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宫引》林文流

6、红杏出石来

　　“……今夜应当是林巧倩侍寝。”

　　储秀宫某一厢房内，林卿卿品着侍女桃夭奉上的清茶，悠悠答道。

　　“小姐何以见得?”桃夭歪头笑问：“依奴婢看来，倒是赵县主更有几分可能。”

　　“笨桃夭。”林卿卿露出了浅浅的笑意：“赵瑶儿是有太后的支持，但她身后的赵家已显败势。今年不必以往，门阀女儿众多。第一次侍寝，这份荣宠，给刘家过头，分方家抬举，必然赏到近日风头愈盛的林府门前。”

　　“啊!桃夭明白了!”桃夭笑吟吟上前接过茶盏：“比起商女三姑娘，大姑娘作为国公府的嫡长女，自然更有恩泽门阀的资本。”

　　“只是……也不尽然。”坐在软榻上的白衫少女倚着凭几，右手支着下巴，中指带动食指轻轻敲击着太阳穴，小幅度地摆着小腿念道：

　　“还有一些不确定的东西……呃，人。”

　　另一边，侍女绿竹和桃夭一起一同收拾着雕花小桌，不紧不慢接道：

　　“是方家的姑娘吗？她家一贯的有心计。”

　　“方伊人不足为惧。”林卿卿摇摇头：“我担心的……是刘夏那个倔鬼，还有……”

　　“我猜是宋家的那个嫡女?”桃夭忍不住接着问。

　　“怎么会猜她?”百无聊赖的小姐提起了兴趣：

　　“情报你们都和我一样看过，怎么会猜是她?”

　　“猜的呀，”桃夭眨眨眼睛：“画本子上不都这么说么?被庶长姐压一头的嫡女，进宫之后——”

　　“你真是跟林玫院子里的阿浣混太熟了。”林卿卿揉揉太阳穴，叹声道：“画本子上的东西怎么能信?至少目前看来，她就是一步烂棋。小姐我准备下注在宋妃身上，多余的敌手自然是越少越好，怎么能指望宋莺中用?”

　　“哦。”桃夭扁扁嘴。

　　“好了，别打岔了。”绿竹温柔安抚道：“听小姐的主意就是了。”

　　“我担心的是林玫。”

　　“三姑娘?”

　　“不错。我看不透她。”林卿卿若有所思的样子：

　　“不，也可以说是看的太透了。她很明显，只要荣华富贵。但有时候……这样明白自己要什么的人最恐怖。更何况，她是个聪明人。”

　　“我们姑娘这么说，想来她定不是盏省油的灯。”

　　“没错。”少女笑着点点头：

　　“好比下象棋。她的目标很明确，从始至终就是取你首级，每一手都是如此。不比他人，一会儿图进炮一会儿要吃卒。但除了目标之外，她的思路，手法——一无所知。不确定，就是她的危险之处。”

　　“所以，今夜——”

　　“还未可知。”林卿卿仰面倒到软榻上，舔了舔下唇，眉眼弯弯笑了起来：“这笔注压到谁身上——就看这几天了。”

　　凤箫声动，蘅芜亭中，佳人独立。

　　不远处的小径，黄袍隐现。方伊人面露喜色，复敛起神情，垂眸续吹。乍有“满地清霜一草庐”之清幽，余音袅袅。

　　“陛下，那是——”

　　“方伊人，朕记得。”皇帝漫不经心抬手止住了李大监，眼中闪过一丝惊艳。再低声自语时，眼中已是冷色：“方家……倒是朕小看方家了。不走风声地培养出这等技艺的嫡女，还有朕的行踪……呵，总不好让他们失望。”

　　不等李大监回话，黄袍男人就换上柔情笑意，大步向前。李大监会意跟上，不轻不重地报道：“皇上驾到，请方选侍接驾。”

　　“陛下!”萧声乍停，方伊人轻呼出声，忙作万福。皇帝快步上前，双手虚扶起眼前含羞带怯的美人。而美人也流连抬眸惊鸿一瞥：皇帝确如选秀那日一般俊美。此刻月色，更添嘴角柔情。纵使身负门阀使命，一颗少女芳心终究不免摇曳。

　　“伊人不必多礼。”皇帝笑意更浓：“吹的很好。”

　　“您——”记得我!

