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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二十九 ...

  •   初七,朝廷恢复上朝,各项工作步入正轨。
      这日退朝后,中使传谕,宣宰相令狐宣、户部尚书申敏宗、大理寺卿柳湖州去含凉殿见驾。
      “朕命人统计了各州县的日志,才知运输制度的弊病之多,超乎想象。光是每月的给转费,便费去了总数的十之三四。”禺疆命三位台阁大臣走上前来,将御笔圈点处一一指给他们,看完最后一处,目光移到三人脸上,正色道:“朕常思天下之大,责任之重,无时不惊惴自省。但是以九州之广大,即使是圣贤明君也有不能顾及的地方,所以辅政良臣尤其重要。”
      三人见那是浙西副节度使、淑妃娘娘的兄长武佑裳呈上的奏折,心里已经明白了几分,也不敢随意开口,只唯唯称是。
      禺疆看出三人神色犹豫,唔了一声,提笔却是不语。
      令狐宣半响没听到动静,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睛,却见皇帝正目光灼灼地望着自己,不知怎的心中一慌,居然不由自主跪了下去。申敏宗和柳湖州虽是重臣,却是那种无所建置的人,见宰相下跪,立即也跟着跪在他身后。
      禺疆搁下笔,命左右将三人扶起,笑道:“朕知三位爱卿都是忠良之士,所以今日特意宣来,想听听你们对佑裳新运输法的看法。”
      令狐宣知道皇帝颇为赏识武佑裳的才干,他妹妹淑妃又身怀龙裔,两下一权衡,迅速在皇帝和太后间作出选择,躬身道:“据臣所知,眼下西北战事不绝,百姓已无力承担沉重的运输负担,有的州县甚至出现了运输费用超过货物本身价值的现象。武大人制定的新运输法,不仅详细规定了分派运量、调运力度和运输行程,还避免了以往重复运输、过远运输、对流运输等弊病。臣以为十分妥当,应该即刻在全国开展实行。”
      申敏宗和柳湖州素来惟令狐宣是从,见他明显倒向皇帝,便也把太后搁在一边,表示赞同新运输法。
      禺疆赞许地点点头,话题一转,谈起前几日宫中宴会的趣事,还特别提到了用来款待番邦使臣的诸种宫外食物,脸上一片熙和,令紧张压抑的气氛减轻了不少。
      令狐宣松了口气,笑道:“这坊间的食物虽然粗糙,却自有其独特之处。不瞒您说,臣每日早朝时,都要在仁德坊口买一个胡饼。若有一日不吃,便浑身无力。”
      申敏宗笑道:“这胡饼味道鲜美,难怪大人喜欢。不光大人,就是大诗人白居易也爱吃胡饼,他还专门作了一首诗:‘胡麻饼样学京都,面脆油香新出炉。寄于饥馋杨大使,尝看得似辅兴无。’有朝一日我老申告老还乡,就在那西街胡同口上支个炉子烤胡饼,欢迎大人来品尝。”
      禺疆瞧了瞧他圆滚滚的大肚子,想到他卖胡饼的样子,不由嗬嗬大笑起来,吩咐一个站于角落的小黄门:“崔愈,取酒来,朕要与三位爱卿共饮一杯。”
      那小黄门调来含凉殿不过两天,听皇帝随口便叫出自己的名字,吓了一跳,连忙磕头应了,轻轻退下。令狐宣等三人看在眼里,也暗暗吃惊,知道眼前的皇帝再也不是往日那暴躁冲动的少君,喝御酒时,不仅丝毫没感到荣耀,连笑容都有七分勉强。
      禺疆突然长叹道:“太后旧疾复发,朕万分担忧,只恨国事繁重,不能每日躬身伺候榻前,实为人子之愧。”
      令狐宣打个激灵,连忙站起身,恭敬地说:“皇上至诚至孝,乃当今天下典范。臣以为,皇上如今任贤使能,亲贤臣远小人,治理天下勤劳不怠,实已是对太后娘娘最大的孝心。”
      申敏宗和柳湖州这才明白皇帝传召自己的用意,齐声道:“宰相大人说的极是,太后娘娘为国操劳了这么多年,也该享享清福了。”
      禺疆凝视三人半响,举起酒杯,道:“朕知三位都是赤忠之士,治世能臣,堪称朝廷栋梁。”三人心头一喜,刚要谦虚两句,禺疆却又颇有深意地说了一句话:“只是目前朝中尚不安稳,卿等还需好自为之。”
      三人听出皇帝的弦外之音,慌忙离座伏地称是。禺疆微微一笑,走下台阶,亲自将三人一一扶起,道:“爱卿不必惊慌。只要卿不负朕,朕也定不负卿。”说罢,转身拿起酒杯,一饮而尽。又温言劝勉了几句,命三人退下。
      令狐宣走出大殿,经风一吹,才发现身上裘服已然湿透。侧头看看申敏宗和柳湖州脸上的神色,轻轻叹了口气,道:“吾辈老矣。”
      禺疆看了会奏折,偶一抬头,见林轼臣不知何时进来了,便问道:“太后病情如何?”
