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华》沙**沫

6、第四回

　　李老夫人夜里睡得不太安稳。
　　老太爷的背影尤在眼前，鸡却叫了。起床后心里就不大受用，再看见外头仍飘着小雪，心情愈加烦闷。先骂了梳头的婆子，又把端面汤的小丫头子赶了出去，未了又打翻了茶杯，不知如何才是，只得坐下念佛。来来去去念了七、八遍，才略好些。
　　待用过午膳，心里却又有些翻滚。想歪一歪，又怕天短积住食，况她原是心里有事的，就又寻思到庵里和慧圆讲谈讲谈。于是吩咐穿戴。
　　因今日是老太爷的祭日，所以首饰一概全免，只用一支凤头银簪将头发绾住。内穿灰狐大袄，外面披了件哆啰呢的里外出毛带风帽斗篷。扶着小丫头肩膀，旁边另有婆子打油纸伞，跟了五、六个丫头捧着脚炉、熏香、痰盒子、眼镜子、手帕子，单在围兜里放上自己的手炉。又有两个仆妇在前边扫雪，穿廊过院，走了好一会儿方到。

　　水静庵里的姑子慧圆，穿了芒鞋早迎出来，深深揖手说：
　　“老菩萨今儿来得早，贫尼有礼了。”
　　老夫人叹口气，“是我老糊涂了，左右不是，不知要怎样才好，就想早点过来烦烦你。”
　　慧圆含笑让老夫人，先一同拜了观音，才又请老夫人到后堂净室闲话。
　　老夫人见屋子收拾得雪洞似的，纤尘不染，除了些粗笨家具，并无一样摆设。又看看慧圆，身上仍是初到时的旧衣，不由说：“你也不可一味节省，身子要紧。”
　　慧圆忙笑着说：“老菩萨费心了。我不冷，前儿您让人送来的羽纱褂子，好倒好，只是太富贵些。我一个出家人穿上不相宜，白让老菩萨惦记了。”又让老夫人上炕坐，老夫人坐了。
　　虽是净室，火盆倒有两个，屋内暖洋洋的。老夫人便宽了外面的大衣裳，只穿袄子。慧圆自己走去给老夫人沏了杯乌龙茶，放在小花梨炕桌上。又点了小小一支安息香，摆到窗下，自己在下首陪着。
　　丫头、婆子们将东西放妥当，自到其他净室内歇息，另有几个只在门外听唤。

　　老夫人喝口茶，又仔细打量慧圆一回。见她气色比初来时略好些，虽仍嫌太过清瘦。新剃的头皮泛着淡青色，眉头尖尖，嘴角弯弯，灰色尼衣领口露出一段白白的颈子，倒圆润可爱。
　　老夫人瞅了半晌不由想起件事，开口问：“近日可有你师父的消息？”
　　“没有。自从跟老菩萨您到家里后，再也没听见她的信了。”慧圆坐正了身子，皱眉回说。
　　“想来都是我的不是。因见你和我没了的大丫头长得像，一时心血来潮，开口向你师父要。你师父与我早就相识，人情又软，耐不得我老着脸皮，答应你来这儿。可她年纪也大了，没个亲近人服持，倒让我每每想起就揪心。”

　　见老夫人这样说，面上又有些戚色，慧圆忙赔笑说：
　　“这如何怪得了老菩萨？我师父也是不放心老菩萨，才让贫尼来这儿。虽说师父年纪有了，可日常种菜担水惯了的，身子倒还硬朗。老菩萨不必过于担心。况且府上常有人在这趟线上跑买卖，若有什么时，捎个信儿倒是便易的。”
　　老夫人听了，方点点头说：“是这样，想来一切都还好。”又想起夜里的梦，不禁伤心，“昨儿我做了个梦，梦见老爷和我嘱咐小少爷的事。早上起来我就想，人总归是要死的，我倒也没什么，唯有这个小讨债的让人放心不下。老爷、儿子、女儿都丢下我去了，留下我这把老骨头强撑着这个家，时时受煎熬，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儿……想来想去倒自己糊涂伤心起来了。”
　　慧圆忙从捧盒里拿起块手帕子递过去，一面轻声劝解：”谁说老菩萨糊涂？依贫尼看，老菩萨才是最精明不过的人。知道家财乃身外之物，富贵也不过是过眼云烟，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所以全凭少夫人处置，自己只把着些根本。又明白小公子的前程只有靠自己去挣，因此上请了多少名师来家。老菩萨您放宽心些儿，小公子大了就好了。即或老菩萨一时想不开时，只多念念佛再想着小公子，这心里就会受用些。”
　　老夫人听罢，不由一手攥了帕子一手就拉住慧圆的手,“我的儿！还是你体谅我。所以我烦了才常要来你这儿，听你说几句，这心里方敞亮些。”

　　慧圆微微红了脸，只是抿嘴笑，宛如闺中好女儿模样。
　　老夫人见了心中一动，又说：“慧圆，我有句话要问你。”慧圆瞅着老夫人不说话，只静听她的下文，“你年纪尚轻，为什么偏要出家？虽然侍奉菩萨是难得的福气。可我看你模样儿生得好，脾性更是好，一辈子青灯古佛的倒替你可惜。你可想过还俗？”
　　慧圆身子一颤，半低了头并不言语。老夫人见状明白了几分，不免又勾起自家伤心旧事，心下凄凉，眼光只管怔怔地转向半白窗的纸。

