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姿花传》（修改版）》漪露心

28、二十八

　　申时那会，皇帝的步辇到了化义门。琥珀和冬儿忙率众人前来迎驾。禺疆不见开阳，问道：“谢宫正去哪里了？”忽听脚下“咔擦”一响，低头察看，却是步辇的横轴被踩断了。
　　谁都知道，天子步辇的横轴断裂，是极不祥的征兆，何况今天还是除夕。抬辇的四个小太监吓得连连叩头谢罪。禺疆却不理睬这些，皱眉道：“谢宫正呢？”
　　冬儿吓得说不出话。琥珀上来道：“回皇上的话，谢宫正回晋王府了。”
　　禺疆眉毛皱得愈发紧了：“晋王府？什么时候去的？”
　　琥珀道：“似乎是未时刚过走的。”
　　禺疆一听，心头的火苗子就开始呼呼地往上窜。他一脚踹开面前一个磕头的小太监，喝道：“宫门马上就要关闭，还不快派人去召她回来？”
　　鞠蒯忙带着人往外走。出紫宸殿的时候，正巧一人低着头急匆匆地进来，两人撞了个正着。鞠蒯张嘴就要开骂，忽然发现那是开阳，拍腿叫道：“姑奶奶您可算回来了！”赶紧把横轴断裂的状况告诉了她，道：“您要是再不回来，一屋子奴才只怕不用过年了。”
　　开阳不信这些灾异说，但听说皇帝发怒了，一时也有些害怕，担心有其它缘由，便试探地问鞠蒯：“皇上下午去过哪些地方？”
　　“跟往年差不多，出了咱们这里，到承天门、午门、文武楼依次看了看就回来了。”鞠蒯见她神色不似往常，估摸是出了什么事，便又说道：“请姑娘放心，奴才下午听礼部杜大人跟皇上说，册封大典的相关事宜都已准备妥当，只等那一天，咱们给您贺喜便是。”
　　开阳淡淡应了一声，脸上却没什么喜色。回去暖阁，皇帝已换上燕居的便服，正在看琥珀送上来的烟火单子。
　　她低声道：“皇上，我回来了。”
　　禺疆抬起头，脸色却还平静，问道：“怎么突然回晋王府了？”
　　开阳道：“我听说王府被盗了……”
　　话未说完，禺疆便问：“是吗，你听谁说的？”
　　开阳一怔，见他脸色平静如水，心中越发忐忑，道：“回皇上的话，是晋王府的管家托人带的口信。奴婢以为可以赶在酉时前回来，所以才斗胆出宫，请皇上恕罪。”
　　禺疆笑道：“你又犯糊涂了不是，早就跟你说过，不准你在朕面前自称奴婢。朕说的话，你到底记得哪一句？”
　　开阳觉察出他话里的攻击性，没有接话。
　　禺疆哼了一声，又道：“朕今天早上跟你说过什么，你可记得？”
　　开阳老老实实地答道：“我记得，皇上说晚上要和我一起放烟火玩。”
　　禺疆瞅了她两眼，锐利的目光渐渐柔和下来，道：“你总算记得，要是忘记了，看朕怎么罚你。”
　　开阳勉强笑了笑，拿过名目单子，大略看了一遍，吩咐琥珀去拿库房的钥匙，把湖南进贡的焰火送过来。
　　湖南的烟火天下闻名，这次进贡的有七尺烟盒、喜庆灯帘、百果呈祥、金钱炮、金丝菊、六合同春、大吉葫芦、金鳞集锦、群仙祝寿，还有尺寸各异的大小花筒。鞠蒯带着小太监在院子里一一点燃，天空仿佛开了一朵朵金花，流光溢彩，美不胜收。众人齐声欢呼，拍手称赞。开阳见这华丽光灿的美景转瞬即逝，心中更添忧愁。
　　临近五更，宫中女眷换了钗钿礼服，开始焚香放炮。开阳一晚没睡安稳，炮声初响便醒了。过了一会，听得身旁纨素瑟瑟轻响，知道皇帝也醒了，便轻声道：“已经五更了。”
