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华》沙**沫

19、第十五回

　　慧圆听了萧玉郎的话，如遭了电闪雷劈怔怔地呆在当地，半晌说不出话。
　　一霎时想起与杏儿几个在府中时的情义，一霎时又想起杏儿平日多有不足的意思，一霎时又恍见萧玉郎在桃园里对自己柔情绵绵。诸般往事纷至沓来，心里一时乱麻样理不出头绪。
　　半晌她才心里略平复些，叹口气说：“不管是谁泄露了消息，现今再说这个也无益了。我只不愿意是她，我俩情份原是好的。”
　　“在‘利’字面前，情份又占多少份量？这事儿我倒见多了。不过，既已知原委，你快快开门吧？”
　　慧圆只当听不见，又问：“别后，你过得怎样？”
　　萧玉郎几乎被气个仰倒，对方却是心爱的人发作不得，只得继续叹气跺脚扮可怜。

　　“能怎样？自你走后，我觉着自己的心都像被掏空了。因不知情由，好歹没闷个病出来。赵夫人又下令不得出外，虽也得隙到城中暗地里查访，但总没个音信。入秋，中了试。赵老爷就叫我过去，说虽是有这门亲事，可如今赵小姐名声有损，赵家也不愿强人所难，所以执意要退婚。我原是要与他说明内中情由的，不想他自己反先说出退婚的事，倒让我应变不及。后儿，我寻思若要寻真萧玉郎，也不是一时半刻的事。且赵家遭此大劫，我若此时应允退婚也辜负了赵老爷在先的一番心意，赵小姐那边更不知会怎样。况我只要你一个，没了你，和谁成亲原都是一样的。所以想了几日，我就对赵老爷说明了意思。赵老爷自然欢喜，就这么着，我和赵小姐成了亲。”
　　小桃听得，心里并无异议，反暗暗点头，“理应如此。”
　　“上任未几，仇太尉一伙寻机参了我一本，说什么盘剥克扣，民声甚差。便罢了官。无事一身轻，身边又不缺盘费，就想四处走动走动，或许能再见你一面。没想到那日路过浔阳，恰见李老夫人带你上船，我便跟来江城。打听到府里缺个西席，就托同年举荐进了李府。桃儿，你又怎样，快跟我说说。”
　　萧玉郎说到情深处，倒忘了催她开门，只管也询问起来。

　　慧圆听他将这几年沉浮说得这般轻易，语气又只是淡淡的，然其中对自己的深情倒是了然的，心内便也热了，思忖所受的苦总算没有白捱。说起自家事时，虽是仍不如意，不由倒喜欢起来。
　　“我在桥头等你不着，不知原委，不敢便自己走，就在城外赁了间屋子，白天只到城中暗地打听。因怕赵家报官，所以乔装成个妇人，许这就是你找不见我的原故吧。谁知赵家竟一丝动静全无，我倒诧异。只是我所带银两全是夫人高兴时零碎赏的，并不多，又怕久留城中被赵家人发现，所以只得到乡下，投身到一户人家当了绣娘。这么着过了一年，那家老爷的一个什么出了服的远房亲戚不知打哪儿见过我，就向主家提亲，说是要纳我为第五房小妾。主家自然是允的，开口便是五十两卖身钱，那家也不计较，当日便送来了。没奈何，我只得又逃出来。那户人家立马报了官，发出捕快捉拿我。正在走投无路之际，一个云游的尼姑救了我，后来还收我为徒一同到了浔阳。再后来，李老夫人远到浔阳还愿，见了我就向师父讨。我因浔阳离那家人近，师父允了，我也就答应了才来此长住。”
　　萧玉郎听罢，心里甚是怜惜她。想自己这几年虽也是苦的，到底衣食无缺，哪里像她这般东躲西藏、为安身费尽心机，最终还被迫遁入空门。
　　“你且开门，让我好好看看你。”他不由软软地央道。

　　慧圆欲待开门却又停步，迟疑地问：“夫人、小姐还好吗？”
　　“又提她们干什么？天怪冷的，只是让人挨冻。” 萧玉郎叹口气。
　　“好歹我服侍夫人、小姐一场，平日里她们对我原不坏。”慧圆小声说，心内有些酸楚。
　　萧玉郎只得说：“人家可不当你是好人。好，告诉你罢。赵老爷病好后，竟像是想通了许多，每日只是与夫人喝茶下棋彼此傍依，两人倒越发亲近。杏儿枉做小人，只是担了个虚名，赵老爷从不到她房里去。夫人想是不过意，就把家当交与她打点，自己只做个清闲的大夫人。这几年下来，老爷、夫人身子倒是好的，不劳你牵挂。只是赵小姐，她……。”话说到这里他忽然踌躇，一时不知该如何跟她说。
　　“小姐怎么样？”
　　“她……她已经亡故了。”萧玉郎咬咬牙说出来。

