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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光与影的癫狂 ...

  •   我叫余娅,我住在焰江城。
      我是焰江教堂唱诗班的成员。我们的唱诗班由一个慈祥的老修女作领班。我们都叫她教长。教长是整个焰江最虔诚的基督教徒。她每天早上都要去圣台作祷告,而且一跪就是两个小时,傍晚再去一次,无论是刮风还是下雨都从不间断。她常常教导我们要对上帝诚实。“上帝会知道你的真心。”她对我们说。所以她要求我们在唱圣诗的时候要将整个身心袒露出来。她告诉我们上帝会宽恕每一个人。
      我们唱诗班每天下午三点都会准时唱两首圣诗,星期天早上会加唱一场。每次唱圣诗的时候都会有不少人来听。有商人有学生,有少女有老妪。焰江里的基督教徒很多,都是虔诚地信奉着上帝。但是有人见过上帝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们全都信赖他。
      通常来听圣诗的人会坐满整个教堂。那种沉积下来的氛围让我们全都卖力地歌唱。但再盛大的场面也会有例外。比如今天,一向阳光青睐的焰江城忽然爆发了疯狂的暴雨。漆黑的天空中无数的轰鸣闪电被投放下来。我的小姐妹宛被吓坏了,一直紧紧地拉着我的手。宛是个俊俏的小姑娘,有微微泛紫的长卷发和漂亮的大眼睛。宛的声音非常纯洁,听她的歌唱让人有种全身彻底洗涤的感觉。我们的教长尤其喜欢她,说她是我们教堂的天使。
      下午两点四十五分的时候我们开始做准备。教长在给我们做最后的指导。有个修女跑进来跟教长说由于下大雨的缘故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到教堂来听唱诗,今天这场是不是就算了,因为唱了也是白唱。
      修女的话被教长驳了回去。她说唱诗不是以供人取悦为目的而是为了真心赞美我们的主神和圣母。“不管有没有人听,我们一定要唱。”我的刚才的不快马上烟消云散。教长才是真正的基督教徒。
      教堂的大钟敲了三下。我们排队走上圣台。尽管事先有些安慰,但面对偌大空旷的朝圣大厅,我还是感到了失落。碎拼花窗后面雷声不断,恐惧使我们分心起来。在教长的建议下我们把手牵起来,互相鼓励着高唱赞歌。我感到了灵魂的净化。它在一直上升,在教堂的顶端快活地回旋。
      在我们唱“炼金人的火”的时候出现了一道强烈的闪电。在它劈开的大门口我看到了一具佝偻的躯体在大家的发抖的歌声中踉跄地走向圣台。后面的几个姐妹小声尖叫起来。后来那躯体的阴郁逐渐溶解于圣洁的烛光中,我们才看清这具使我们如此惊恐的躯体其实是一个年轻苍白的男子。他非常消瘦,两个肩膀无力地下垂着,乌黑的头发在雨水的纠结下拼命地淌着水滴,在他行进的路上留下了一条曲折的小溪;一身黑衣素净典雅。男子走到圣台前的座位坐下,然后双手交叉放在额前开始祷告。他的十字架漆黑光亮,在他白皙皮肤的背衬下显得有些诡异。
      他祷告的姿势触动了我。我记起这个男子经常到我们教堂作祷告,每次他总是来得很早在圣台前排第三个位置坐下开始祈祷。他总是用一个独特的黑色十字架。没错。我再次看向那今天唯一的朝圣者。我从来没有看过他穿别的颜色的衣服,甚至没有听到他说过话,无论是祷告还是赞美诗他从来都是无声的。他不能发声吗?我感激地看着他,他对上帝的执着在这个隐晦的下午给了我们勇气。在大弥撒的七十多分钟里,那个男子一直低头默默地念着经文。有时我看见他把脸扬起来,俊美的五官间流露出独特的端庄。
      当我们用全力唱完最后一个音时已经接近四点半了。我从队伍里面跑出去找那个男子。他依然坐在那里沉思。我走到他面前对他说:“谢谢你。”
      他吃惊地抬头上下打量我,片刻后生涩地吐出几个字:“为什么要谢我?”
      “因为你是今天唯一一个来教堂听我们唱圣诗的人。”
      “而且还迟到了。”他苍白地笑了笑,“今天雨太大,我不敢开快车。”
      “你习惯用黑色十字架作祷告吗?”我想我有点放肆了。
      “有什么不妥吗?”
      “十字架一般都是银白色的吧。”
      “这不就是例外吗?”
      我们相视而笑。我看到他的眼底溢满了温和的阳光。
      宛来叫我去换衣服。他站起来把我们送到圣台后面。我问他:“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
      “我叫唐潇。”
      唐潇,这个黑色的苍白男子让我记住了他的祷告姿势和黑色十字架。
      “那么你呢?”
      “余娅。”
      “余娅小姐,”他伸出手来,“很高兴认识你。”

      于是我们渐渐熟悉彼此起来。每次他来教堂听圣诗我都会想方设法挤出时间来跟他讲话。星期天我唱完之后他用一部红色法拉力载我去焰江的郊区。我们一起坐在长满软草的山坡上看夕阳落山。这时唐潇会用吉他轻轻弹唱古老的悲歌。有几次我听着听着忍不住流下眼泪时他用手帮我轻轻擦去。星期五下午放学得早,他就接我去喝咖啡。在那间有吊椅的店子里他幽雅地喝着蓝山,我则在一本小说的掩护下偷偷欣赏他细长的眼角和微微忧伤的嘴唇。我曾经极其笨拙地为他磨了一次蓝山,结果是他用明媚的笑容掩盖了难以下咽的苦水。最后在某个银灰的雨夜,他在恍惚的路灯下吻了我。我替他打着伞。他的嘴唇干燥,头发里有股温暖的香味,手指尖冰冷。
      我们相爱了。这件事情我只告诉了宛,我最好的姐妹。她真诚地向我祝福。我对她开玩笑说你什么时候能找到自己的呢?她笑着脸红起来。
      这一年的十月份我就浸泡在唐潇为了制造的甜蜜中,慢慢地数着掉落下来的枯叶。接着十一月份的乌云向焰江蜂拥而至,教堂里的管风琴声音有些嘶哑。
      星期五我一去教堂宛就慌张地跑过来告诉我教堂昨夜发生了奇怪的事情。圣台上的瓷器和烛台全部被扫落到地上,上面用一块白色的亚麻布覆盖住。我们的教长在今早发现了它们,当她揭开亚麻布的时候一切完好,然后她伸出手去,在指尖碰到那些圣物的一刹那它们忽然彻底地粉碎开来。她们察觉到其中有幻术的痕迹,但是找不出作案者。昨夜修女们轮流守夜,她们既没有听到任何响动,也没有感觉到任何幻术区间或能量汇聚。然而事件还是悄无声息地蔓延开了。我安慰宛说那可能只是幻觉。她的眼神叫我心慌。宛用眼睛质问我:余娅,连你自己也不信吗?