　　禺疆唔了一声，起身更衣。梳洗后，开阳依例带着满屋人对皇帝行叩首大礼，恭贺新年如意。习艺太监们已进入内廷，在舞凤台上唱起《喜朝五位》。寅时，皇帝去紫宸殿受百官朝贺，习艺太监则移至宣德楼，准备中午的戏份。
　　待这里清静下来了，琥珀又带着人对开阳行礼。开阳一一还礼，并每人赏了一个荷包。能进来里面的都是岱舆宫中有头有脸的人，见她册封在即仍丝毫不摆架子，已经暗暗赞叹起来。又看那荷包是上等御用之物，心中越发欢喜。道谢后，依次退下。琥珀料想再不会有人来，便叫冬儿把帘子放下。不料连续叫了几声，也无人应答。
　　开阳道：“我让她去宣德楼伺候了。”
　　琥珀愣了一下，见暖阁里还有五六个人，也不好多说什么，便笑道：“准是这丫头想看热闹，求姑娘让她去的。”又回头问银燕：“前日我让你带人把携芳殿好好打扫一遍，你做了没有？尤其是壁龛中的佛像，要好生供奉着，端月里可不能断了香火。”
　　银燕笑道：“都做好了，姐姐要是不信，不妨亲自去察看，省得说我偷懒。”
　　琥珀白她一眼，对开阳道：“这妮子和冬儿一样，玩心重，我还真不放心。今天倒暖和，姑娘要是无事，不如和我一起去看看，也好给菩萨上柱香。”
　　开阳明白她的意思，起身披上一件貂裘，随她出了暖阁。二人绕过画堂和天禄阁，沿着游廊慢慢朝携芳殿走去。到了僻静处，琥珀这才道：“姑娘行事一向稳当，今日怎么让冬儿去了宣德楼？”
　　开阳知道她是个能信任的人，道：“我有件要紧事要问项大人，又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他，便让冬儿去替我传个话。”
　　琥珀倒抽一口冷气，惊得脸色煞白，半响才道：“姑娘这次是真糊涂了。冬儿生得好，又是皇上身边的人，在宫中很有些扎眼。姑娘让她去宣德楼，恐怕一眼就让人看出端倪来了。弄得不好，还会连累到大人。不行，我立刻去叫她回来。”说着也顾不上开阳，扭身便朝东边去了。
　　开阳本来就心神不宁，听了琥珀的话，只觉一股寒气慢慢从脚底升起，几乎连心脏也冻住了。呆立良久，忽然想到琥珀这一去，事情越发闹大了，连忙叫道：“等一等……”琥珀已到了玉堂，哪里还听得见？她本欲追上去，转念一想，去了只是更加不妥。发了一会呆，只好自己朝携芳殿去了。
　　她刚绕过假山，拐角便出来一个蓝衣小太监，四下看了看，径直奔向宣德楼。到了楼前台阶处，与一个侍卫耳语几句，那侍卫频频点头。交待清楚后，他自寻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紧紧盯着大臣聚集的西侧楼。他身材瘦小，诺大的宫城里，这样的小太监，没有一千，也有八百，眼下台上又在唱《开筵称庆》，筝鼓齐鸣，热闹非凡，更是无人注意他。
　　开阳闭目站于佛前，默默祷告许久，拈上一柱香，这才关门离去。走到画堂门口，见银燕正和一人说话，凝神细看，竟然是皇后身边的荣姑姑。只见她满脸气恼，似乎是来寻事的。她不愿与皇后的人起冲突，一个闪身避到柱后，轻轻撩开门上垂着的猩红帘子，慢慢挪到里面去。琥珀和冬儿都没回翔鸾阁，只有芙蓉和红萼在里面。见她从侧门进来，面上都有些惊异。开阳不想说话，自顾在窗前坐下。
　　芙蓉平日顽笑惯了，见屋里气氛沉闷，推了推红萼，道：“你听，好像是在唱《万福攸国》。”红萼瞧瞧开阳的面色，没有吭声。