　　慧圆悚然一惊，急痛间忙问：“怎么？！小姐年纪轻轻儿的，怎么倒没了？你莫唬我。”
　　“你别着急，且听我说。”萧玉郎见她发急，忙劝道，“赵小姐倒真是个苦命的人。先是被三纲五常、烈女妇德把脑子搞僵了。偏又生得美貌，再被仇太尉的一个八杆子打不着的什么侄儿看上，白日里便要抢去。虽说当时就被那个飞刀儿立即救回，到底在那帮腐儒们看来已是有损名节，还连带自己爹娘大病一场，又带累你四处奔逃。赵小姐本是要寻死的，多亏家人看住。也许那时，她心里便有了飞刀儿了吧。
　　“洞房时，小姐拿剪子指定脖子，说什么我若碰她，她便自尽。这又是哪里话，我答应成亲只想帮她家，怎么反会害她？况我正愁与她如何相处，这下倒两便了。那夜我才知道赵小姐想嫁的是那个飞刀儿。你们小姐倒还有救，不是一味认父母媒妁那套。这个飞刀儿，你不认识。他本是当地一户旧姓，自小尚武，据说身手了得。因他有一身好武艺，便想保家卫国、征战沙场的。然如今却是国泰民安、四夷咸服，边事久休，街上就连剪绺的也没半个。他空有大志也只得白放着，苦闷时便免不了去那醉生梦死的下处盘恒一二。倒也是个不如意的人。好歹那天机缘巧合，仇衙内行凶被他撞见打了个报不平。我一想，小姐若能与飞刀儿做成一对倒是件美事。
　　“可巧在济州任上遇见了那个飞刀儿。谁知，那人原是个不解风情的。听了我的话，竟说什么大丈夫救人于危难，不图报答。若接受了，和趁火打劫便没了分别。况又已成婚，断无此理。又说大丈夫未能立业何以成家？他不建个功业断不会娶妻。我被他气个仰倒，只好说，只因小姐一心只想着他，彼此并无沾染。他一听竟大怒，说一个妇道人家，出嫁从夫，怎么心里竟想着别的男人。又大骂我不是人，把自己老婆送人等等不一而足。迂腐得一塌糊涂，也不等我再劝，他倒‘嗖’一声不见了。
　　“无奈，我只有向小姐如实禀告。小姐听了不说话，只是向隅呆坐。我劝她另想他法，怎么的也不能让她就这么下去。她倒也没再提飞刀儿的事，我便寻思着她大概是也想开了。谁知——”
　　萧玉郎又顿住了，寒风呼呼地自门缝里灌过来。慧圆打个寒噤。

　　“谁知那日她找我去，说是……已有了飞刀儿的骨肉！”萧玉郎接着说，声音在风里忽远忽近，“那飞刀儿早已离开济州，也不知哪个奸人假冒他之名骗了赵小姐的清白。赵小姐得知情由甚么也没说，当夜便吞了金……”
　　慧圆一头听，一头早哭得眼睛肿了，又不敢发声，只得捂了汗巾子。
　　萧玉郎听门那边没了动静，便知她在哭，心想哭出来总比闷在心里强些，也就不去劝她，只让她放开狠哭一回。
　　半晌，慧圆才住了哭，问：“倒是哪个奸人，你可替小姐找到？”
　　“还真找到了，那人原是飞刀儿一个把兄弟，他到济州原也是因了这个人。他见飞刀儿自我那里回去气色不对便左右问他话，将赵小姐的事儿套了去，就起了歹意。我是后来找见飞刀儿才把事情弄明白。飞刀儿倒是个有血性的，当即快马赶回济州割了那人首级摆在了赵小姐坟前。也算是替她报了大仇。”
　　萧玉郎感慨，叹了口气。

　　慧圆暗暗点头，想起赵小姐虽然不幸，然到底冤恨得雪，偏替她行此侠义的又是那个飞刀儿，冥冥中似有天意。
　　嗟叹半晌她复想起白天的事，责备萧玉郎说：
　　“总归是你的不是。好端端的，又招人家宝钿干什么？白天大少奶奶把她叫去打了十几鞭子，后背都破了。抬回来躺在炕上动弹不得，那三个丫头坏了心肠，药不给上，连水也不给喝。我心里过意不去，倒去服侍她一回。大少奶奶虽心狠了些儿，也怪你。”
　　听她不再问赵家的事，萧玉郎心里倒是一宽，再听她埋怨，不由尴尬地笑笑，“我也是没法了，若不让她们自己内里猜忌，哪能有机会和你说话？所以说，这个虎狼之地不可久留。等过了年我去回老夫人话，只说老爷叫我家去，你也可找个理由离开这儿与我同走。”

　　正说着，萧玉郎觉得脸上一凉，抬头望去，天色竟已有些微微发亮。在铅灰色的天幕下，朵朵雪花正在徐徐飘落。纯白的雪映得天空越发阴暗，小城的轮廓也越发地青黝。
　　萧玉郎心中不由一动，压低声音说：“桃儿，你闭上眼睛张开手，我有东西要送你。”
　　慧圆微微一怔，不知晓他怎么忽然说这么一句，心内倒也想知道他有什么东西要送给自己，就依言轻合双目，双手向天摊开。
　　等了半晌，除了手掌感受到点点轻寒外，别无他物。她不由奇怪，正要发问，却听萧玉郎在那边说：
　　“你可收到了？是雪花。我也想变成这样的花。只要你在天空下，就可以毫无阻隔地从天而降落在你的脸上、身上，在你的手心里，瞬间开放，无声消融。”

　　慧圆的呼吸不由一滞，方才停住的眼泪刹那间又涌上眸子。
　　她把手举到面前，此时恰有一朵雪花落在她的手心。她还未及看清它嶙峋的六角，那雪花就在手掌的温热中融化了，只留下一颗透明的水滴。她把它紧紧地握在手里，仿佛握住的便是萧玉郎的一滴眼泪。
　　仰头向天，她看见天空中无数的雪花在无风无声中悄然而来，铅垂而降。她望不到雪的尽头，只知道它们正奔向自己，一如良人向已的心。
　　她微微闭上眼睛，听任那雪花挟着轻微的冲击落在自己的眉际、额头、眼角和嘴唇。
　　她感受不到雪的冰冷，恍惚间只觉得那是萧玉郎的轻吻，绵绵不绝，柔情万千，让她暗暗颤栗，暗暗心悸，暗暗渴望逃避，暗暗恐惧将来也许会忘记这段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