　　日影已黯淡，嘶嘶白雪稀疏了些，但仍在零零落落地飘着。
　　寒风吹动干枯的树枝，发出呜咽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有谁在哭泣。
　　窗下一株腊梅开得正好，羊脂一般滑腻半透明的花瓣，在铅灰色的天空映衬下，显得单脆而无力，令人觉得不太真实。没有赏心悦目的美，只是一种严重的不协调和诡秘。随着金乌坠地，到最后，连这种不协调也合着窗外的景物一同被黑夜吞噬。
　　冬天的夜晚降临得极突然，快得不过一眨眼。

　　丫头们掌上灯，重新换过茶。一个仆妇进来回，说祭礼已摆好，人也到齐了。老夫人同慧圆下了炕，穿戴了一起自后堂转出。
　　庵外水塘边的亭子里，摆着香案祭品，鲜花净水。地下立着高杆戳灯，又有十几个仆妇手提着白纸灯笼雁翅排开，把亭子内外照得一片通明。
　　闵氏和李小公子俱着素，萧玉郎也穿了全身银白。众人垂手而立，均站在亭外静候。

　　远远的，萧玉郎就目不转睛地盯着慧圆，看她扶老夫人慢步走到跟前。
　　觉出那两道明显的目光，慧圆禁不住扫了萧玉郎一眼，及对上他的脸不由就是一怔，脸色随之忽然变成死灰，眼睛却发出奇怪的光芒。脚下略一停顿，老夫人就自己走进亭子里去了。慧圆梦游般，在阶下止步不前。
　　李老夫人整顿衣装，先含泪上了三柱香，又洒酒在地，复又跪倒在拜垫上双手合什低声祝祷。一时四下声息全无。

　　半晌老夫人方站起，闵氏和小公子上前跪拜毕，萧玉郎展开一卷油布纸，就着灯笼，用抑扬顿挫的声音念道：“维太平之年……呜呼哀哉！尚飨！”
　　祭文写得洋洋洒洒，引经据典，历数逝者的功绩：如何父慈子孝，如何宽厚仁德，大大褒奖了一番。他又身长玉立，吐字清楚，声情并茂的，配着院内景致越发风雅不俗。
　　老夫人听得热泪直滚。闵氏也暗暗首肯，虽是不便表露，倒也拿眼频频作势。下人们虽听不大明白，但见他念得好听，人又出色，无不在心里大大地喝了声采。
　　慧圆揖手而立，面沉若水，两眼空蒙蒙的，心思似乎正飘散在遥远的某个地方，对面前的事全不在意。只是单薄的身子在亮如白昼的冬夜里，怕冷似的微微打着寒噤。

　　祭文念罢，焚化了冥币纸衣纸马，老夫人率众人同到庵堂，乌鸦鸦跪了一地。
　　李府上下莫不知李老夫人好佛，因此上十停倒有九停下人也是有兴的。况又知老爷祭日在即，老夫人必办祭祀，所以大悲忏都是事先背熟的。如今老夫人起个头，一时庵内香雾缭绕，佛号连天。又有那一等聪明的下人，为讨老夫人欢心，比别人越发大声地念出来。
　　老夫人虽是悲痛，然听得仔细，倒也不由得心下满意。

　　慧圆坐于一隅轻敲木鱼，低低地念着经文，在一片沸腾中显出几分超然及特异。
　　原本主子与下人及男女是分开跪拜的，因敬萧玉郎是西席又曾任过县令的，李老夫人特特让他同自己跪在一边。不知有意无意，萧玉郎恰正跪在慧圆身后。
　　外面冰天雪地，庵堂又四处透风虽人众也是冷的。众人俱穿了厚实的袍褂，仍是觉得凛凛。慧圆的僧袍只有薄薄一层棉花，况又已浆洗多次，更觉单薄。她的额头却满布细密的汗珠，然身子又在微微发颤，幸而众人都在念经并无人理会她这付怪异的模样。
　　念了半晌，慧圆方觉出自己刚刚念过的不知是什么，也听不大清旁人正大声念出的字句。可她却在一片嘈杂中，忽然听见萧玉郎的声音在耳边细细地问：
　　“小师父怎么，这么热啊？”

　　她猛地倒抽一口冷气，连木鱼都忘了敲。
　　闵氏恰在左近，听木鱼声停了不由诧异地瞥她一眼，复转回头接着念经，心内嘀咕。
　　慧圆悄悄吐口气，又继续敲起来。
　　“小师父恐怕是有口无心吧？”
　　耳边又传来萧玉郎喃喃的声音。慧圆索性闭上双目，把木鱼敲得更响些。随后她仿佛又听见他轻轻笑着说：“好个虔诚的小师父。”
　　汗水顺面颊流进嘴里，带着股咸涩的苦味。慧圆觉得头晕沉沉的，周围的事物似乎正在逐渐模糊……
　　庵外的风声、众人的佛声已经离开得很遥远。然而她自己的心跳声，还有那个人的嗓音却清晰可闻。那声音宛若在幽静的空谷中，砍砍的伐木声，一声不漏地传进她耳朵里，倒似将她的心也一下下吹着般。

　　漫长的祭祀在定更时方罢，老夫人对众人劝勉一番，按等分赏下人，末了又嘱咐慧圆几句方率众离去，一时庵内散个干净。
　　身子一软慧圆便跌坐在蒲团上，涔涔汗水顺额而下，只觉身上的小衣服也全湿透了。
　　她费力地喘气，抬头望着救苦救难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恍惚觉得自己刚才像是做了一场噩梦。
　　那些自己试图忘记，并且自认为已能放下的回忆，此时却戴着妖魔的面具猛地自心底跳了出来，而且比以住任何时候都更鲜明、更真切。它们踩着怪诞的鼓点开始飞快地旋转跳跃，让她觉得天动地摇。
　　慧圆伏在蒲团上，身体抖成了筛子，确青的头皮在烛火中闪着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