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掠影》途茗

16、母亲

　　浮光掠影是风影剑诀中的一式，她便以此为名，哪怕九云山上拜师学武也是用的掠影之名。
　　是她不愿想起本名吗？不，她是不忍想起为他们取名的母亲。
　　十八年前，古氏嫡系出龙凤子，时逢冬日，吟剑江上乍晴犹寒，龙凤子便以此为名——古江晴，古江寒。
　　“阿晴，阿寒，今天有桂花糖吃哦，这是你们的，剩下是娘亲的……”晚霞满天，如火霞光为辉宏宗府镀上了一层暖色，秋风穿过重楼叠宇，调皮地跃入府院深处，轻轻吹动女子的衣裙，流连不舍，这女子笑如繁花，双眸明媚，脸上有着不染尘俗的天真，面前的一对儿女和相爱的夫君就成了她的天地，她爱着他们，如此自然而然。
　　叫阿晴的小女孩小手抓着女子的衣袖，甜甜道：“娘亲喜欢吃，我的给娘亲。”
　　叫阿寒的小男孩有样学样：“我的也都给娘亲。”
　　女子暖的仿佛心都要化了，一边摸了一下姐弟俩几乎一模一样的脸，笑道：“娘亲才不喜欢吃呢，娘亲知道阿晴阿寒喜欢，特意给你们买的，不过不准吃太多哦……”
　　她突然顿住，转首看向长廊那头，笑意更加明媚：“吃太多你们爹爹会怪我的。”
　　视线里走来一个高大的男人，白衣如雪，俊颜清逸，常年不见表情的脸上在看见妻子和孩子之后才绽出一抹温柔，他走过来，摸了摸两个孩子的头发。
　　看向妻子，垂眸在她眉心落下一吻，轻声语：“谁会怪你？”
　　神仙眷侣，深情如是。
　　……
　　那是铸器古氏宗主古愿折和宗国第一美人慕朝辞的缱绻往事。
　　而今，都已如烟灭。
　　可当她收到不知来自于何处的暗示从祭古塔前的祭台下找到一张纸条后，那些有意深埋心底的记忆仍是不停地涌现出来，记忆是不死的，只要她还活着，就不可能忘掉。
　　给她生命的是母亲，给她名字的是母亲，给她保存着古氏希望的……也是母亲。
　　她没有直接回月息城，下了小重楼山，撑一叶竹筏渡吟剑江，如果熟知两岸玄阵布局，那便可以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转入支流，风很顺，夜幕下漂流一个多时辰就能看到月息城的东城门，月息城以东，隔着吟剑江的一条支流，依稀可见一片被雾霭笼罩的连绵不绝的山丘。
　　这里是任翛宫的辖地范围，她又来到了玉霖仙泽面前。
　　此处是宗师级高手叶施盟的居所，更像是一座牢笼。
　　世人对此总是不吝讨论，有人说叶施盟是天下第一的痴情种，苦恋慕朝辞多年，就算她嫁人生子也没有放下执念，古氏灭门，便救她于囹圄之中，免她孤独困苦，为她建人间仙境玉霖仙泽，保护她不受一丝伤害。也有人说他是天下第一等的恶毒鬼，觊觎有夫之妇，为此不择手段，不惜掺和进苍临对古氏的阴谋，别人丈夫刚一死就把人抢了过来，幽禁于镇渊术法所建造的禁锢里，不许她逃走，也不许旁的任何人看她一眼。
　　这件事也不单单关于风月，苍临有心谋，铸器古氏灭，古氏主母转头就去了叶施盟身边，贪生怕死，不知羞耻，让千年名世家的灭绝阴影上又添了几分可笑和悲凉，洺川十四城与任翛宫从此绝不能和解，哪怕大战将临也无法同仇敌忾。
　　她曾经一度不懂自己的母亲。
　　这个因美貌而得到无数爱慕的女子，有一种超脱世俗的天真，她似乎总是活在很单纯的世界里，渴望所接触的一切事物都是美好的，所有人都没有私心……这种简单得到了父亲的珍惜，他原本不解风情，却也学着为她营造了独一无二的浪漫，在娶了她之后，他所铸造的所有东西仿佛都有了生机，甚至可以解开帝刃封印。