　　皇帝有些诧异地看向她。

　　自知失言，脱口而出的字被硬生生截住。方伊人一张小脸涨得通红，支支吾吾不知道该说什么。自然，都进了后宫了，陛下怎么可能不知道我姓甚名谁。

　　看了还是个小丫头片子，不成火候。皇帝心中暗念，温柔笑笑：

　　“什么时候学的萧?就是宫中大乐师也比不上伊人你”

　　“自小便跟着家里的师傅学的。”方伊人羞涩答道。

　　那就是瞒了十几年锦衣卫了……真够本事的。皇帝面色不改：

　　“明日，此地，伊人可愿与我相约?”

　　“明日……”

　　方伊人抬头看向皇帝，心思有些停顿。但转瞬便迷失在对方的目光中。

　　“明日申时，月上柳梢头，伊人可愿再为我吹一曲?”

　　“好……”

　　皇帝满意笑笑，抬手轻拢方伊人发丝，低声道：“选侍……方家的娇娇女，有美如斯，又有佳音委实委屈你了。”

　　此言一出，方伊人的心理防线便溃不成军。不错，初入宫中，她便是现有嫔妃的最低位。从前方家嫡支的嫡女，在新兴的沧州方家门阀中便没低过哪个同辈。如今终于进了宫，方家的希望便好似到哪都低人一等似的。这番话，真正说到了她心坎里。再开口时，一时竟有些哽咽：

　　“陛下……”

　　“如今形势错杂，朕……真正身不由己，只能先许你贵人之位。朕知道还委屈了你，只是咱们来日方长，可好?”

　　九五之尊，软言细语至此，还有何不可呢?方伊人泪光点点，咽声道是。

　　月色温柔，竹林微动，片刻温存，却在方伊人心中凝成了永恒。

　　不远处，红裙少女轻笑：“真会骗。我都能猜到他说了什么。”

　　“小主，到底说了什么?”

　　“不过是画些大饼再给点甜头。方伊人这种人，自尊有余识人不足。”林玫笑着摇摇头：“适当的时候示点弱，她就迷的五迷三道了。”

　　“该轮到我们小主上场了?”罕见的，阿鸾也打趣道。

　　“去。”林玫笑骂了一句，又端起神色：“这还得再琢磨琢磨。第一眼重要，第一次接触更重要。不能指望这种男人一见钟情定终身，但一定要让他认为我有价值。无论是门阀，还是我自己。”

　　“我的目标，藏也藏不住。但就我观察，比起矫揉造作的阴谋家，他似乎更欣赏有野心的聪明人。”少女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倒省了姑娘我不少功夫。”

