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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二回 ...

  •   吃罢夜饭,萧玉郎歪在枕上看书。小石头坐在一边掷色子顽。门上忽有人通报,说李家大少奶奶来了。
      不及迎接,大少奶奶名闵氏者,早率一干仆妇掀帘子进了门。两下厮见过,分宾主落座,叙了寒温。小石头奉上两碗新沏的茶。
      闵氏哪里肯喝他的茶,只管拔着小手炉。地下黑压压站满了人,有挤不下的,就走到棉门帘外头去了。
      稍定,有婆子端过两个大托盘,里面是两件袍子并鹤氅。一件是大毛刻丝团云腋狐袄子,另一件是外发烧的全羊一斗珠紧身,斗篷倒是羽纱的,样式都还入时。
      闵氏身穿家常石青出毛织锦马夹,里面是莲青色银鼠袄,下头穿着鹅黄绉纱棉裙,脚下踩了脚炉。手上戴两个红宝石戒指,俱是火炭般红的。左手另戴个碧玉扳指,如平日一样双手仍带着三个金凤银护指。头上的两朵攒珠银花,珠子都有红豆般大小,且是匀净,映得头发油光水滑的。

      她小心地拨了回手里的火炉,方抬头对萧玉郎笑了一下,轻声细语地说:
      “昨夜忽降大雪,天气愈发冷上来。萧先生是在客中,行李想必萧条。况且初到小城,大毛的衣裳也还未及预备吧?老夫人怕先生不便,特命妾身找了几件粗衣送过来,还请先生不要见笑。”
      萧玉郎笑了笑,懒洋洋靠在椅背上冲婆子勾一下手指,并不说话。
      两个婆子不明所以,怔了怔方走上前将托盘举着待他看。萧玉郎用手在毛皮上抚过。那些小羊毛卷儿轻柔滑腻留不得手,他不由赞叹:
      “好皮!老夫人盛情,不才若推辞,倒辜负了她的一番美意。也罢,今日晚了,待不才明儿亲自去谢过老夫人。”

      “先生怎如此见外?区区薄礼,不成敬意,面谢实是不敢当。”闵氏微微一笑,沉吟片刻后迟疑,“只是,本月十四是先翁的祭日,老夫人想做场法事,现还缺一篇祭文。闻先生文采精华常人不及,如能为之,老夫人和妾身倒是要多谢了。”
      萧玉郎也微笑着说:“这有何难?待不才写成,也是做晚辈的一番心意。尊翁驾鹤,小公子又小,不才每每思之,不胜嗟叹”。
      闵氏举袖拭了一回泪,又勉强说着:“自先翁与先夫先后故去后,老夫人日夜焦心,恐叔叔不成器,他日无法向先翁交待。所以竭力请了几位名师来教导,然只是缘吝,总不见有什么进益。今先生来了,虽只讲了不多时日,叔叔倒很喜欢听,家去也每常思念翻翻书。老夫人见此,越发喜欢,说,先生与叔叔有缘,与李家有缘。因此上,思量着先生若能长此以往才好。及到叔叔蟾宫折桂时,李家必有重谢,先生面上也有光彩。”
      萧玉郎不觉失笑,“既为人师,理应尽力教导。倒不求什么重谢,光不光彩的不才也没想过。只是不能担保长住在此,不才行云野鹤惯了,久在一处怕不耐烦。”
      闻听闵氏就咳了一声,打发下人到门外候着,一地下人顷刻间便散个干净。

      “先生刚才在看什么书,妾身瞅瞅可方便?”闵氏含笑在桌上倾过身去,身上熏香越发浓郁地飘过来。
      “不过闲来翻翻《山海经》,大少奶奶也有兴?”萧玉郎起身走向暖炕,从枕边执起那本书回身便要递给闵氏,眼见的却令他顿住了手。
      闵氏已放下手炉,正笑吟吟地起身款步走过来,短短几步倒弄出许多身段。萧玉郎这才发现即便穿了厚衣裳,她的腰仍很细。
      “原来是《山海经》,想不到先生也喜欢这些神神怪怪的东西。”
      说着话,闵氏已握住书页,萧玉郎只得放手。她却不翻看,只管弯腰缓缓伸手摸了摸被褥,低问:“这床,晚上睡着可惯?”
      清清白白的手指按在天青色褥子上,越发显得水葱般水嫩纤长。
      萧玉郎眼睛直勾勾地盯住那些手指,不回话,慢慢靠坐到炕上去。