      教长用巍巍的手心按住了我们的肩头。“孩子,”她说,“祈祷吧,不管怎样上帝会保佑你们的。”
      当天下午的圣诗仪式时我们看见漫天浓云中忽然裂开一条笔直的光柱。女高音的声音刺入教堂的钟楼顶上。主的救赎,基督圣血。我希望这是真正的救赎。
      唐潇来接我的时候我把教堂里的混乱告诉了他。他说他要想一想。“我带你去转转。”他说,“无论如何事情会解决的。”
      他把法拉力开得飞快。在干净的高速路上他突然问我:“知道六芒星的真正含义吗?”
      我摇头。
      “六芒星,就是两个三角重叠在一起。”他腾出一只手来比画,“向上的三角代表刀剑,就是男人。向下的三角代表圣杯,就是女人。六芒星就是男人与女人的融合,明白吗?”
      我先点头又摇头。他的手掠过我的颈,他说:“我爱你。”

      第二天整个圣台都被掀翻了。地上的祭器被摆放成一个巨大的六芒星。它在所有人面前停留了五六秒种之后自动灰飞烟灭得不留痕迹。教长的脸色惨白。当天下午她破天荒地没有组织我们唱圣诗。姐妹们和修女们在教堂周围仔细搜索可疑的蛛丝马迹。修女谢莉告诉我们制造祭器自动粉碎的幻术叫滞留宵天,是一种几乎绝迹的古老术法。“他竟会这样的幻术,可见不是普通人。”她清秀的眉头拧了起来,“你们要小心啊。”在我们经过教长房间门口的时候我们听见了她的哀叹。可怜的教长,我不知道该不该说这话。她已经忠诚地守护这座教堂四十年了,怎么忍心看着它出事呢?我在胸前划着十字。愿上帝保佑您,我的教长。
      到了星期天教堂被迫关闭了。因为平时圣徒朝拜的座位被全部移动了。我们对此感到震惊。我从来没有看过那样混乱的场面。几百个被四寸钢钉订入地下的桃木椅被连根拔起堆放成三层,在教堂的大厅里肆意伸展着。修女们围着这些椅子焦急地讨论着它们散发出来的诡异。谢莉说这叫空散灵风,本是同滞留宵天一样古老的幻术,专用于大面积的进攻。但不知道那人是如何控制那些飓风使它们为他达到这种效果的。“想还原这些椅子不用幻术看来是行不通的。”她说。
      宛在二楼叫我和谢莉上去。当我们趴在二楼的栏杆上往下看时全部都发出了惊恐的尖叫。在我们面前的几百个椅子摆成了巨大的六芒星,在它的中间还重叠着一个十字架。
      教长在管风琴的键盘上发现了一行潦草的书写。荧光笔的痕迹在阳光下恍恍惚惚。刀剑圣杯,黑暗之血,来自水晶。
      显然这来自破坏教堂人之手。教长很生气地说他亵渎了上帝。其他唱诗班的姐妹们都去帮忙还原那些椅子。我拉着宛上了二楼。我告诉她那句话中的刀剑和圣杯其实表示的是男女的自然融合,也就是六芒星的真正意思。宛摇着头:“余娅,我不懂。我只是觉得很害怕。你有没有觉得,这几天教堂里都怪怪的。我每天晚上睡在这里都觉得黑暗中似乎有东西在蠕动,还有幽绿的眼睛。好几个晚上我都睡不着。为什么我们每天那样真诚地祈祷还是有黑暗?余娅,上帝是不是要惩罚我们?”我安慰她说不要怕,人生必定有灾难,上帝是在考验我们是否真正诚心地相信他。后来我们谈到了唐潇,他对六芒星的理解似乎有些诡异。宛建议我再去问问他今天出现的黑暗之血和来自水晶的含义。“说不定他会知道,请他帮帮忙吧,或许教堂因此能够早日摆脱不幸。余娅,你知道我从小没有父母,只有一个姐姐相依为命。后来姐姐要念大学,就把我托付给教长。教长就像我奶奶一样,我爱她,也爱这座教堂,我希望他们不会出事。”她的眼泪掉了下来。我心疼地搂着她说上帝会保佑所有的人。
      五点钟时宛一身洁白地站在楼梯口向我道别。这个小天时今夜又要独自抵抗庞大的黑暗了。上车后我直接向唐潇提出了问题。今天他看上去似乎有些隐忍。“见过月光下的血吗?那种颜色很黑。”
      “是黑暗之血吗?”
      我问不下去了。他突然岔开话题说:“我们去河堤转转。”
      在河堤上我们靠着一棵大树坐下。他开始用吉他拨小夜曲。我看到天边的黑色,他说明天要下雨。
      “唐潇,什么是黑暗之血?”
      “我不知道。”
      我忽然转身抓住了他的衣服。“你一定知道什么,为什么要隐瞒我?你是不是不信任我?”