　　直到最后天真才出现了裂痕。
　　古氏的大火不是一家仇敌烧起来的，其中除了苍临斮行盟宗明晃晃亮了屠刀众所周知，暗处也有任翛宫的手笔，垂涎母亲的叶施盟早就知道内情，知道那一夜会发生什么，他赶在父亲惨死后现身，要带走她，那时姐弟俩刚刚没了父亲，懵懂惊惧，紧紧依偎着她，可她当时看着自己的两个孩子，眼里却满是嫌恶，说的是：我一生最后悔之事，便是生了你们这两个无用的累赘。
　　此后姐弟俩被亲卫救出，躲过无数追杀，拼死逃到了世外九云山，而她则转身跟了叶施盟，依旧是只需要被人宠爱只需要诗情画意的绝世美人。
　　也有一些流言纷纷，嘲弄她无耻无德，又说她原本就身世可疑，以一介舞姬伶人之身，得嫁名世家之宗主，古宗主为她所迷惑，从没有追究过她的来历。
　　传闻……她是苍临的棋子，用以瓦解铸器古氏。
　　记忆中猩血满地、烈焰冲天，女人站在残骸之中，美丽如旧，脸上却全是陌生的神情，她那样决绝冷漠，让古江晴古江寒都很是惶然不解，曾经……或者说上一世，他们两个都拼了命的拼凑因果，祈求能够得到片刻释然，然而他们又都活得太惨，最后谁都没能再见母亲一面，所谓因果也根本不重要了。
　　今时此夜，古江晴把祭台下取出的纸条贴身放好，想起纸条上不算陌生的字迹，心间滋味难言，调节片刻，抬首望向那片山丘。
　　山影异常模糊，灰雾始终不散，这里的镇渊玄阵还算平稳，嗅不到血祭渊流的味道，然而入目色彩那样沉，呼吸之间都是压迫感。
　　她从竹筏上起身，足尖轻点水面，轻盈无声地落到岸上，抬步进入连绵山峦间，往那诡谲阴沉的山顶而去。
　　山不算高，立身于上就能看到玉霖仙泽的影子，抬手所触摸到的依然是不能越过的屏障，以顶级镇渊术所铸，灌注了宗师级高手的力量，就算是镜虚子和溯忘大师在此也未必就能轻易破开，她盯着山峦深处的湖心看了一会儿，转开视线打量别处。
　　群山之后有整军列阵的痕迹。这里距月息城不远，自然距苍临大军也不算远，以往有叶施盟在，叶颂不会再另派高手盯着边境，而今整军列阵，必有大量任翛宫弟子守在其中，至于叶颂是打算同洺川一起击退苍临还是另有筹谋就不好说了。
　　古江晴举起左手，体内力量受镇渊屏障的影响隐隐有些不稳，灵脉好似被人揪住了一般，很不舒服，掌心里暗沉的流光倒是活跃，临着危险跃跃欲试，那就试一试吧……内力凝聚于左掌，她不再犹豫拍向玉霖仙泽。
　　不出意料，被屏障所挡，掌风除了激飞尘土砂砾似乎没有造成任何危害，反而她自己被力量回弹的余波震退了几步。
　　还是不行。
　　掌心之中重新聚起力量，不同凡响的漩涡是镇渊术逐渐成型的模样，就在她准备再次冲击玉霖仙泽上方的镇渊屏障时，耳边忽闻一丝风声，周边万物瞬间空寂成苍白，一时听不到任何声音，仿佛万事万物都已不复存在。
　　古江晴眼眸冰冷，收起镇渊术，转过身去，在她转身的刹那四周又恢复如初，虫鸣风息重新入耳，只有不远处的山石上多了一道身影。
　　宗师级高手自有气场，只是站在那里，就会激起人心之中无法抵挡的震颤。
　　古江晴神色陡然紧绷，除了紧绷，身上还有丝毫不加掩饰的杀意，似乎她并不害怕会激怒这“一人可当百万军”的宗师级人物。
　　叶施盟也在盯着她看，眼中冷漠至极，看她犹如看一只蝼蚁，但他并没有顺手碾死蝼蚁的打算，打量片刻，突然挥掌扫了一下方才古江晴攻击的地方，屏障顿时“化开”，无形的压迫感消失大半，不知是不是错觉，灰雾褪去色彩之后，东方天际也隐隐有了些光亮。
