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宫引》林文流

5、方塘一鉴开

　　“……说起来，皇上以为，这次的秀女如何?”

　　椒房殿正厅中，皇后轻轻放下手中的五彩成窑盏，身子微微倾向左席的皇帝，巧笑嫣然，状似饶有兴味地问道。

　　皇帝连顿也不曾顿一下，阖了阖盏盖便随口回道：

　　“多权臣女，姿容尚可。皇后又以为如何?”

　　鹅黄宫装少妇偏头，拨两下无名指镂空雕花的蝴蝶护甲，淡然念到：“论起家室，自是都比不上赵县主。自小在太后膝下长大的，情分也是不遑多让。才艺有何四姑娘的琵琶王大的古琴，杨三娘的舞也是一绝。”突然又看向皇帝，狡黠一笑：

　　“至于容貌——那自然要看陛下心意。”

　　皇帝也放下了茶盏：“阿元倒是比我更清楚几分。”

　　仿佛一眨眼的功夫，身穿五爪龙袍的男人就换上了隐含柔情的微笑：“阿元又怎会不知，我心中所念。”

　　女人闻言，也迎上一笑：“皇上自然不是好色之人。只是新人们的姿色实在超群，就算是臣妾，也忍不住要多赏几盏好茶呢。”

　　皇帝亦念道：“还怕少了你那几盏茶不成?随便叫李大监去内库取来就是了。”

　　话倒是这么说。皇后心念电转，不紧不慢地开口：“这新进宫的妹妹们，又该作何安排?”

　　“照往年罢。尊卑有序即可。”皇帝满不在乎道，突然又补了一句：“林二就住昭乐殿，和她的字合。”

　　“是。”

　　不多时，皇帝摆驾含光居。临走时，与皇后作别。声声阿元，情真意切。皇后低眉浅笑，缱绻好一番不舍。

　　轿辇离门，皇后这才放下倚在门旁的手，转回殷切的目光。轻移莲步，迈入内殿。左右宫女屏息退下，只有一水蓝宫装妇人随行其后。

　　待入暖阁，皇后斜坐在偏榻上，神色少见地有几分疲惫：“刘嬷嬷，你也坐吧。”

　　刘嬷嬷自然坐下，沉声问道：“可是在烦心新进宫的那些?”

　　“若是往年，倒也罢了。陛下究竟是个薄情的。”皇后皱起眉头：“只是今年，朝堂动荡。林家势大，刘家镇边，柳长初在前朝和姓方的斗法，我们何家也领首江东。陛下势必会因此改变对后宫的态度。”

　　“确实如此。”刘嬷嬷伸手为皇后揉开紧蹙的眉头，念道：“往年皇上只会在个别不本分的进宫路上安排一出戏，这回是谁都不少。林家的二姑娘来得晚，还是临时找了冷宫的郑氏补上的。回报倒是寻常。只是她那两个贴身宫女……似乎有机可乘。”

　　“陛下这会儿说是去书房，当是顺进了边上的冷宫。郑竺……不好料理。而且……”皇后犹豫了一下，咬着下唇喃喃道：“这番进宫的，都不是省油的灯。先前说的，再加上姓苏的戏子……就算是陛下……”

　　“您是作为皇后烦忧，还是作为何家的女儿?”刘嬷嬷眼神暗了暗，柔声道：“还是……作为他的妻子?”

　　“兰姐姐……”皇后无意识加重了咬唇的力度，眸光有些躲闪：“我只是……很怕。”

　　“不用害怕。”刘兰抬掌阖上她的眼帘：

　　“我会一直陪着你。”

　　话分两头，那头皇后与刘兰正忧心，这头皇帝就如他们料进了冷宫。自然不是正门进，而是含光居的暗道。自然骗不过聪明人，但他也没打算多隐瞒。只要起居注上没有就行。

　　这厢进了冷宫，周围虽说不能算上舒适，却也没有到折磨人的腌臜地步。毕竟只有还有价值的人才会在冷宫长住。皇帝吝啬，很不愿意给废物供饭，早早的就处理掉了。

　　“郑竺，别来无恙啊。”

　　眼前衣衫破旧的女人瘫坐在床榻上，擦拭着嘴边的血迹，稍一动作，床板就吱呀作响。听到黄袍男人的声音，眼皮都不抬一下，冷冷道：

　　“屁。”

　　似乎习惯了女人的粗鄙之语，皇帝并不甚在意。还是笑着道：“今天这场戏，临时麻烦你了，还真是对不起。”

　　“有屁快放。”

　　“还是这么直爽啊，大小姐。”皇帝挥手退下身后侍卫，笑吟吟道：“又是一年宫闱开，你改变主意了吗？”

　　“滚。”

　　“真是绝情啊。”皇帝面色不改：“不想想隔壁的郑四小姐?你的亲妹妹?她可是快到极限了啊。”

　　“那个蠢货?”郑竺冷笑一声：“薛辰时，你的脑子呢？北朝覆灭，作为郑家的女儿，她担不起责任，反而痴心恋上你这个人渣，任凭你把玩掌心。早前没有宰了她，多少是觉得无谓。现在，你还指望用她来威胁我?”