      他有些无奈地笑了笑:“余娅,我以基督教徒的名义发誓,我对你非常坦诚且信任。或许我的拙见可以解释前两句,但是我真的无法解释第三句话。”
      “我觉得事情有可能更严重。”我把头靠在他的肩上,“我总觉得不安。”
      他修长苍白的手指插进我的头发里。“都会过去的。”从侧面我看见琉璃色的光辉挂在他的睫毛上,漆黑的眼球流淌着金棕色的光线。

      我没有想到黑暗之血会隔开一个平静的星期再降临教堂。十一月十三日,星期五,我亲眼看见了魔鬼。
      修女叶楠秋死了。这个三十多岁的安静女人死亡时格外惨烈,她被人用幻术杀死在床上。凶手先是用某种术法割开了她的喉咙,然后将她的衣服全部脱下来,再把她拖到教堂的墓地里,将她摆成朝圣时的样子,让她跪倒在自己的血液中。据早上发现她的人说,她死的时候面朝西方,肯定是凶手故意摆设的,因为昨夜的西空有一轮满月。
      “月光下的血颜色很黑。”谢莉抱着一本圣经走过来说。她的身后跟着眼睛红肿的宛。法医来了又走,因为除了从教堂到墓地的恐怖血迹之外他们找不到任何其他的线索。教长亲手为叶楠秋下葬。在下午的葬礼上我和宛默默地怀念着赞美诗。
      宛的姐姐在第二天来到我们的教堂。她接到了妹妹的电话,连夜从首都学府赶到焰江。她消瘦苍白,长发凌乱不堪,浑身散发着午夜的迷失。教长为她在教堂里安排了住所。下午我看到宛很幸福地依偎在姐姐的怀里,她姐姐穿着一身天蓝,看上去极像拉斐尔笔下的圣母。
      可惜就算是玛利亚转世我们也得不到救赎。
      三天后教堂的墓园里传来消息,叶楠秋的尸体被人从坟墓里挖了出来,仍被摆放成月光下朝圣的样子,只不过这次她僵硬的躯体上布满了细小尖利的咬痕。她的血早在被人发现之前就流干了,背部血肉模糊地刻着几道深深的抓痕。
      当宛的姐姐把事情告诉我的时候我几乎要昏厥过去。宛的姐姐在早上散步时经过墓园,守墓人惊恐地向她诉说了一切。她叫我不要告诉宛。“她会受不了的。她太单纯了。”她叹息着,“愿上帝保佑你,余娅,谢谢你照顾我妹妹。”我只好用唐潇的话来安慰她。“都会过去的。”我说。
      接下来教堂里的修女一个一个地死去了。她们的死亡状态和死后遭遇完全相同。墓园里的墓碑数量积聚增加,大群的乌鸦如同乌云般成天在空中徘徊不肯散去。现在整个教堂都在流传着有关死亡的种种恐慌。有人说凶手是恶魔,有人说肇事者是吸血鬼,还有一种说法是罪恶之女莫索尔。宛的脸上只剩下空洞和麻木,我那很久没有唱歌的嗓子也沙哑了。现在我只有拼命地从唐潇那里汲取一点安慰。
      星期四我请了假陪唐潇在咖啡店里坐了一整天。我们说了很多话,也喝了很多的咖啡。我们先是谈到了教堂里的恐怖,接着又谈到了宗教里的死亡。唐潇似乎很不屑。他说基督教其实是一种很虚伪的宗教,因为当年它的盛行使许多异教人士失去了生命。“这不是主的怜悯。”他说,“他自己也在无声的杀人。”
      晚上我在咖啡的作用下失眠了,抱着一个枕头孤独地坐在黑暗中想着唐潇早上的话。圣母啊,如果你真的同情我们,就阻止这一切吧。无声的杀人,我真的感到恐惧。
      电话铃震天动地地大作起来。宛在电话的那头战栗着哭泣。“余娅,谢莉也死了,她也死了!我很害怕,余娅,你过来陪我吧,到教堂来吧。”我一边安慰着她一边穿衣服做准备。午夜的街道很寂静,扭曲的树影在昏黄的灯光里诡异地延伸着。我感到恐惧在悄无声息地蔓延着。我不害怕,我还要安慰宛,我的小姐妹。手里握着十字架,我对自己说我不能害怕,虽然上帝知道我内心的真实想法。
      谢莉的死和其他的人不同。她躺在了拐角的楼梯口,尽管身体扭曲却没有明显摆弄的痕迹。她的上衣已经被扯破却未完全脱下,地板上也没有河流似的血迹,只有一处用血书写的字:月光无声。我们猜测谢莉一定是听到了凶手的动静从房间里出来查看,在楼梯口与凶手狭路相逢并且与其搏斗过。从周围损坏的程度来看,她也动用过幻术。至于那月光无声,我们断定它来自谢莉。
      “谢莉想告诉我们凶手,但她却说得很隐晦。”宛的姐姐声音苍白,“其中或许有玄机,只是我们还没有想到。”
      “他还会再行动。”
      这个声音来自我的背后。它的阴郁沉闷使所有人急速回头,空气中散发出清冽的摩擦声。接着我们看见它的主人从墙角的黑暗中优雅地踏入水晶吊灯的光帘中。我看着他脱口惊呼。
      “是你。”教长似乎也认出了他,“你为什么到这里来?教堂已经关闭半个月了。是谁允许你进来的?”
      “我给余娅打电话没有人接,我想她肯定来了教堂。”
      我有些尴尬。“唐潇,教堂里出了事,我必须来看看,还有……”
      “还有我是怎么进来的是吗?教堂好像不止一扇门吧?”
      我不知道再怎么说下去。倒是教长很恼火。她剧烈地咳嗽着:“请你出去,这里不欢迎外人。”
      “外人,”我第一次看到他脸上有极端乖戾的表情,“我是外人。哼。放心,我不会把这教堂里见不得光的事泄露出去。我只是来看看我的女朋友,我怕你们这些混蛋也会对她下手!”
      对应唐潇扭曲五官的是教长煞白的面容。这个可怜的老人浑身颤抖地巍巍摇晃。宛跑过去搀住她才使她不至于瘫软在地上。我不可置信地望着唐潇,突然觉得莫名地恐惧。我面前的他还是那个温文消沉的基督教徒吗?或者,还是在雨天里吻我的可靠恋人吗?我该怎么办呢。
      最后宛的姐姐用沙哑的声音打破了凝固的空气。“那么,请问您对谢莉的死有什么看法?”她说,“我想您多少有些高见吧?”
      “他还会再行动。”他很快恢复了冷漠的神色,弯下腰去查看地上的血书。“他总是挑月圆的前夜下手。谢莉下葬的第二个晚上是满月,他一定会去墓园做那些事情。他总是无声的,但这次出了点差错,让谢莉先发现了。此人杀人有一定的规律,无论他是人还是妖。”
      “您的意思是我们应当去墓园里堵截他?”
