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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五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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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开阳叫承云去皇城请项御寇至满珍堂赏画。承云没有出入皇城的腰牌,只能先告诉把守华林门的侍卫,由侍卫派人去通传。
平日华林门最少有两名侍卫,那天却只有一个人。无论承云怎么请求,他也执意不肯去通传,说非要等其他值班的侍卫来了才能去。
等了快半个时辰,终于又来了两名侍卫。之前那名侍卫这才去御史大夫的官署为她传话。没过一会,项御寇就出来了。承云下意识地摸了摸开阳写的那封信,盘算着怎样找个机会交给他。
就在这时,身后响起一个声音:“咦,那不是承云姐姐吗?”
承云回过头,只见甘泉宫的蔷薇带着三个宫女正朝她走来。承云心中知道不妙,嘴上却只有笑道:“原来是蔷薇姑娘,你怎么会来这里?”
蔷薇笑道:“贵妃娘娘养的一只猫不见了,吩咐我们出来寻猫。”
项御寇已经走过来了,他位列三公,身份高贵,几个宫女连忙蹲下来行礼。项御寇知道承云是开阳的心腹,他不认识蔷薇和另外几名宫女,但见她们和承云一起,以为都是燕兰宫的人,便道了声“免礼”,又问承云:“贤妃娘娘身体可好?”
承云答道:“多谢项大人关心,娘娘一切安好。”又对蔷薇笑道:“贤妃娘娘奉皇上之命请项大人去满珍堂赏画,现在时候也不早了,我不敢耽搁,这就带项大人过去,不能帮几位姐姐找贵妃娘娘的猫,还请几位姐姐见谅。”
项御寇这才知道她们是甘泉宫的,他是个聪明人,招手唤来一名侍卫,叫他帮蔷薇找猫。
蔷薇笑道:“多谢项大人。只是奴婢们刚才在这里找过几遭也没看见,大概跑到别的地方去了,怎好劳烦侍卫大哥。奴婢们去别的地方找就是了。”
项御寇点点头,率先走了。承云忙跟在他后面。走了几步,听见后面有轻微的脚步声,回头一看,蔷薇等人果然偷偷地跟着他们。
显而易见,找猫只是个借口。
承云把开阳的信捏在手里,想着怎样才能交给项御寇而不被蔷薇看到,急得出了一身汗。走到梅林那边,她心生一计,指着林中喊道:“贵妃娘娘的猫在那里!”
蔷薇她们当然知道猫不可能出现在梅林,但是听到承云这样大喊,出于一种习惯,四个人还是朝林子里看了一眼。承云早已把信揉成一团攥在手里,喊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立刻朝项御寇扔过去。待蔷薇回过头时,信已经到了项御寇的手里。
蔷薇怀疑地问她:“你刚才当真看到了娘娘的猫?”
承云笑道:“我看到一个白影子,一闪就过去了,以为是贵妃娘娘的猫。”见项御寇已经走好远了,连忙追上去。蔷薇等人还是不紧不慢地跟在他们后面。
项御寇把纸团打开,发现大部分字都被承云手心的汗沁得模糊不清,只认得“烈毅带卢……冷宫……大火……卢贵妃和李充……从云……知道我……欢你……”
虽然许多字看不清楚,但是这几天宫里发生的事他却已有耳闻。两相对照,已估计了个八九不离十。
他把信纸重新揉成一团,走了几步,又忍不住打开,紧紧盯着最后几个字。信笺是精致的碧云春树笺,淡雅的颜色,幽幽透着清冷的花香。中间那个字,被汗晕染开来,像一朵黑色的花。
我……欢你。
我喜欢你……
这个念头涌上来,项御寇只觉胸口好似被人大力捶了一拳,说不清是欣喜还是心酸。
到了满珍堂,天正好下起雨来。雨丝细不可见,润物无声。屋里有人在说话,语声在静寂中清晰可闻。
承云听出长舒的声音,回头看看跟了一路的牛皮糖蔷薇,恨恨地在心底骂了一句,大声道:“娘娘,项大人来了。”
立刻有宫女出来请项御寇进去。进了大殿,只见卢贵妃和李充媛一左一右,站在开阳身边。他已经推详出大致情况,知道这二人来意不善。但他喜怒一向不形于色,因此神色还是淡淡的。
长舒笑道:“真是巧了,我和李充媛约好来这里赏画,没想到姐姐也请项大人来赏画。”
开阳见她这样嚣张地逼迫自己,心中气愤不已,只当没听见她的话,身子转向项御寇,道:“皇上听说我请项大人来赏画,特意告诉我,大人最敬佩的是东汉名臣袁安袁大人,所以这幅王摩诘的《袁安卧雪图》,大人一定不能错过。”
长舒之刁蛮任性,整个宫城里,她认了第二,没人敢认第一。见开阳胆敢当着一群奴才的面对自己视若无睹,不禁又怒上心头,打算再讥讽她两句,项御寇忽然朝她看了一眼。他面容英俊,举手投足雍容儒雅,眼睛却像一泓深湖,随意的一瞥中,似乎有某种令人胆寒的东西。长舒连烈毅也敢随意辱骂,但被他这样一看,只觉后背隐隐一凉,嘴边的话就再也说不出来了。
项御寇随开阳走到《袁安卧雪图》前。开阳指了指那丛著名的芭蕉,笑道:“王摩诘是个真正有意思的。谁人不知雪天无芭蕉,他却偏偏要画棵芭蕉在一旁,引得后人无数猜测,好不热闹。”
项御寇道:“摩诘信佛,这芭蕉或许就如那镜中花,水中月,空空荡荡,有别样意境吧。”
开阳笑道:“素闻大人才高八斗,学富五车,见识果然不同一般。”
长舒和李充媛也假装在一旁赏画,竖着耳朵听他们说话。
芙蓉端了一盅茶上来,开阳笑道:“这茶是用清晨荷叶上的露珠煮的,所以味道要清冽一些。大人请慢用。”
项御寇揭开盖子,赞道:“好香!”