      “回皇上的话,徐太医说,太后娘娘是偶感风寒,并无大碍。”林轼臣将一张药方递上前来,恭声道:“太后娘娘得知皇上的孝心,很是高兴,说您事务繁忙,无须日日去大兴宫请安。娘娘怕您担心,特意让奴才把徐太医开的药方带来请您过目。”
      禺疆知道太后的性子,她嘴上越说不让自己去,恰恰是越想自己去。他虽然与太后有些矛盾,到底还是有孝心的,于是搁下手上的奏章,前去大兴宫请安。
      宝珠和几个小宫女在院间玩耍,见皇帝来了,连忙上前磕头,低声道:“娘娘刚吃了药,这会子大约正在休息。”
      禺疆嗯了一声,看石桌上放着七八个珐琅盘子,里面堆了许多用红黄颜色的泥土捏的泥人泥猴,一个个憨态可掬,倒也有趣,料想开阳定然喜欢,道:“待会送几个到岱舆宫来。”
      他虽没说交给谁,宝珠心里却清楚,轻声应了,吩咐身后一个叫玉露的小宫女用锦盒装起来,送去给谢宫正。
      玉露笑道:“可巧了,前些日子清理西殿,发现谢宫正还几样东西在这里,正好今日一起送过去。”
      禺疆随口道:“她有什么落在这里了?”
      玉露道:“都是一些小物事,想来是谢宫正忘了。”说完去西殿捧出一个小包袱,道:“奴婢记得是一个香囊,一把扇子,两三个香锭子。也不知还有没有遗漏的。”
      禺疆朝林轼臣抬抬下颌,示意他接过来。
      那包袱到了林轼臣手上的时候,不知怎的,带子突然松了,里面的东西都掉了出来。果然与玉露说的一致。禺疆见那个香囊特别精致,道:“把那个捡起来给朕看看。”
      林轼臣忙拾起来递给皇帝。
      禺疆看了一眼,脸色就变了,眼神似乎有些不信,又解开系住的如意丝结,里里外外看了一遭,问:“这真是谢宫正的东西?”
      玉露道:“是奴婢从谢宫正的箱子里找到的,应该是她的东西。”
      另一个叫叶儿的宫女道:“回皇上的话,这确实是谢宫正的东西。因为奴婢原来常常看到谢宫正拿出来看,似乎还很珍重……”话未说完,皇帝已把香囊掷在地上,满脸怒色地走了。
      琥珀知道祸事出在那香囊上,临走前仔细往地上瞧了一眼,只见香囊上绣着一只雄鹰。她还待再看,林轼臣已将香囊捡起,喝道:“御驾起了,你还不快走?”
      林轼臣是大长秋,琥珀不敢顶嘴,只有乖乖跟在后面。
      禺疆走到中庭,本打算回翔鸾阁,想了一想,又折去了含凉殿,吩咐林轼臣把尚政司的主事李逢吉叫来。
      林轼臣做事极妥当,待李逢吉进殿后,只看了看皇帝的眼色,立即带着一屋子人悄悄出去了。
      禺疆唤李逢吉上前,拉开御案下的一个暗格,拿出开阳刺死卫王的匕首,道:“你可见过此物?”