      “如果他是个怪物呢?我们没有把握打赢。”
      “那么您的意思是?”
      “等他下次出手之前布下陷阱。”
      “谢莉要怎么办?”
      “今晚就下葬。”他退到我的旁边,“尽管她暂时无法得到安息,但一旦我们捉住了哪个混蛋,我一定要用他的血来祭那些死去的人们。”他忽然收紧了手指。那个动作就好像掐在我心上一样,流血并且疼痛。
      教长已虚弱得无法主持葬礼,这个工作只好交给另一个修女。她被宛扶回了房间去休息。我不敢指责唐潇刚才的无礼,他目送教长的眼神压得我抬不起头来。葬礼很快就结束了,因为午夜的墓地让所有人不愿多停留一秒。念祷告的时候唐潇压低声音对我说:“对不起余娅,我其实是个很坏的人,特别是在有人要伤害你的时候。”
      我的心脏忽然开始滴血。“唐潇,你想得太多了,没有人要伤害我。”
      “总之我不会让任何人对你构成威胁。”
      “我不会有事的。”我抓住他的手,“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
      “如同六芒星的两个三角形。”他说。

      后来修女们请我和唐潇今夜留宿教堂。我们的房间都在教堂的最西面,有天鹅绒的窗帘和纯银的烛台。三点钟的时候他来敲我房间的门,端着两杯蓝山。他说:“去把宛叫来,我有话对你们说。”
      宛赤着双脚和我并排坐在床上,脸色有些苍白。可怜的小天使被午夜的邪恶惊扰得失去了睡眠的能力。唐潇倚着落地玻璃窗,手中的咖啡微微地散发出迷乱的味道。
      “听着,我虽然是基督教徒,但我并不喜欢基督教,明白吗?所以我希望你们对我刚才的行为不要见怪。”
      “我认为信仰不一定要一致,”宛的平静令我惊讶,“如果勉强的话宗教就会失去意义。”
      “只可惜我是被逼。”他把脸转向惨淡的圆月,“小姑娘,这里面有很多事情你不会明白的。”
      “单纯并不代表无知。”
      他忽然笑了起来。面对一脸认真的宛,他的回答是:我不想污染为数不多的单纯。
      唐潇的意思是他另有计划。“我所说的下陷阱只是用来蒙骗那些修女的,其实根本不可能奏效。若想真正解决问题还得晚上去墓园。这个凶手绝对不是普通人,尽管他有隐瞒,但那种独特的邪气实在是太重了,绝对无法完全掩盖。所以明天晚上我希望我们三个人能去墓园和他正面交手。”
      “只有我们三个人吗?”
      “对,那些修女中除了谢莉外没有一个可靠,可惜她已经不在了。”
      “不叫我姐姐吗?”
      “不。”他的声调突然凝固起来,“绝对不能叫她。”
      “为什么?”宛有些恼怒,“难道她也不能信任吗?”
      “不是。只是她的幻术不适合进攻,到时候会非常危险。”
      我想起前两天宛的姐姐使用过的水系幻术。她的力量的确弱了些。
      “此外,我希望你们能对此保密,特别是你姐姐和那老基督。她们肯定不许我们这样冒险。”
      我们点头保证。后来他有具体地谈了一些细节,原先准备我们就这样坐到天亮,但宛终于无法抵抗困倦先回房去。临走出房门的时候她忽然转头对我们微微一笑。“唐潇,我希望你能好好地爱余娅,她是我见过最好的女孩,上帝祝愿你们幸福。”
      她关上门。我看见他的脸上开始出现恍惚的弧度,最后舒展出一个极为安静且忧郁的笑容,在珠黄的灯光中颤抖着。

      星期五,我想多不吉利。
      不知道午夜的乌啼预示着什么。唐潇拉着我们躲在墓园最大的一块墓碑后面。我已无法分辨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只觉得大脑里幻觉闪现,并且连续不断。宛手指间冰冷的汗珠有时会刺激我中断这种空白。圣母,保佑我们。我抚摸着毛衣内的十字架。唐潇告诉我们不到万不得已千万别拿出来。现在他正紧张地注视着通向谢莉墓碑的小道,那表情足以让我窒息。
      忽然我们听到了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簌簌声。唐潇用手势叫我们过去。在如利剑般月光的穿透下我看到墓园尽头的草丛被分开,一具发抖的丑陋躯体蠕动地沿着小路前进。最后当它完全浸在月光的包裹中时我几乎要叫出声来。那是怎样的一个怪物啊。它的上半身是年轻的女人,而下半身却是巨大的蛇尾。在它用尖利的长指甲拨开覆盖在两上如同枯草一般的长头发时我终于明了一切——那张脸,竟是宛的姐姐。
      唐潇忽然发出了一阵冷笑。“知道为什么不去叫你姐姐了吧。”他低声道,“不请自来。”
      惊恐使我不敢去看宛。我感到她把头靠在我的手臂里,眼泪滚烫。
      终于那怪物移动到了谢莉的墓碑旁边。她脱下身上破烂的衣服,将长手指插入新翻动的土壤中挖掘着。最后她拖出谢莉完美僵硬的躯体,将她紧紧地搂在怀里大约有十几秒钟。我听见她含糊不清的喃喃自语,接着她向谢莉细腻的颈上狠狠咬了下去。
      皮肉撕裂,鲜血肆虐,我惊恐地发现它们在月光下变成了黑色。唐潇将我们紧紧地搂起来。宛的表情显示她想呕吐,但她只是用无声的哭泣来表达她的情绪,没有挣扎。宛,我忽然感到无助,你一定很希望这只是场梦。
      “等她动手完毕再冲出去。”唐潇反手按灭了我右手掌心已点燃的火焰。那怪物已经将谢莉基督的血液吸干,并且迅速将她摆成了朝圣时的姿势,面对着妖异的满月,满地昏黑。
      宛忽然挣脱了我的束缚,如同一只金色的云雀冲了出去。“克丽丝塔!”她绝望地大叫,“姐姐!”
