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趋零》玉青

34、第 34 章

　　三、小D

　　不开的罂粟

　　那瓣三叶草是送给你的
　　想象着某年某月某一天
　　你的眉心绽放开一朵罂粟
　　不开的罂粟始终悬挂在你唇边
　　胆怯的我吐出象牙白的血
　　吞进一渊苦寒的水
　　而你从不对我透露一丝暖意
　　冰冷得游刃有余
　　你之于我
　　就是那一朵永不开放的罂粟
　　你让我
　　甜到肺腑亦痛到神伤
　　而我只是你生命中
　　一尾流星
　　一点流萤
　　无关痛痒仿若一片鹅毛掠过
　　弱水三千
　　——摘自《小D日记》

　　第一次遇见她是在大一军训的时候。她站在我前排的最后一列，削瘦颀长，像一朵傲然绽放的非洲菊。八月的阳光把她原本白皙的皮肤浸染成小麦色，她的皮肤泛着健康的、野性的光，几乎要灼伤我的眼球。走正步、站军姿、跨立、跑步，每一项她都做得恰倒好处，优美流畅的动作让她生动像复活的象征力与美的雕塑。偷偷看她沿着鬓角流下的汗水，我有了替她擦汗的想法。但也只是想想罢了。
　　她很少与人打交道，通常紧闭双唇，显得桀骜不驯。多少次看着她昂首挺胸地从人群中走过，“鹤立鸡群”这个词就跳进我的脑海，她的从容和淡定像历经沧桑的中年人所拥有的。她的冷漠的处世原则让人不敢接近。一次，在大浴室洗澡的时候，有个女生出于好奇，盯着她左腹的伤疤一直看，她如火山爆发般骂起粗口。从此，再没有人敢与她接触，大家都小心翼翼地躲她、防她、疏远她。
　　伤疤。那条躺在她小腹上的深深的伤疤，似乎愈合已久，它静静地躺着隐晦地昭示着一个秘密甚至一段酸楚。忘不了那道赫然映入眼帘的伤疤，以及那个伤疤的持有者。她叫凌零。
　　起床号一响，一屋子十来个人都像被触动能源发动开关似的，弹跳起来。我佯装看不见她从我身边擦过，佯装听不见她的迷彩服与我的迷彩服因短暂的摩擦而产生的细微却真实的声音。不知是幻觉还是现实，忽然听到一声“鞋带散了”。低沉而略带沙哑的声音，旋荡在晨风中，夹杂着泥土的腥味。是她么？是她对我说话么？俯身系鞋带的时候，教官已经挺直腰杆走进我们住的小院。
　　阳光炽热如火，一些女生开始抱怨该死的紫外线和喋喋不休的教官。她们尽可能地把帽檐压低，以防止太阳晒伤娇矜的皮肉。有人已经在商量下午装病不来训练，我也暗暗祈祷赶紧结束这地狱式的生活。凌零却极少抱怨，顶多在被教官罚站军姿的时候轻声骂“操”。她是北京孩子，说的一口京片子，一顺一顺的，很好听，尤其是她报数时喊的“十四”，字正腔圆，平舌音、卷舌音念得格外分明，这让从南方来的我很是羡慕。
　　她抽烟。这是我与她一起值勤守夜的时候发现的。她闪到院外的一个角落，蹲着，熟练地点燃一根烟。天色太暗，看不清她的脸，但我总觉得抽烟的她是落寞的、忧伤的、无助的。究竟是什么事让她如此阴郁？我想靠近她，听她的北京口音，看她生动的表情，或者与她安静地坐在一起也好。
　　在这个远离城市喧嚣的军事基地，一切纷纷扰扰都事不关己。每天迎着太阳做着机械的反复的运动，枯燥中却有着生活最本质的平淡。我半眯着眼，倚在门框，想象着永远生活在军营会是什么样的状况。最起码不用操心昂贵的大学学费。我们家那点仅够维持温饱的收入难以支付我的学费，第一年的学费是父母亲奔西家窜东家地借借挪挪拼拼凑凑而来的。他们数钱的时候，弟弟在一旁看，一边看一边说：“姐姐，姐姐，我也要上大学！”我的心在那一刻僵硬，父母为了让我上学已经倾尽所有，他们不得不让弟弟暂时休学，等来年手头松了，再做打算。
　　一想起我的家，眼睛就不由地湿润，深吸了好几口气，才让泪水缩回眼眶。隐约听见凌零对我说话，却听不清晰。凌零的手掌在我眼前晃了晃，我一惊，脱口而出：“什么事？”
　　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像看火星人似的看我。第一次与她面对面地站在一起，我有些晕眩。她的脸是标准的瓜子脸，额头略显高，细长的眉毛没有经过刻意修饰，自然地划过，眉梢微微挑起小小的眉峰，俊秀雅气。她的眼睛因夸张地睁大，显得愈发明亮，仿佛秋夜璀璨的星子，宛如春天冰融后沉静的深湖。她的嘴角略微右扬，似有几丝玩世不恭，却又似乎透露着几份忧悒的无可奈何。我是个美术特长生，在中学里学过几年画画。但因学艺术需要的经济开销太大，就半途而废了。画画的有个通病，观察人物事物之时通常带有挑剔和审视的目光，苛求完美，苛求精确。现在站在我面前的凌零的确算不得国色天姿，脸部比例也不是很符合黄金分割，但我却把她看成了一尊完美的维纳斯神像。
　　“操，换岗了！傻×！”她粗鲁的声音把我从梦境里拉出来。我的维纳斯是个骂脏话的激进少女。
　　这么快就换岗了？我一愣。
　　接替我们的同学已经到了。凌零交枪的时候对那位瘦小得风一吹就倒的女孩说了句：“拿得动吗你？”她的眼里尽是嘲笑，但又十分好心地帮那女生背上枪。我捕捉到凌零眼里的一丝笑意，其实她有一颗温柔的心并不像她的外表那么坚硬、暴戾。
　　她走在前面，我尾随其后，与她保持一米的距离。走廊里响着我们的脚步声，蹋蹋蹋，很好听。我低着头，假想着走廊是无限延伸的直线，那么我们就可以永远地走下去，一直不停。突然，她停住，转身，问我：“她们叫你小D，还是小B？”她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对哦，才进大学就来军训了，彼此都不熟。
　　我清清嗓子，站直了，郑重其事地介绍自己：“我叫戴维，大家都管我叫小D，希望我们能做朋友！”
　　凌晨两点多的走廊里回荡着我的声音，感觉像在仙境般虚渺、不真实。凌零摘下军帽，夸张地敬个军礼，一抹孩子气的笑容窜上她的嘴角，我确定自己在那短短几秒钟喜欢上了她。单纯的却被视为污秽的喜欢。不为世俗容忍与接纳的喜欢。永远作为秘密埋藏于心底的喜欢。从一开始就注定没有结果的喜欢。