　　“果然是这样。”薛辰时无奈叹口气：“你这个铁石心肠发女人。算了，本来也没抱太大期望。”

　　“所以，你今天来就是为了这破事?你这狗娘养的?”

　　“话别这么难听，注意你北朝皇后的仪态——哦，朕忘了，是前朝。不过就算是阶下囚，也要有家教，不是吗？郑家的大小姐?”

　　“姓薛的，何秋元居然会选择你这个人渣。”

　　提及皇后，皇帝的眼神也略微柔和了一些：

　　“阿元是眼光长远。”

　　“呵，与其多做无用功，不如拿点诚意出来威胁我。比如何秋元，比如——你的狗命。”

　　男人哈哈大笑：“这种激将法就不必了吧？就算我舍得阿元，你也不会交出北朝的珍宝。”

　　“那就是如果我会交，你就舍得了。”

　　皇帝的眼神晦暗不明：“你是说为了一个不知价值几何的东西，放弃我的皇后和何家的支持?”

　　这回轮到郑竺大笑了：“价值够了才换吧？她真是瞎了眼了。”

　　这回男人没再多费口舌，扭头就要走，却被郑竺叫住：

　　“这次的新人，很有意思。”

　　他明了这是试探，对某个新进宫的人和他的试探。可恶心就恶心在，就算明知是试探，他也不会因为莫名其妙的骄傲就无视。他一向周全。而此时，他心中也有了几个人选。

　　“成王败寇，我认。但我是北朝的国母。可以趴下来，但不能永远不站起来。”

　　薛辰时笑了：

　　“我很期待。”

　　待行至含光居，薛辰时不紧不慢地唤了小太监研墨，提笔书画。李大监低声问道：“今日陛下宿何处。”

　　“林——大吧，林巧倩。”思索一番，皇帝决定先安抚近日声势渐大的林国公，和他们背后的林氏门阀。比起林二，林大显然和林国公府联系更紧密。

　　“赵县主那边——”李大监欲言又止：“太后有话。”

　　“母后会理解的。”皇帝从容挥毫：“帝王之术，在于权衡。”

　　笔墨飞溅，茂华春松，力透纸背，落下四字：

　　九五之尊

　　“处理掉郑四，留着郑二，就是那个郑媛。她很聪明，跟她的姐姐一样。只是没有她那么倔。”薛辰时满意地审视了一番墨迹，从暗格中抽出一卷密奏开始翻阅语气颇为轻松：

　　“朕会让所有人都知道的。唯有朕，至高无上。”

　　“昭乐殿?”

　　储秀宫中，众秀女小憩。适才传了旨，该进宫的都进了宫，哪新鲜往哪转去了。只因林玫的宫殿是皇帝开口，便早些传了住所和嬷嬷并太监。不过林玫也不着急，这会儿还在和阿浣阿鸾闲聊。

　　“名字和我们姑娘的字合，真好!”阿浣摇头晃脑地念叨：“真是开了个好头。”

　　“别高兴太早。”阿鸾泼了盆冷水：“要是皇上今天来我们小主这儿，才算真正好头。”

　　“真不害臊!臭丫头。”林玫笑骂道：“别开心了，今天皇上要么宿林巧倩那儿，要么和赵县主过。如果不用些手段，明天他就往刘家女儿那去了。”

　　阿浣阿鸾也是聪明的，稍一思索也就明白了。宗室和门阀，取舍如何他们猜不到。不过林氏的代表，更可能是林国公府的大小姐，而不是商女二小姐。

　　“那可遭了。”阿浣忧心忡忡道。

　　“怕什么。”阿鸾安慰道：“走一步是一步，我们小主怕过谁?先去昭乐殿看看吧，听说还有个小塘。”

　　闻言，阿浣也期待起来。林玫引了嬷嬷带路，沿一小径行去。脑中布局思索之余，莫名地想起一句诗：

　　“……半亩方塘一鉴开。”

　　虽不明所以，阿鸾还是应道：“天光云影共徘徊?”

　　林玫笑了：

　　对。

　　天光云影共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