      克丽丝塔猛然转身。我想冲出去护住宛,但唐潇用力按住了我。“不要冲动,”他的严厉使我不敢反抗,“不要随便暴露。”
      “但是宛……”
      “那毕竟是她姐姐。”他的目光不曾离开过宛和克丽丝塔。宛的坚定有些迟疑,而克丽丝塔的表情极为复杂。
      “宛……”她的声音有如渡鸦,“你怎么会在这里?”
      宛突然哽咽了。“姐姐,真的是你吗?你真的杀了那些人吗?”
      “宛,”克丽丝塔叹息着,“对不起让你失望了,因为……”她的眼神恍惚地温柔起来,“因为我本来就是个怪物。”
      “姐姐,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宛的眼泪滚落到枯败的牧草中,“我是你妹妹啊。”
      “如果我告诉你了,你还会认我这个姐姐吗?”
      克丽丝塔悲伤地绕过宛瘦小的躯体,将双臂搭在一块墓碑上匍匐着叹气。“只可惜我是个怪物,你们的基督不会接受我的。”她的蛇尾扫过大理石的十字架,引起了全身的抽搐,“宛,我多么希望我能是个正常人和你姐妹一场。但我的本性不允许我过正常的日子。其实我已经在这个教堂里潜伏了很久,每到月圆之夜,我就感到浑身燥热,渴望舔舔血的腥热。所以我才会失控地杀人,再做那些变态的布局。宛,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血在月亮下的颜色,黑得叫我快乐!”她脸上的邪恶烟雾让我不寒而栗。惜日的玛利亚,在这个满月之夜变成了莫索尔。
      “所以,宛,你不会原谅我的。”
      “不,姐姐。”宛的声音突然坚硬起来,“无论怎样,你永远是我的姐姐。让我们忘掉这一切,像以前一样生活好吗?”
      宛的这些话,我想就算是再冷酷的人也会为之动容。我看到了克丽丝塔眼中的泪水。她向宛展开双臂。我期待着他们穿透种族和宗教禁锢的伟大拥抱。
      然而就在克丽丝塔接触到宛的前一秒唐潇忽然从我的旁边一跃而起。“不要碰她!”他发疯地向宛大喊着。宛迅速回头,然后我看到了克丽丝塔反光的指甲和狭长的滴血裂口。这个女身蛇尾的怪物在冲过去保护宛的唐潇身上留下了痛苦的伤痕。
      我不敢确定那一声悲怆的吼叫究竟是来源于我自己还是宛或者是唐潇。我已经不想再顾虑什么了。在我将那团火焰甩出去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几乎被撕裂。克丽丝塔非常从容地躲过了我的愤怒,退到一边疯狂冷笑。“愚蠢的基督!你们真的以为我会改悔吗?其实你们才是最可笑的!这虚伪的宗教,只怕魔鬼撒旦也没有它残忍!”她紧紧盯着沉怒的唐潇,“你以为单凭你的力量就可以与我抗衡吗?可笑!居然自己来找死!还有你。”她以一种极为异端的姿势向宛爬过去,“居然想用基督来说服我。改悔,应该改悔地是你们!无耻……”
      我开始用尽全力召唤烈火癫狂地向克丽丝塔进攻。我从来没有那样地仇恨过一个人。她打伤了唐潇,伤害了纯洁的宛,杀死了我的姐妹还亵渎了神圣的基督。纵然她是圣母使我也无法原谅。在热浪中我看到唐潇惊诧的面孔,停留片刻后他立刻加入我的攻势。他将双手举过头顶,于是无数苍龙幻化成雷光从天空笔直砸向地面。他的招势使周围由于强光模糊一片。地面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我觉得我们已经压制住她了。
      但是这种震动忽然停止了。我看见克丽丝塔的眼里放射出一种妖艳的黄色光线。她很快翻身,巨大的蛇尾重重地打在我们的脚踝上。我和唐潇被弹向相反的方向。我听见自己的脚骨处传来刺耳的断裂声。克丽丝塔逼向了宛。唐潇试图再次动用幻术,但伤势使他的力量大幅度减弱,被克丽丝塔反弹得吐出血来。我的眼泪开始放肆。克丽丝塔用她粗大的尾巴死死地勒住宛,将她举至半空中不断摇晃。“去见你的主吧,”她冷笑着,“你再不用受到世间的痛苦了。”
      仓皇中我闭上了眼睛。接着我听见了一声沉闷的撕裂。宛!我猛然张大了眼睛。泪珠从宛的眼角相继跌落。她手中幻化的长剑洞穿克丽丝塔的胸膛。
      她倒下了。宛默默地走到她旁边,把她干枯的手指贴上她冰冷的脸颊。
      “宛……没想到……”她的脸上忽然呈现出死亡前残酷的温柔,“果真如此……你想知道母亲临死的遗言吗?就是……我一直不肯告诉你的……原来她早有预料……她说,我最后,一定会死在自己妹妹的手上……”
      “姐姐,”宛忽然狠狠地啜泣起来,“原谅我!”