　　这里离宣德楼虽然远，隐隐约约还是能听到一阵阵的鼓乐声。天上刮着微风，和着细微的音乐，仿佛周遭的一切，包括自身都在轻轻摇晃——不知道有什么是可以由自己掌握的。
　　开阳额头抵着窗棂，只盼冬儿快些回来。不管项御寇能不能救她，只要能看到他，心里好像就踏实了许多。
　　最终，项御寇没有来，来的是曾有一面之缘的小音。
　　她今日衣衫华贵，钗钿满头，神态一如既往地高傲，丝毫看不出是个侍女。
　　两人坐下后，她也不急着说话，而是细细把开阳看了几眼，方才笑道：“姑娘好厉害，不知是什么要紧事，竟然要找项大人。”
　　她声音娇软，话中的意思却硬得很。
　　见开阳不答，又笑道：“我是个直人，不会说话，姑娘别见怪。姑娘要是不信，可以去问烈毅。”
　　她直呼烈毅的名字，看来身份也不简单。
　　开阳挺直背脊，道：“小音姑娘是什么样的厉害人物，我们都清楚，会不会说话有什么要紧的。”
　　“姑娘真会说笑话。”小音笑道：“对了，不知姑娘找项大人，到底有什么事？”
　　开阳听出她的敌意，决定放弃寻求项御寇的帮助，道：“大过年的，能有什么事？只是我思念姐姐，想问大人一些事情罢了。”
　　小音笑道：“如果姑娘是思念姐姐，项大人大概帮不上什么忙。据我所知，项大人和你姐姐一共也只见过一次面，而且当时情况紧急，大人应该没有闲心与令姐细聊……”她觑了觑开阳的面色，端起面前的盅子喝了一口，讶然道：“咦，是大人最爱的雪兰茶。”她把盅子擎在手中，左右看了一圈，又放进托盘里，笑道：“这茶固然是大人爱喝的，可是姑娘有所不知，大人素来节俭，一向只用白瓷杯。这赤玉杯太奢侈，他断然不会用的。其实这杯子跟人一样，哪些碰得，哪些碰不得，我们心里都得有数。姑娘说是不是？”
　　开阳淡淡一笑，道：“我是伺候皇上的，只想着皇上喜欢什么。至于项大人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就不是我的事情了。”说到后面，声音渐渐重了一点。
　　小音知道皇帝极宠她，也不愿得罪了她，便笑道：“多谢姑娘的茶。虽然大人可能并不了解令姐，但是姑娘既然开口了，我回去就告诉大人一声，大人这几日天天都要进宫赴宴，总能找时间过来一趟的。”
　　开阳道：“不必劳烦了。今日也是我考虑欠佳，我姐姐已经过世两年多，自己思念她倒罢了，倘若还拉上项大人，未免太自私了些。您只当没有这回事就好，无需在项大人面前提起。”
　　小音没料到她是这样通情理的人，心中倒起了几丝好感。她当然知道开阳找项御寇绝非真是思念谢玉衡的缘故，但她着实不愿项御寇跟皇帝的女人扯上关系，便顺水推舟地答应了。
　　临走的时候，不知道是赌气还是什么原因，忍不住加了一句话：“姑娘有所不知，大人是不小心把戒指掉在你姐姐的住处的，并不是特意送给她的。你姐姐，大概是误会了。”
　　开阳听她字字句句针对姐姐，心中大怒，霍然站起来，冷笑道：“我姐姐怎么想，是她的自由，跟项大人无关，跟你就更没关系。当然，她要是像小音姑娘你一样聪明，就该把实情告诉卫王爷。今时今日，到底是谁说谁的闲话，谁看谁的笑话，那还不一定！”说罢也懒得管小音的反应，袖子一拂，便甩手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