      李逢吉见殿门紧闭,殿上只有自己和皇帝,早就慌了神,听到皇帝问话,也顾不得规矩,忙碎步趋上前,小心捧起匕首,端详其上花纹许久,道:“回皇上的话,这是元和二十六年春天,大食国进贡之物。”
      皇帝听他说得笃定,心慢慢沉下去,却仍然抱了一线希望,沉声道:“你可看仔细了,这当真是二十六年前的进贡物品?”
      李逢吉满腹疑窦,不知皇帝到底是何意,又细细看了半天,答道:“是,臣记得十分清楚,那使臣叫游沧佛誓,带来了许多宝物,库房中的水晶枕也是他一并送来的。这匕首叫疾月,外表虽不起眼,但异常锋利,臣记得敬武皇帝是把它赏给了当时的晋王爷。皇上请看,因为晋王府尚鹰,所以尚政司依照王府特例,请巧匠在刀柄上雕了一只雄鹰。这些内政司都有记载,皇上如果想看,臣立刻命人送来。”
      禺疆一个字一个字地听着,一点一点地回想谢开阳和北人无择相处的情景。
      他对她是那样好,那样好,好得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她——想到开阳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接受他的好,他就开始怒不可遏。
      难怪那天她说不知道怎样报答他的好!
      他对她的好,她稀罕么?
      要是稀罕,怎会夜夜拿着绣给北人无择的荷包睹物思人?以她稳重细致的行事风格,绝对不会把这么重要的物品遗忘在大兴宫,只能是算计好了他的心思——当皇帝的嫔妃无疑胜过当晋王府的侍妾。这般说来,她当初拒绝封妃,也不过是玩欲迎还拒的把戏。
      这个女人的心机,实在太可怕。
      夕阳把影子模糊地投射在桌面上,那黯淡的色彩,像什么东西燃烧过后留下来的残灰余烬。
      他看着这惨淡的景象,心里既不怒、不恨,也不悲。
      只是空虚。
      仿佛身子倒悬着,飘在半空中。
      徒然辛酸……徒然……
      他撑住头,忽然笑了起来。
      黄昏的微光照在他的脸上,笑容显得既古怪又凄凉。
      李逢吉疑惑地瞧了皇帝一眼,立刻低下头,再也不敢与他目光对视。
      半响,只听皇帝淡淡地说:“很好,你给朕记着,今日之事,若有第三个人知晓,朕便夷你全族。”
      李逢吉吓得魂飞魄散,双膝一软,也说不出话,只是捣蒜般叩首。
      林轼臣侯在廊下,听皇帝击掌唤人,进得殿来,眼睛略略一扫,便知太后交待的事情已不着痕迹地办成。他虽老奸巨猾,但今日立下如此大功,神色间还是不免露出了些端倪。不料一抬头,却见皇帝正注视着自己,寒芒一般的眸子中射出一股难以形容的狠绝凌厉之色,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上,咽了几口唾沫,才勉强镇定下来,低声道:“不知皇上有何吩咐?”
      禺疆看得分明,顷刻之间心中转过无数念头,恨不得将此人千刀万剐,然而最终却只道:“没事,你下去,叫鞠蒯进来伺候。”
      林轼臣哪里还敢揣测他的心思,忙磕头应了,惧然出殿。
      直到月上枝头,禺疆才回到翔鸾阁。开阳正靠着火炉取暖,手中拿着一根小铜棍,随手拨弄炉里的灰,神情若有所思。
      禺疆笑道:“这么晚了,怎么还没有睡?”一边伸臂搂住她,两人一并在炕桌前坐下。
      开阳已从琥珀口中得知自己最害怕的事情发生了。本来预计皇帝会有些异状,见他神色如常,一时猜不透他在想什么,也不敢随意答话,轻轻“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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