      然后克丽丝塔说了一句让我们全部流泪的话。她说:“愿上帝保佑你们。”
      她的躯体忽然在月光下化成了细小的粉末。万念俱灰。只留下我们默默的哀悼。

      自从克丽丝塔走后宛就开始变得复杂起来。我悲哀地看着她的眼底一天比一天浑浊却无能为力。尽管我没有看过她哭泣,但很多姐妹告诉我她们在晚上听到她把头蒙在被子里抽搐。而我始终认为我最后接受她的改变是在一个阳光的午后,我对她说,宛,让我作你的姐姐吧。她很认真地点头,然后扑到我怀里叫我姐姐。
      教堂在一个星期天的早上重新开放了。我们精心准备了马太受难曲来迎接新的轮回。十点钟的时候唐潇架着拐杖过来疲惫地对着我微笑。好了,我想,一切正常。
      但我万万没有想到主的意旨真是变化无常。
      昨天我开始不安起来。因为唐潇一直没有出现。无论是来听圣诗还是开车过来接我,都凭空湮灭在雨前的闷热中。我相信这决非他的本意。我给他打电话,永远都是两种回答:关机或请留言。
      晚上我第一次在非外力的作用下失眠了。快四点的时候我又陷入了半清醒半昏睡的状态。我看见唐潇在他的车里招呼我过去。于是我拼命地跑向他。就在我的手触到他车门的一刹那我面前的一切全都幻象一般地消失了。接着他穿着一身宽大的白袍出现在我面前。当他缓缓地转过身去时我惊恐地看到他的背后一片鲜红。我惊叫着睁开了眼睛,然后我奋力坐起来,头疼欲裂。
      我请了假坐在电话旁边守了一上午。下午我跑到了那家咖啡店坐到了傍晚,喝了一杯又一杯的蓝山,然后去河堤一个人看夕阳。晚上我回家,从阁楼里抱出那把浑身沾满灰尘的吉他。笨拙地弹奏着那支古老情歌。尽管支离破碎但我却乐此不疲地折腾到十一点,然后我起身去冲澡。
      灼热的水滴划过我的肌肤。我哭着倒在浴缸中。
      姐妹们开始为我的健康状况担忧,因为我的黑眼圈已经不再是能用扑粉遮盖住的了。宛告诉我在唱诗的时候她看到我的侧面虚弱得恐怖,好像随时就可以倒下一样。我尽力笑着告诉她我没事只是晚上没睡好。这时她的眼神会突然变得极为悲哀。她在说,余娅,你实在是个不合格的撒谎者。
      就在我开始接受今年的圣诞节我要一个人过的时候我忽然又接到了唐潇的消息。平安夜的前一个星期,我接到了他的电话。当我终于辨析出听筒中的声音来自唐潇时我的出奇镇定让我自己感到吃惊。我问他:“你在哪里?你还好吗?”
      他在另一头的声音含糊忧伤:“我很好。你拉开窗帘就能看到我。”
      我照他的话做了。透过厚厚的玻璃我看到他的车灯不断闪烁。
      “我可以见你吗?”
      “可以,我马上就下来。”
      盲音很快弥漫于空气中。我没有理由地抱着那把吉他一起下楼去见他。
      他说要把我带回他家去。我们一同默默地完成了这段旅程。我从车前的反光镜中看到了我们的影像。我惊奇地发现我们目前的状况惊人地相似,比如陷进去的眼睑和发乌的嘴唇。
      半个小时后我们停在郊外的一栋法式楼房前。唐潇的家很干净,时刻散发着一种古典的沉醉。他把吉他放在角落里然后起来去泡咖啡。我从他桌子上摸索出一支雪茄点起来抽。它的浓烈烟气使我咳出了眼泪。
      他听到了响动从厨房里跑出来。我看见他的疲惫中忽然掠过一点无奈,然后他冲过来一巴掌打掉我手里的烟草,大声喊道:“你怎么可以这么傻!”
      我蜷缩起身体滑落到木头地板上。他紧紧地搂着我不停抚摸我的头发,用手掌擦去我滚烫的眼泪。最后他端来了咖啡,为我弹了一支小夜曲。他对我说:“对不起以后不能经常陪你了。”
      “为什么?”
      “因为我要忏悔。”
      “忏悔?”
      “或者说是赎罪。”他将背影转向我,“我说过我并不喜欢基督教。从某中程度上来说我并不是完全的基督教徒。所以我要用行动来弥补我以前对主犯下的过错。”
      “为什么这样说?”
      “这是事实。”他说,“我将给你看几样东西。”
      他脱下外套,露出里面纯白的毛衣。“这个,”他指着胸口上的黑色十字架吊坠,“现在我可以明确的告诉你了,余娅,整个焰江的基督教徒,只有我一人用黑色十字架祷告。”
      我吃惊地望着他。他卷起左手的袖子。我看到在他健康的皮肤上紧紧地扎着一圈黑色的皮革,有修长的血流从里面溢出来。
      “苦刑带,”他平静地笑了笑,“只有赎罪完成后才能取下来。”
      上帝啊!我望着他若无其事的样子几乎要癫狂。这种细长的皮带下有数不清的倒钩尖刺。一旦带上它,那些尖刺就会深深地固定在受刑者的皮肉里,哪怕只要牵动一下,那么整个手臂就会想断裂一样痛苦。我把嘴唇贴在这个流血的创口上,我感到它在剧烈地跳动。
      “最后,”他说,“这个。”
      他背后的白毛衣开始出现向四周扩散的鲜红。那些红色在某一时刻内忽然放射出强光。接着我看到从他的背上生出一对黑色的丰满羽翼,长长的羽毛一直拖到了地面上。他转过来,羽翼随之完全张开,像一只高贵的黑天鹅。
      “余娅,”他向我伸出手,“要不要我带你一起飞行。”
      于是他抱着我在焰江上空的浓雾中肆意穿梭。我看到焰江教堂的尖塔缩小成了一个光点,冬日的太阳似乎伸手可触。
      最后他把我放在了我家的顶楼上。“对不起,”他用双手捧住我的脸,“今年我不能陪你过圣诞节了。但是,余娅,请记住我爱你。”
      我们无法克制地互相亲吻着。当他的手指终于离开我的脸颊时我陡然感到了刺骨的阴冷。地上有他遗留下来的黑色羽毛。尽管冻僵的手指行动不便,但我还是把它们全部拾起来带了回去。
      晚上我把它们放在枕头底下枕着睡觉。咖啡失效了,我很陷入一片黑暗。
      周围开始起雾了,阴森的墓碑悄然从地下耸立而起。十字林立,上面似乎还停留着某种东西——是鬼魂还是乌鸦,我不敢确定。左手边一群女身蛇尾的怪物围成一个圈在剥食着一具死尸,一个全身泛着红光的小妖翘着腿坐在墓地中间最大的碑上冲着我怪笑。
      我突然感到绝望。不是害怕,只是绝望。我跪下来大声祷告。圣母啊,万能的主,请告诉我怎样才能解救我的爱人吧!
