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姿花传》（修改版）》漪露心

58、五十八

　　长舒发现耳环不见了，是在和烈毅私会的第二天的中午。
　　她想了又想，只可能是昨晚跟烈毅在沁芳园风流快活时，从耳朵上掉下来了。
　　后妃的耳环都是由尚服局制造，出纳文籍上有详细记载。如果被人在沁芳园找到她的耳环，加上半夜又有侍卫听到他们的说话声，难免不会怀疑到她的头上。但是因为大兴宫昨晚闹了刺客，内廷侍卫正到处巡查，她不敢马上叫人去找。好容易等内廷的人走了，她带着蔷薇赶去沁芳园，却没有看到耳环的踪迹。
　　她以为是哪个宫女或小太监拾到了，吩咐蔷薇去暗中查访，却没有想到是落到了项御寇的手上。
　　烈毅的警告犹在耳畔，长舒想到那句“至于项大人，你根本不知道他的能耐”，心中暗暗有些惊惧。
　　开阳接过耳环看了一眼，认出是长舒的东西，微微一笑，道：“多谢项大人，我一定会尽快找到失主的。”
　　长舒眼睁睁地看着开阳把耳环收进袖子里，恨得差点咬碎一口银牙。
　　她原本以为自己胜券在握，一定可以打倒开阳。现在项御寇当面把她的把柄交给开阳，意思当然是警告她不要轻举妄动。
　　她这才知道项御寇的厉害，不敢再出言不逊。假装欣赏了一会画儿，心里越发忐忑，只好拉着不明就里的李充媛走了。
　　她们一走，大殿上只有五六个人，立刻变得空旷起来，沉寂笼罩四周，惟有外面轻微的雨声虚幻地飘荡开。
　　书案上放了几盆西番莲，花开得正好，怒放的花瓣如一层薄薄的紫雾。一只蝴蝶飞到姿影婆娑的花丛中，打了个旋儿，又轻飘飘地飞走了。雨声还是那样静谧，可以听到外面的宫女用袖子捂住嘴咳嗽的声音，还有太监极轻极轻的脚步声。
　　这样繁琐真实，又这样虚无缥缈。
　　处在这样寂静的地方，恍惚觉得身体正被一点点拖向不知名的地方。
　　还记得那年从西陵送她回宫，在驿站的小房间里，他推开门，她回头，黑漆漆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晶亮的瞳仁里影影憧憧，仿佛可以吸走人的魂魄。
　　他的心，就在那一刻沦陷了。
　　五年来，他经常梦到这一幕，经常到连他自己都觉得傻气。但他并不后悔，毕竟就这样默默地守护她，也自有一番快乐。
　　现在他的快乐又增加了许多。那张信笺就在他的手上，他真想问她：“这是真的吗，什么时候开始的事？”
　　可是问了之后呢，带她走吗？
　　她会不会跟他走？
　　皇帝又会怎样对付他们？
　　与其让她跟着他担惊受怕，不如让她留在宫里过她的好日子。
　　没有开始，就没有结束。
　　承云轻声道：“大人，茶冷了，奴婢为您添些热茶。”
　　项御寇摇摇头，顺手把茶盅递给她。
　　承云双手提着银吊子，腾不出手来。开阳那一刻也不知怎么搞的，连想都没有想，就从项御寇手上把盅子接了过来。那盅子精致小巧，她接的时候，手指轻轻触到了项御寇的掌心。
　　除了那次项御寇为她把脉，他们两人连对方的衣角都没有碰过。虽然只是指尖轻轻的碰触，也在两面寂寞的心湖上激起不小的涟漪。
　　项御寇顿了一顿，微笑道：“娘娘今日叫臣过来，不知是有何事？”
　　开阳这时也发觉了自己的失态，连忙把盅子交给承云。那盅子里还剩半杯茶，淡绿色的半透明液体，盛在白色的瓷杯子里，暗暗地反着光——也不知是哪一年的天光，亮的只是一瞬，立刻便暗下去，暗下去，一片模糊。
　　此情此景，她怎么也开不了劝他纳妾的口。
　　然而这是皇帝交代的事情，不说到底不行。无可奈何，只得道：“我今天请大人来，其实正是要告知一件喜事。”
　　项御寇听到“喜事”二字，挑起一道浓眉，看着她不语。
　　开阳觉得脸完全僵硬了，要费好大劲才能挤出一丝微笑，道：“寿王爷府上来了两名绝色美女，皇上体恤大人至今尚未成亲，打算把她们赐给大人。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项御寇一怔，淡淡地说：“多谢皇上的好意，只是臣曾经在亡母灵位前发过誓，这辈子只娶妻，不纳妾。”
　　开阳低声道：“皇上盛情难却，大人请再仔细考虑考虑罢。”