　　8月7日晴
　　你向风而立，无辜而真诚地笑，神仙一般。我更加无辜地笑，举步慢慢走向无果深渊。褪去了浮华与喧嚣，我心静如冰。你让我简简单单地触碰到真诚的质地，你片刻的温柔让我的心脏痉挛。你就那么洒脱地挥挥手——清水般的脸，钢铁般的声音——一道银色的闪电劈裂我的头顶。不见刀光，却只留下一道血痕。
　　七秒之间，爱上一个陌生人。一辈子，保存这段注定枯萎的爱。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飞蛾扑火的哀艳。这场无果无名之恋，除了虚伪的掩饰和世俗的胆怯，还剩下什么？对不起，请原谅我的怯懦。从今以后，我只会在日记里吐露对你的爱慕。或者对你而言，那根本只是荒诞无稽的玩笑。
　　零，今天8月7日，这是我第一次对你说：我喜欢你。
　　——摘自《小D日记》

　　军训结束后，我几乎没有看到过凌零。她不住校，也不来上课。偶尔发条短信向我打听老师有没有点名。她的短信就像沙砾中的宝石，弥足珍贵。舍不得删。
　　我总是替她喊到，久而久之，同学向我投来鄙夷的目光，他们可能以为我在巴结凌零。我不在乎，独自分享着属于自己的小小愉悦。能为她做事，哪怕只是一点点小事，也足够令我满足到神清气爽、如饮醇醪。
　　素描本上出现的肖像，全是她。正脸、侧脸、全身、半身，各个角度都有。我时常也埋怨自己，戴维你这个大傻瓜，喜欢一个女生会有什么好下场！趁早打消了念头，过正常点的生活吧！
　　过正常的生活，和男生约会，我也不是没有试过。
　　他们把我评为“校花”，为数不少的男生成天围着我转。和他们约会，并不恶心，但却没有怦然心动的感觉。只有凌零才会让我紧张得呼吸沉重、心率紊乱——可是，她和我一方面属于同性，似乎很亲近；一方面却又处在不同的世界，根本没有交集。
　　她的日子随性而恣意，像不羁的风。她不用担心下个月的伙食费和来年的学费，她不用担心兄弟姐妹不用挂念父母双亲。可我不同，双双下岗的父母紧衣缩食供我读大学，每个月的零用钱得靠我自己挣，通常是今天吃着木须肉却在想着明天就只能吃土豆丝了。我是女孩子，长得也不难看，见着周围的同学都用各种各样高级的护肤品，穿形形色色高档的衣服，我难免自卑。而凌零她从来不用担心这些，她抽的一盒烟可能就是我几天的饭钱，她穿的一件衣服可能就是我半年的生活费。来到北京，我头一次对贫富差距有了深刻的感觉，并开始萌发改变现状的想法，我要挣钱，让辍学的弟弟重返校园，让终日劳苦的父母宽慰些，让自己与凌零的距离靠近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