      在我的祈祷声中怪物小妖们纷纷尖叫着四散而去。天边开始幻化出极光,一个女声洪亮清晰:去找赤灵女神,力量来自水晶。
      力量来自水晶,我不会忘记。

      街上已经开始出现圣诞老人装扮的小店推销员了。我从他手中买回一个小天使。晚上我把她的翅膀剪掉,插上那些黑色羽毛。小天使的翅膀变大了,这使我很高兴,但是我难过地发现她再也飞不起来了。
      十一点夜,我推开教堂墓园的铁门。
      空旷的地面只有我的脚步声。但愿不要惊扰到那些安息的人们。我默默地想,在我死去的那些姐妹的墓前我都放上了一枝鲜花。有时候我可以看到她们的面容出现在遥远的天边,她们总是一齐对我说:上帝保佑你,余娅。是的,上帝会保佑每一个基督教徒,我不会放弃。
      但二十分钟后我开始出现幻觉。我迷失在了黑暗中,无数蜿蜒的小路在瞬间扭曲在了一起。一群绿色的小妖精挥舞着小胳膊冲着我嚷嚷。后来它们忽然跑开,我看见了宛的姐姐站在我面前说,余娅,他已经等你很久了。接着她的下身幻化成蛇尾向我扫过来。这时宛的剑从她背后刺入了她的腹部。她的黑血流出来组成了唐潇的躯体,他痛苦地用刀子向自己的手腕上猛扎。我尖叫着扑了过去,但是有人伸手拦住了我。那是圣母装束的谢莉,她说那是他自找的,他是影你是光,你们除了癫狂没有别的结果。光与影,结合必癫狂。
      在刹那间一切都粉碎开来。我堕入无穷的黑暗中疯狂大叫。唐潇,我几乎失去了意识。我们曾是那六芒星的两个三角,我们曾是光与影癫狂的结合。水晶的力量,解救我们吧!
      强光乍泻使我睁不开眼睛。万籁中我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对我说:“余娅,想救唐潇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动用紫水晶十字架,由两人的力量开启六芒星的区间,击败那个惩罚唐潇的人。”
      “难道他不是自愿接受惩罚的吗?”
      “不。有人在逼他。”
      “是谁?”
      “余娅,你要相信,”那个声音有些发抖,“世界是残酷的。”
      “我知道。请告诉我是谁。”
      “是你们的教长。”
      我忽然站起来迎向那强光。“不可能!”我咆哮着,“绝对不可能!”
      那个声音叹息起来。“余娅,我说过世界是残酷的。你难道忘记了唐潇上一次对教长的态度了吗?因为那个时候她已经开始逼迫他了。他先是誓死不从,后来教长拿你来威胁,他才肯听命于她。余娅,要知道唐潇其实是个异教徒,他是被你们的教长迫害成现在这样的。他所信仰的宗教全部以黑色为主色,这就可以解释他的一切异常打扮了。他表面上是服从了基督教,其实是在暗地中反抗它。你们的教长所要达到的目的就是彻底根除他的反叛思想。如果他还是不从的话,她有可能……杀了他。”
      双腿的乏力让我摇摇欲坠。我问她:“那我能做什么?”
      “像我刚才说的,启动紫水晶十字架和六芒星,击破这个禁锢。”
      “要去哪里找紫水晶十字架?”
      “这里。”
      在巨大光团中我看到一小团灵巧的光线弹落到我手中。待光芒消失之后我看到那是一个纯银制的十字架,中间镶着一小块六角的紫水晶。
      “戴上它,余娅,这就是来自水晶的力量。”
      “那么你是……”
      “我是赤灵女神。”那声音说。

      等我坐起来的时候天已经发白了。手表显示现在是清晨六点。我躺在墓园中央的圣耶稣像前,手里攒着一个十字架。
      太阳穴在不停抽搐着。我努力使自己整理出有关信息并且相信它的真实性。我已经有了紫水晶十字架。下一步,我想我应该去找教长。
      平安夜我们一直唱诗到夜里十一点。修女们在外头吹灭那两百只蜡烛。而我躲到管风琴的后面。担心心跳声会引起他人的注意,我用力往里面挤了挤。
      最后的脚步声也消失于大门沉重的摩擦中。我用手掌心的火焰照明开始向教堂的顶楼跑去。花窗折射着昏暗的月光,圣母安详地端坐在厅中央微笑。
      顶楼的忏悔厅异常黑暗。半掩的门中透射着幽游的烛光。光线中教长披散着花白的长发,手中拨弄着一根极有韧性的皮鞭。而跪在她面前的黑衣男子,竟然是唐潇。
      我努力克制着自己的冲动。教长以冷眼扫射着唐潇。“还是不愿意改悔吗?”她抖动着手中的鞭子,“仍然愿意信仰你的‘神圣教会’?”
      唐潇不说话。他的黑色翅膀无力地下垂着。
      “那么准备好接受体刑了吗?”
      体刑!鞭子在空中挽出凄厉的回音。唐潇身上的伤口还来不及反映就一条接一条地出现了。血汩汩地流淌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黑色的羽毛如同漫天挽歌。
      “你这混帐!”教长忽然抽泣起来,“魔鬼……”
      皮肉的撕裂声越来越密集。“你这混帐,为什么世界上会出现你这样的恶魔!你不信基督教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阻挠我们?”
      “因为它虚伪!”
      唐潇的反抗得到了教长的一记耳光。“住口!”她咆哮起来,“不许亵渎神灵!”
      “神。这也称得上神么!只因为要统一思想,当年推行基督教的时候有多少异教人士惨遭杀害?现在也好不到哪里去!现在的焰江,异教人士的生活惨状你根本体会不到!我们受歧视,遭苦行,最痛苦的是精神!我们不仅不能重振我们的教会,连我用全部感情维护的爱你也要把它掰开!你说,你们的基督到底仁慈在哪里?如果他真的那样宽容,为什么不让我和余娅在一起……”
      又是一下,我几乎要伏倒在地上了。“不准提她的名字。余娅,这样的好姑娘怎么可以和你这样的异教徒在一起?你的出生本来就是个错误,你还要再伤害一个基督徒吗?”
      “但你必须明确一点。”他猛然抬起头来,我看到他的延伸突然凝聚。“奶奶,我们是真心相爱啊!”