      小桃的手——虽是丫头,不惯干粗活仍是又白又嫩,按在褥子上,皱眉回望小石头一眼,问:
      “你怎么给表少爷拿下人的铺盖?这么薄,房子又冷,你尚且受不住,表少爷如何受得?这些日子了火盆也不见添。表少爷不说,你也不知道?上回我们只当……”
      停住口,小桃咬咬嘴唇转头瞅萧玉郎,见他正披了雪褂子脚下垫个火盆写字,冻得手抖抖地握不住笔,许多墨滴在纸上。
      小石头低下头去,半天才小声说:“知道。可张管家说,就只有这个了,厚的养娘还不曾缝得。”
      “那你倒是跟我们说一声,老爷也曾来过。表少爷脸皮薄,你个长随倒长着嘴干什么用?”小桃剜他一眼,又思忖半晌方默不做声出去了。

      隔不上一顿饭功夫,就听见小桃在门外呼唤,小石头忙开了门。
      小桃怀里抱着一床湖蓝绉纱绸被,肩上搭条石青厚棉褥子,气喘吁吁地走进来,放下东西对小石头说:“我已吩咐厨房,明儿再拿个大火盆来,还有汤婆子、手炉、脚炉。你仔细核对他们送过来的炭别短了份量,好歹今儿先对付着使。”说完展被铺床,十分妥帖。
      小石头喜欢得扎着手,只不信,问:“小桃姐,这是从哪儿弄的?难不成你去了,管家倒好说话起来?”
      “偷来的。”小桃干脆地回,又把换下的旧铺盖塞小石头怀里,“拿去铺你床上,你那儿想来也是冷的。”

      见小桃来复去又如此做作,萧玉郎不由住了笔,扭头看她一眼。
      “表少爷,这几日您受委屈了。以后短什么,想要什么,只管打发小石头告诉婢子。这大冷的天儿,若冻个好歹出来,这可怎么好?”小桃忙解说,束手站得笔直。
      “真是偷来的?”萧玉郎面无表情地问,眼睛珠子漆黑冰冷。
      小桃红了脸,张了张口没出声倒低下头只管弄汗巾子,过一会儿才回:
      “是又不是。夫人吩咐,凡表少爷所需都尽量供给。可刘管家故意刁难,这事又不便回夫人,以免惹气。因此上婢子用夫人让我保管的钥匙开了库房,拿了些现成的——这倒也不为过,表少爷不必多虑。”
      萧玉郎仍是不动声色,继续问:“你虽是个丫头,可久在官宦人家,想必也知道些。‘君子不欺暗室’,这些不明不白弄来的东西,你想,我可会留下?”
      小桃扭手,无奈地瞅他,“可,表少爷你可怎么着?这事儿实在难处。你就委屈些,日后———”
      话未说完,萧玉郎早已接口说:“我自然会留下。因为,我不是君子。即便是君子,在此状况下,也是保命要紧。命且无,道理也只是空的了。你说是不?”他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小桃“扑”地笑出来,又连忙别过头,用手背捂住嘴,那嘴上便似开了朵水灵灵的白花。

      萧玉郎不由握住那只手,紧紧攥在手心里,仍没搭话。擦了上好护手油每日竖草不拈的手自然是柔软温热的,只是因了上面的贵重首饰握起来有些硌人。他暗暗寻思,嘴角微微上弯,垂目自嘲地笑起来。
      这番做作看在闵氏眼里倒似有了另外的意思,她越发拿班低下头似笑非笑地再问:“您真不打算在此长住?”
      她的脸和萧玉郎的离得极近,彼此呼吸可辩。
      萧玉郎挑起凤眼上望,又一次为这张脸感到惊异。
      闵氏的妆画得很细致,但却与一般妇人画法不同。寻常妇人在妆扮时都只想着如何遮盖不足、彰显优点。而闵氏不是,她对自己的容貌似乎颇为自负,因此特别夸大了它们原来的模样。
      她的嘴唇轮廓不甚突出,几乎没有嘴角,闵氏反而将它涂得更圆,让萧玉郎想起在岳家时吃过的一种红著饼。同样圆圆小小、油油腻腻,甜得不想再吃第二块。
      她的眼睛狭长,眼睑则略厚。而她将眼线几乎画到两鬓,生生将脸分割成两半。以至于每次见面,萧玉郎都觉她像一条含了红著饼的饭铲头,嘶嘶地吐着信子在寻食。
      这样另类的美,带着一种阴冷危险的气息,寻常人见了只想躲避。难得她本人倒不觉得,仍是每天妆扮了见人。

      萧玉郎将脸移开,离她稍远些,仍握着那只手轻轻揉捏,挑起一边眉毛回:“也许。”
      “也许?“
      闵氏倒凑过来,从肺里呼出一口气直吹到他面上去。她大概刚喝过桂花茶,口气里有一股淡淡的桂花香。萧玉郎不禁屏息。
      也不待他回答,闵氏自己丢开手,恢复刚进门时的端静,走到门口又回头嫣然一笑。
      “老夫人请先生十四日到后院水静庵一同拜祭先翁,先生务必要记得去啊。”
      萧玉郎懒洋洋地仍躺回榻上,以握过闵氏的手支头,斜眼看她,说:“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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