开阳笑道:“我近日读了本《金刚经》,看到‘一切有为发,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想到诸法无常,人生不可避免地为患累所逼,总是不免心有戚戚然。所以就连煮一壶茶,也觉得不可马虎,特意命人每日清晨去芙蓉池采集露水。”
长舒和李充媛听得云里雾里,项御寇却明白开阳的意思,略一思忖,微笑道:“佛家认为,尘世如一间朽坏了的房子,日日受大火炙烤。众生贪恋欲乐,醉生梦死。佛祖悲天悯人,不忍见众生受苦,于是设立种种方便,使众生脱离火宅。唐朝诗人李义山就是因为平生乐事甚少,才开始事佛,最后完全淡泊名利,每日仅愿打钟扫地,为清凉山行者。娘娘既然读《金刚经》,就当有万古长空,一朝风月的襟怀,如此方能脱离火宅。”
开阳叹口气,道:“只怕大火过于猛烈,人力难以扭转。”
项御寇道:“炙烤尘世的大火多是从人心燃起,火势并不猛烈,但已足够蒙蔽人的心智。佛经有云:有位禅师某日在窗下看经,见一只蜜蜂想钻破纸窗钻出去,于是说了一个偈子:‘空门不肯出,投窗也大痴。百年钻故纸,何日出头时。’尘世的苦难,大多是自寻来的,只要知道回头,心智就能恢复清明,脱离苦海。”
听项御寇说起偈子来,长舒闷得恨不得打呵欠,哪里猜得到这两个人是在她眼皮子底下大打哑谜,把该说的都快要说完了。
其实,开阳是用《金刚经》的那几句话告诉项御寇,她非常害怕。
项御寇则用佛家的“火宅”暗示她不要担心,他会查出冷宫大火案的主谋。开阳只需平心静气,以不变应万变即可。
开阳又说,她担心此事与烈毅有关。
项御寇则肯定地说,冷宫的大火与烈毅无关。并用佛家的偈子告诉她,烈毅已回头。
即使自己头大如斗,听到这个好消息,开阳还是很为烈毅高兴。
项御寇看见她眼中的神采,嘴角也露出一丝笑容。
李充媛左顾右盼,无意间发现了一个宝贝。
她把长舒拉到一幅字前,叫她好好看看。
那幅字帖用草书写了七个字:良辰未必有佳期。
长舒是个懂得欣赏书法的人,见这幅字帖逸笔草草,率意畅达,自有一种高贵倜傥、任情傲物的气质,忍不住赞了一声:“真是好字!”
李充媛拉拉她的袖子,眼睛朝落款睃了一下。
长舒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呆了一下,复又笑道:“本宫竟不知道,项大人居然是个书法名家!”
她声音提高了八度,开阳和项御寇都听到了。
项御寇欠欠身,道:“多谢娘娘夸奖。那是臣多年之前随意涂鸦之作,意外得到皇上的喜爱,所以忝列此处,让娘娘见笑了。”
“良辰未必有佳期,似乎是李义山的诗。”李充媛笑道:“这个人一天到晚只知爱呀怨呀,好像满世界不如意的事都让他碰上了,读得人牙酸,白白辜负了那满肚子的好文采。”
项御寇没有说话。
长舒笑道:“项大人,三年之前而已,算不上是多年吧。三年前,嗯……本宫想想,对了,三年前不正是……”
她正打算说三年前项御寇被皇帝发配岭南、开阳早产的事情,项御寇突然从袖子里拿出一只耳环递给开阳,道:“今日臣来这里的路上,拾到了这枚耳环。臣交给娘娘,请娘娘代为寻找失主。”
长舒认出是她的耳环,脸色立马变了,嘴巴也乖乖闭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