      现在想想我那个时候如果没有冲进去我一定会在外面自杀。我没有理会唐潇的惊恐直接扑倒在教长的脚下。“教长,请您饶恕他吧。”我不敢抬头看她的眼睛,但我必须说下去。“唐潇说的是真的,我们的确是相爱了。无论他以前有怎样的过错,我会和他一起用心弥补。如果您不愿相信,请您让我代替他接受体刑吧。”
      我的眼角瞟见了唐潇滴下的血和教长洒下的泪。“余娅。”她弯下腰来扶我,“可你们并不属于同一教派。”
      “宗教只是一种精神寄托。”他忽然开口,“如果我可以通过一种宗教来找到寄托,我愿意改变信仰。”
      “但这却不是你的本意。”教长叹息着,“你爷爷当年和你一样冲动,为了爱情改变了信仰。可是,有谁知道他在后来的五十年里是如何受到虐待和歧视的。也许你说的有道理,我只是不希望我们的悲剧以及你父母的悲剧再度轮回到你们身上。”
      “不会的。”我急切地抓住她的袖子,“教长,我们有力量改变这一切。”
      “你是说……”
      我从毛衣领子里翻出紫水晶十字架,“给我这个的人告诉我,我和唐潇可以开启这其中的六芒星区间。”
      我看到教长的表情忽然变得僵硬且空洞。“紫水晶十字架……”她巍巍地伸出手指触摸它,“我二十岁的时候也曾经拥有过……这不可思议的力量,是灾难也是福音……又出现了。”
      “请问有灾难要发生吗?”
      天使一般的宛手中拿着烛台,赤着脚倚在门口。她显然是被这里的混乱吓坏了,尤其是教长冷冷的训斥。“这么晚了,你不该来这里……”
      “教长,”我的心里酸胀起来,“宛不是故意的。”
      而她却并不理会。接下来她说的七个字几乎让我发疯。
      她说:“不是吗?赤灵女神。”

      宛的眼神在陡然间暗淡下去,瘦小的身体在幽蓝的光圈中缓缓悬空。“余娅,”她的声音如同千年寒冰,“还记得我吗?”
      我张大了嘴看着这个悬浮在半空中如同罂粟花的小姑娘。这个惜日里的小天时折断了她的翅膀,在某个午夜将一个紫水晶十字架交给我叫我去拯救我的爱人,然后在我们下跪请求饶恕的时候再次出现。让我看到她一脸得逞的嘲笑。
      “一切都是你安排好的吧?”教长倒是非常平静,甚至有些针锋相对的意味,“连同这紫水晶十字架也是你寻回的?”
      “是的。”宛眼里的杀气极为锋芒,“本来它在四十年以前已经失散了。教长,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无缘无故地抛弃它。能打开它其中区间的人也只有你和唐琴旗了。没想到你却放弃了这一次绝妙的机会。只因为他是个异教徒吗?教长,你的宗教思想似乎过于顽固了吧。当年你和他相爱,只因为一念之差没有勇气向他表达吗?但是你们还是默默地为对方守护了四十年不是吗?结果呢?你们的儿子,也就是唐潇的父亲,不一样是极度与异教的结合吗?唐潇,与其说他是冥顽不化,倒不如说他是为了父母坚持家族的信仰好!只不过,他身体里流淌的血液仍有一半属于基督。”
      唐潇,我看着他默默地滴血。墙上那圣耶和华的面部狠狠地纠结起来。宛凭空划出一个圆圈,那画布忽然哧啦一声被撕裂,黑色的液体缓缓而下。“你们看到了,圣血的颜色,”她冷笑着,“也不一定干净。”
      “没错,虚伪的基督教。是当年在罗马被屠杀的两千名异教徒的仇恨染黑了圣血。异教与基督的悲剧已经轮回了无数次。教长,想必这一点你是非常清楚的。只不过,这次的羊羔比前几对的胆子都要大。”
      她在手掌上幻化出两团冲天的火焰。“天真的人,你们真的以为我是什么好人吗?看到我姐姐的下场了,她就是胆敢跟我作对,被我逼下傀儡香,失去了神志,自愿死在我的剑下。知道吗?再长的戏也有闭幕的时候。”
      唐潇带着我在被黑焰击中的前一刻跳开来,我们一面保护教长一面拼命抵挡宛的强大幻术。快速的变幻使我眩晕。终于我做出了一个最愚蠢的决定——我用契风术去攻击她的帝琳光火。
      被狂风卷起的大火将我们逼到了教堂的钟楼上。宛手中的火焰幻化成有形体的长剑。“还认得它吧,”她把剑锋指向我们,“像我姐姐一样结束吧!”
      那把剑,我亲眼看见它被宛插进她亲姐姐的胸膛。
      “凝戡之剑。”教长的声音出奇镇定,“它的破坏力无法估量,但它有一个致命的弱点……”
      “什么弱点?”
      回答我的是教长的突然发力。我和唐潇被推开。接着我看到教长张开双臂迅速向宛跑过去,将自己的胸膛迎向寒冷的闪光点。
      长剑穿透了她的胸膛,血液从她的嘴角流淌出来。“那弱点是……”她的眼神涣散开来,“一旦沾上了基督教徒的血,就会丧失一切力量……”
      宛忽然愤怒地抽出长剑。教长顺势跪倒在自己的血液中。“唐潇,”她向他伸出一只苍老的手,“其实……基督教也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坏……上帝…上帝保佑你和余娅……”
      我把头埋在他血腥的怀里,脸上的水珠全是咸的。虔诚的老人倒下了,基督之血漫天遍日。
      我听见他低声唤我的名字。“余娅,”他说,“愿意跟我一起飞行吗?”
      我点点头。他抱着我,受伤的翅膀拍打着上升到焰江的高空。宛的火焰在后面大声喧嚣。我胸前的紫水晶十字架衍射出绚丽的光线。我握住他的手将它按住。
      刀剑圣杯,黑暗之血,来自水晶。光与影在此结合,愿共癫狂。
      焰江的夜空中爆发出六个强烈的光团。它们迅速移动,在我们头顶上划出巨大的六芒星轨迹。我将手中的十字架奋力抛向高空。于是在六芒星的中央出现了一个重叠的十字。圣光乍泄,整个焰江被照耀成一片苍白,无数黑色白色的灵魂快乐地叹息着上升到天国中去。烈光见影,越影华光。然后区间陡然关闭。我听见大陆架位移的轰鸣。我们脚下的焰江城升腾起滚滚烟尘,无数楼房开始下沉。唐潇沉寂地注视着一切,而我没有听到任何痛苦的尖叫。
      焰江沦陷。
      “跟我走。”他说,“让我带你离开。”
      他转身滑翔。我搂着他的脖子,眼泪滑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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