　　不再多说，林玫径直走向不远处的假山背后。约摸是能容纳两个人多些的空间，林玫的体量不算娇小玲珑，独立其中还算绰绰有余，加上阿鸾阿浣肯定就不行了。

　　比划了两下，她就抬手示意两人回殿里忙去吧。两人虽有些担心，但也不耽搁，轻手轻脚地从另一边摸回了昭乐殿。林玫则藏身石后，静待机会。

　　今天……倒不一定要截胡。毕竟林巧倩得宠，多少也给我这个表妹几分脸面。但印象，必须走在她之前。要盖过林巧倩，是得下点功夫……

　　思索间，脚步声渐近。林玫瞥一眼，却不是黄袍，而是一袭粉裙。将将好停在假山的石缝前，是不是来回踱两步。

　　要遭。

　　乍一惊，林玫也没失了分寸。这时候被抓包于此，就折了大半了。越是危急关头，她却越镇静。一双猫眼略略眯起，将不远处的一切尽收眼底。

　　而且……说不定，要被抓包的不光是她。

　　只听得一阵窸窸窣窣，远处有黄色隐现。粉色背影略略一顿，便欣喜迎上去。一时间黄粉交错，来人低头看向粉裙女子，说不尽的温柔。

　　皇帝?林玫有些诧异：这倒是在意料之外。粉裙女子的背影似乎在哪张画像上见过，黄袍男人——大概就是皇帝。

　　这两人相约御花园?那今天的计划——多半是要黄了。林玫暗骂一声，情报还是没做到位。怎么就没查到这档子事呢？早知道找林卿卿了，就算把那扇屏风换给她也值当。

　　只是到底没办法完全确定是不是皇帝。虽见了一面，可林玫的眼力稍差，几丈远的距离，就别指望看清楚脸了。此时她也算是破罐子破摔：大不了看场戏，还是宫闱密戏。虽然天子床帏之事不能用来要挟，但到底是点消息，没准会有用。此时林玫的心境，好比戏台子下面嗑瓜子的大爷，就差叫骂快开演了。

　　然而身后，突地有了动静。阴暗中不知从何处冒出一个人影，瞬间挤满了这方寸藏身之地。

　　什么玩意儿?人?怎么冒出来的?密道?有人设计我?同一瞬间，林玫的脑海中闪过种种猜测，眼中也隐有狠辣之色，右手已探向右侧裙摆暗袋中的匕首，却被来人一把捏住，耳边也传来低低的气音：“别动，我也不动你。闹起来没好处。”

　　林玫权衡再三，终究软了手，反手抚上来人小臂。男人，身高八尺左右，习武，布料考究，明绣了寿文，年纪肯定在二二以上。

　　暗纹……少女悄悄斜了斜眼睛，昏暗中，黄色的五爪龙暗纹隐隐嘲笑着林玫。

　　皇帝???????

　　就在这一瞬间，缝外的粉裙少女不轻不重地娇嗔一句：

　　“九郎～”

　　今上排行第五，那外面的肯定不是皇帝，而是他的九弟:九王爷薛辰溪。但这王爷……不是传闻苦恋进宫的何家表小姐何珍儿多年——

　　这他妈就是何珍儿啊!

　　怪不得眼熟，就是后宫嫔妃的资料难寻，而且这何珍儿进宫两年只是个贵人，这才只是眼熟，一时半会认不出来。处于惊愕中，林玫也有点失控，不自觉地微微扭过头看向身后的人。

　　身后的皇帝不比选秀那日肃然，不怒自威。束起的齐整发冠飞出杂毛，还沾着草茎。一双瑞凤眼随着蹙起的眉头压着，眼神里透着杀气：也难怪，逃命进暗道，一出来才发现有人，外面是自己的亲弟弟和自己的嫔妃幽会。里面这个女人还不是省油的灯：且不说她怎么会藏在这里，意欲何为，就是那一瞬间拿刀的动作他都差点没拦下来。

　　真不是个事儿。薛辰时在心里咬着牙暗骂。

　　林玫也傻了：这跟她的计划可不太一样。但看着整齐的发冠乱糟糟，她心里没来由的难过：她从小就喜欢一切都整整齐齐的。

　　于是少见的动作快过脑子，她几乎没有思考就伸出了没被钳制住的左手，捻下几根草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捋顺了发丝，甚至还轻轻拍了一下。

　　皇帝：……拍狗呢?

　　“哈哈……”林玫尴尬地笑笑，少见地真情实感脚趾扣地。

　　正巧外面九王爷深情地唤了声珍儿，窸窸窣窣地就不知道在干嘛了。细细想来，这是皇帝和小老婆看弟弟和另一个小老婆偷情?她尬得手足无措，缩了缩身子让周围勉强宽敞些，低声道：

　　“好巧啊，您也在这。”

　　……是啊，真你妈的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