　　古江晴握紧风影剑，穿过叶施盟在屏障上打开的“缝隙”向湖心掠去，身影飞快，似乎只要一眨眼的功夫就能靠近湖心中的小屋，可惜叶施盟不准备给她这个机会，古江晴敛住心中情绪，闪身避开身后叶施盟打来的一掌。
　　她反应之快出乎了叶施盟的意料，但他也只是短暂地诧异了一下，便飞身挡在她与湖心小屋中间，道：“不准踏足这里，取你的东西！”
　　古江晴咬了咬牙，理智且克制地选择了退后，落足于一片荷叶。
　　湖水无波，明明非常清澈，肉眼却看不到湖中的任何事物，但她知道这下面有一样人人都想要的东西，已经藏了十三年。
　　叶施盟道：“古氏血。”
　　湖面上设有防御玄阵，目的不在于防，而在于封锁禁锢，叶施盟说话的同时挥手撤了防御玄阵，古江晴拔出风影剑，划破左手掌心，鲜血滚落进湖水中，却依旧没有感受到应有的回应。
　　她并不着急，把风影剑放入湖水中，稍等了一会儿，眉心微动，携剑跳了下去。
　　水花溅起，涟漪晕开，但是很快又归于平静，叶施盟不曾留心在此，注意力都在湖心小屋里，直到湖面水花再起时他才稍稍分去了一些目光。
　　年轻女孩有两把武器，一把银白皎洁、修长优美，是古氏风影剑，一把通体漆黑，似剑似刀，可又非剑非刀，漆黑之中隐现血红，锋刃之间隐有浊气，是传闻中身负鬼神为怯之力的湮古帝刃。
　　看起来，也不算特别。
　　叶施盟冷眸微眯，五指成爪，突然向古江晴抓去，古江晴在他出手的同时就已经挥出了风影剑诀的第一式，剑气轻盈若风，却骤然掀起三丈水浪。
　　两人皆是一言不发，招招不留情面。
　　叶施盟毕竟是风云榜第五，没过多久古江晴就感觉到了吃力，以她现在的实力对上叶施盟难免不自量力，可她不肯退让半步，利剑挥舞如电，与黑衣几乎融为一体，惊起狂风巨澜。
　　叶施盟仅凭一双肉掌就招架住了她的狂风巨澜，霸道掌力直袭向她的肩膀，似乎下一瞬就能碾碎她的骨头，然而他却突然收手退后，同时平静卸去了风影的攻击。
　　古江晴狠狠喘了口气，与他一同转向湖心小屋，小屋窗口立着一抹朦胧的身影，她甚至分辨不出来这到底是熟悉还是陌生就不顾一切地向那影子飞去。
　　可是叶施盟不让她靠近，他的掌风攻击着她，他的玄阵阻挠着她，明明相隔不远，她却怎么都跨不过那咫尺的距离……胸口气血翻涌，真气紊乱，那股内力又开始不安生，她被叶施盟打进湖底，爬出来挣扎着去劈砍小屋外头所罩的那层防御玄阵。
　　怎么都不肯放弃，明明她已是个足够理智冷静的人了。
　　此刻却抛去了冷静，任虎口震裂，任鲜血模糊，任心痛肆虐，这一世这十几年来第一次疯狂……
　　“回去吧。”
　　陌生却熟悉的声音轻轻传入心间，她陡然僵硬，停下了一切挣扎，想要认真回味这温柔。
　　“母亲……”她勉强支撑着踩在荷叶上，望着窗边的影子，甚至不敢大声呼唤。
　　窗边的人没有回应她，也许只是在静静地看着她。
　　她小心翼翼地提高音量，试图传达心声：“江寒和我……都很想您，求您……不要离开我们。”
　　她垂头，想要掩住眼中的脆弱：“……求你不要走，无论如何，不要离开我们，无论如何，你都是我们的娘亲……江寒他还没有见过你，母亲。”
　　字字句句，都是祈求。
　　然而屋中人仍是没有任何回应。
　　祈求说完，古江晴咬着牙，逼迫自己恢复冷静，抬首再次望去窗边，脸上甚至多了一丝笑容：“母亲放心，昔日血仇，我会逐一还报。”
　　说罢，风影归了鞘，撕下衣摆缠裹住湮古，转身离去，不再留恋身后一眼。