　　并非她想项御寇纳妾——她当然知道，皇帝把寿王府的美女赐给他，只是为了监视他。可是项御寇不接受，皇帝就会更猜疑他。两个女人能翻起多大的浪？当然是收下来比较妥当。
　　项御寇没有答话，负手走到王羲之的《初月帖》前，对开阳道：“这是我最喜欢的一幅字。”他看着开阳，一字一字地背出来：“初月十二日，山阴羲之报。近欲遣此书，停行无人，不辨遣信。”
　　背到这里，他忽然停下来，问开阳：“娘娘可喜欢逸少的字？”
　　开阳道：“后世尊称逸少为‘书圣’，我自然是喜欢的。”
　　项御寇道：“娘娘误会我的意思了。我所说的喜欢，是发自内心的喜欢，而不是因为大家都喜欢，所以你才喜欢。那种喜欢，跟我说的不一样，是假喜欢。”
　　开阳知晓他的意思，心中焦躁起来，道：“喜欢怎样，不喜欢又怎样。做人不是做神仙，由不得你喜不喜欢。”
　　一旁伺候的宫女太监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以为这两个一向好脾气的人当真是为了王羲之的字争吵起来，都觉得好生诧异。
　　项御寇转过身，凝视着字帖，道：“逸少不仅书法佳，文采也高妙。虽然只有短短几十个字，可是情真意切，令人动容。请娘娘听我读完。”
　　他的声音温柔醇厚，读到那黯然神伤的“卿佳不？吾诸患殊劣殊劣”一句，开阳几乎落下泪来。
　　“这样好的一个人，万万不能受我连累。”这是开阳在那一刹那迸发出来的念头。
　　不管怎么样，她都要让他好好地活着。
　　因为在她认识的所有人当中，数他活得最累，最应该享受生活的欢乐。
　　如果这欢乐需要代价，就让她来承担。
　　开阳再次开口劝他纳妾。
　　项御寇回头瞧了瞧她，微笑道：“娘娘不用说了，臣不喜欢那两个女子，不愿耽误她们。既然是绝色的美人，愿意纳她们为妾的大臣大有人在，皇上和寿王爷完全不用担心。”
　　开阳急道：“可是……”
　　她怕这里有皇帝或长舒的眼线，后面的话不敢说出口。
　　项御寇微微一笑，道：“臣出身寒门，父母早已不在人世，亦无兄弟姐妹。臣今日的一切都是用自己的双手挣来的，弃之不足惜。臣再说一遍，臣这一辈子，只娶自己喜欢的女子为妻，一心一意地待她，绝对不会纳妾。娘娘不用再劝了，就这样转告皇上即可。”
　　话一出口，他的心忽然安静下来。
　　是，伤心也好，断肠也罢，甚至是流放、杀头，随便什么都好，他只要坚守对爱情的忠贞。至于那个人在不在乎，别人会不会笑他痴傻，他都不介怀——只走自己应该走的路就是。
　　开阳默默站起身，走出满珍堂。
　　雨已经停了，树叶被雨水冲洗过后，绿得发亮。淋过雨的地面又潮又泥，但是夏花那沁人心脾的清香仍在云层低垂的天空下轻轻荡漾。
　　若不是亲耳所闻，亲眼所见，她真不敢相信天底下还有像项御寇这样的男人——在民间，三妻四妾也是平常事，何况是御史大夫？
　　想到以后会有一个幸运无匹的女人成为项御寇的妻子，开阳既为她高兴，也感到一点儿伤感。
　　那个幸运的女人差一点就是她。
　　真的，就只差一点。
　　这就叫良辰未必有佳期。
　　李义山不知是怎样的水晶玲珑肚肠，把这样悲凉的事说得这样淡定。
　　遇到了良辰，可错过了假期。
　　万事俱备，来的是却西风。
　　做人就是这，生活中到处是失望，随时准备给你一击。要是不炼成个铜筋铁骨，还真应付不过去。
　　开阳深深吸一口气，一遍一遍在心里默念：“我只要他幸福。”
　　她回到岱舆宫，把项御寇的话说给禺疆听了。禺疆眉头微微一皱，道：“御寇也太认死理了，要是不先放几个女人在身边，怎么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样的？”
　　开阳没有说话。
　　因为她知道，习惯左拥右抱的皇帝不可能了解那种只钟情于一人的感情。

作者有话说

　　本章的逸少，就是王羲之；前章的义山，是李商隐。古人称呼对方，出于礼貌，都不能直接叫别人的名字，而是叫他的字，或者以地名、官名等等称呼。我们现在一口一个李白，一口一个杜甫，实际上是一种很没礼貌的叫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