,“嗯”了一声,不知是个什么意思,然后不等老板问,他已拍着掠影的肩头起身,老板以为他同意,不免高兴起来,谁知他下了藤椅转头就朝后门走,边走边道:“说我踏青去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且让他等着吧。”
      走了两步,他又停下,偏头道:“还不跟上?”
      掠影忙跟了上去。
      老板欲哭无泪,琴师不好招惹,外间的梁少主又哪里是好伺候的?如今这洺川十四城,可就他梁家最大啊!
      梁云韬带着一群狐朋狗友出来玩乐,特意点名妃若扬,正是想起他绝妙的姿容,顺便附庸风雅一番,却没想到一个小小的琴师也敢甩他面子,等了半日,早已不耐烦,听到老板这番说辞,当场便掀了酒桌,也不在意宗门世家子该有的体面了,破口大骂道:“好你个妃若扬!不过一介伶人戏子,也敢在我面前抖威风!”
      他这般暴怒,无人敢劝,反有人撺掇道:“妃若扬背后不知有什么人撑着,一贯无法无天,最不知尊卑贵贱!”
      其他世家子急忙附和:“这厮琴技不怎么样,就会给人脸色看,上次我还听见他私议梁少主的不是……”
      梁云韬听完愈加生气,推桌翻椅在风月楼大闹,里里外外翻了个遍,却果真没有找到妃若扬。

      若扬琴师说是在踏青,果然就踏青去了,掠影跟在后面,为他准备了遮阳用的纸伞、挡风用的外衣、以及随时想吃就可以吃的茶水糕点……已是如此周全,却还是被挑了刺。
      妃若扬非常不满地等他走到自己跟前:“你整天都是一副表情,寻常不说一句话,不觉得自己很闷吗?”
      掠影抬头静静地看了他一眼,继而低眉顺眼道:“奴才觉得还好,先生若是觉得不好,可教导奴才,或把奴才差遣给别人。”
      “话终于多了一次,不过我听的可不开心,”妃若扬指着他,“你知道我不用的奴才,别人也不敢用吗?”
      掠影迟疑着摇了摇头。
      “哼!”
      掠影道:“先生请息怒。”
      “无聊!”妃若扬从他手里拿走那巨大的食盒,挑挑拣拣选了块绿豆糕,边吃边絮叨,“今天梁云韬来了,我不去前厅,你很失望吧?”
      掠影:“没有。”
      妃若扬:“别装了!你那草莽朋友不自量力去了寒冶山,听说是危险重重,你不担心?”
      掠影说:“他死不了。”
      风月楼周边大多是繁华的街道,妃若扬嫌人多噪杂,千挑万选终于找到了一条狭窄冷清的巷子可走,穿过巷子就离一处园林不远了,但巷子里同样不安生,两人刚走进去,就听见了凄凄哀哀的乞讨声。
      蹲守在巷子里的人们衣衫褴褛、目光混沌、骨瘦如柴,见到有人过来,先是惊慌地朝角落里瑟缩,然后才战战兢兢地伸出破碗——因寒冶山一事,近些日子不断有难民涌进了宗城。
      “怎是如此脏乱的一条路,看了就倒胃口!”妃若扬嫌弃地往后退,撞到了掠影身上,他回头斥责道,“你不会躲开吗?”
      掠影闻言利落地闪到了一边,妃若扬无处借力,差点被脚下什么东西绊倒,堪堪扶住墙站稳,又急忙嫌弃地弹开搓了搓手:“什么鬼地方!”
      掠影连忙接过他扔过来的食盒:“……”看你熟门熟路的样子,不像是第一次来呀。
      妃若扬心情十分不好道:“抱着那东西做什么?还能吃吗?”
      掠影低头掩住唇边的一丝笑意,了然的把食盒放到了地上,旁边的乞丐试探地看了看他们,妃若扬鼻子里哼出高傲的贵气,并不看那食盒,而且避之不及,乞丐们这才小心翼翼地拿走了食盒,口里喃喃念着道谢的话。
      妃若扬仿佛片刻也不想在这里停留,愤愤地把掠影怀里的披风、纸伞等物挥到地上,拉着他快步离开。
      掠影盯着他欲盖弥彰的后脑勺,突然道:“洺川首城逐游城,天下无人不知其名,竟然也有那么多衣食不保的人……”
      “各个宗国哪里没有?”妃若扬没好气道,“整天不是打仗就是死人,血气乱窜,血祭渊流想不破封生事都难!山傀也不是都老实的,到处都是晦气!青图最弱,所以苦人更多而已!首城又如何?是最藏污纳垢的那一个!”
      他眯了一下眼睛:“你难道不是长居逐游城,连这都不知道?”
      掠影垂眸:“奴才虽生于洺川,却长于他国,最近才回这里,并不知此地的混乱……”
      有人在高楼上欢声笑语,有人在阴沟里朝不保夕。
      妃若扬甩开他的手,看向他们走过的巷子,放缓了声音:“知道他们为什么那么怕人吗?强者为尊,武宗为上,世家贵族辖制之下,见不得穷苦流民,他们若敢走到人前扰了‘繁华盛世’的脸面,那必然性命不保,活得不如山傀有尊严。可笑的是,他们的‘国’指不定哪天就没了,还哪里有繁华可言?所谓的宗门世家,你跟着我也见识的够多了,贪婪丑陋的嗜血甲虫而已,外面死多少人都不耽误他们寻欢作乐……”
      他眼里光采渐渐暗淡,全没了平日里的倨傲之气,反落拓出一丝罕见的忧郁,透过穷苦的流民,似乎看到了别的人和事:“长街无人打扫,久而久之,可不就积成了恶臭吗?”
      掠影:“先生忧国忧民之心,令人敬佩。”
      妃若扬却受不得人夸,当即反驳道:“我是吃饱了撑的吗忧国忧民?瞎恭维什么?关我什么事?”
      掠影立马闭嘴不言,温顺地跟在他身后,沉默成了隐形人。
      然妃若扬走了几步,见他久不吭声,心情莫名其妙又差了:“你若实在不能说话,便干脆把嘴封了吧,免得占地方!”
      掠影:“……”
      略微想了一下,他敷衍道:“奴才见识浅薄,嘴又笨,实在跟不上先生。”
      妃若扬回头盯着他:“是吗?”他总是见缝插针地试探。
      掠影:“我只是个奴才而已。”
      妃若扬:“奴才?你最好真的是。”
      掠影一脸无辜。
      “那我跟你解释一下吧,”声音渐沉,“你站着的这片地方、天下名城、曾经的中州武者圣地已经是个生满蛆虫的老鼠洞,脏的不能再脏,连虚假的壳子都快撑不下去了,他不值得我去忧虑怜悯,不值得任何人唏嘘感叹,因为这都是洺川人自己酿造的恶果!”
      他眼中有一瞬间放出了怒气,其中夹杂着仇恨,漆黑浓烈,让人无法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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