　　从湖心攀上山顶比下来时多费了一会儿功夫，脚底刚在山顶落定，身后屏障就重新封锁了起来，这玉霖仙泽之中禁锢的从此只是一个人。
　　古江晴背对着玉霖仙泽，闭上眼睛，拼命压抑心口的闷痛。
　　可是太难了。
　　她想痛哭一场，却突然想起对自己来说哭泣是早已麻木的事情，只能徒添苦涩。
　　……
　　那是二十年前，铸器古氏正当鼎盛，位于青图百家之上，实力可比天下武宗，当时的古氏宗主古愿折文武兼修，实力非凡，又锻造出了名剑湛然，世人无不赞其英才，其与万俟山庄景应先、斮行盟宗伏千钧、玄阵大师燕知何、大侠廉初并称豪雄。适逢那一届的止战群英会在洺川举行，天下群雄汇聚于洺川十四城，试剑大会上古愿折没有一天清闲，数不清的人慕其剑术想与之切磋，又有数不清的人想求一把由他亲手锻造的神兵。
　　洺川盛事，好不热闹。
　　那女子突然出现。
　　群英会不止比武论道，也有一些余兴节目，称为盈乐天，有时世家千金王族公主也会在众人面前展示才艺，不过盈乐天时更多的都是歌姬伶人上场，演武场就会变成舞乐台。
　　慕朝辞的出身至今都有人说不清，说不清她到底是出自某个家族还是只是卖艺的舞女，总之，她参加了盈乐天，献了一支舞。
　　倾国倾城貌，一舞惊四座，美色天下知。
　　谁会不爱美人呢？尤其她还如此纯真美好。她舞一曲东风拂衣，便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想抓住她的衣摆，多的是豪杰为她倾心。
　　群英会后，许多人便纷纷向她表明了心意，其中不乏当时风云人物，慕朝辞则选择了其中最木讷最不会花言巧语的古愿折。
　　古愿折力排众议，娶她为正妻，慕朝辞成为中州第一名世家铸器古氏的主母，夫妻二人感情深厚，从未有过争端龃龉，不到两年，慕朝辞为古愿折生下了一对龙凤子。
　　实乃一段美满佳话。
　　本是大吉之事，古氏却开始风起云涌。
　　至古氏大劫，古愿折身死，慕朝辞转身依附叶施盟，佳话又成了笑话。
　　围绕着她的从此都是流言蜚语。
　　有人说她是苍临派来的棋子，用以瓦解铸器古氏。
　　连她的两个孩子一开始也是这么认为的。
　　无数骂声与争议多年不休，人们把她看作红颜祸水，宗国第一美人的名头都是一种嘲讽。
　　她隐身玉霖仙泽，躲避着是是非非，似乎已是不问世事，却原来一直守护着湮古帝刃的秘密，谁也想不到人人都垂涎欲得的百兵之王就藏在距洺川十四城不远的玉霖仙泽之中，即便有人怀疑，也没人进得去玉霖仙泽。
　　她等待多年，终于等回了她的孩子，等来了古氏的希望——这才是事实。
　　而对于所谓的因果，古江晴早已看清……古氏大劫，乃是一场天大的阴谋，并非因一个女人而起，或者说，单单因为一个女人酿不成那样的祸事。
　　一夜大火掩盖了残暴的杀戮，上千人的性命埋葬于火焰之中，凭什么一双五岁的孩子可以逃脱出去？而且是古氏嫡系的血脉。
　　按理说，这两个孩子才是需要重点绞杀的，只靠那些侍卫就可以逃离那么多仇敌的追杀吗？
　　不可能的。
　　是有人故意放了一条生路。
　　看在她的面子上。
　　她不是贪生怕死，而是无所畏惧。
　　她想保护他们，守护古氏的微末希望，仿佛把埋藏多年的帝刃本体交给了古氏传人才算完成了使命。
　　使命完成之后呢？
　　她早已有了向死之心。
　　所以古江晴才要祈求她留下，尽管这种祈求本身就是一种残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