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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唯雪华美 ...

  •   一
      越夕舞的记忆中最常见的画面是漫天的大雪。
      北国固有的天气就是冥顽的风雪。没有规律的三月暴风雪,如同幻灭的寂寞。这时候的景象已不再是用“雪海”或“银装素裹”就可以形容得了的。只是下坠,她想,叫人落魄。
      房间里有金色的壁炉,精致的桌席和炽烈的暖酒。她挪动着麻木的躯体,离开冰冷窗台的支持,突然仿佛全身血液尽失一般瘫软下去。艰难的爬行后终于触到了温热的酒盏。没有多想,她用力夺过一饮而尽。
      热量开始呈丝状在体内散发,如同漆黑中的点点流光。依靠这细微的温暖,她移动到最里面的墙角,以一种野兽自卫式的顽抗姿势蜷缩起来,漆黑的长发遮住脸颊。北国女猎手的脊柱在微微颤抖。
      两个时辰以前她打开了窗户,然后坐下来透过迷茫的狂风疾雪眺望远处,并将这个姿势保持到刚才喝酒之前。浑身僵硬,她做得无怨无悔。我只是想让自己伤痛。
      只可惜那伤痛是没有结果的。她的本意是想借助伤痛来抵抗自己心中真正的难受——由失落、空虚、悲哀混合的感情,如同漆黑的毒汁填满了她的躯壳。不过不知道是因为这毒汁太浓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伤痛不仅没有稀释它,反而将她的躯壳又冻裂了一层。现在甚至可以看到她肌肤下隐晦的黑色爆发而出的趋势。
      她抬头,目光落在对面墙壁上张开的弓和斜挂的箭筒。鲜红的尾羽刺疼了眼睛。三十四支。她忽然感到了悲哀。一支不少,还是满的。这意味着弓的主人没有任何收获。
      那么我到底在干什么?坐以待毙。越夕舞,当某个猎手失去了目标,狩猎将变成空虚无聊的徘徊。
      其实她并不是没有目标。只是那目标令所有人生畏。然而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她才要更加努力地朝这个目标奋进。但每一步的前进都留给她了一摊无法收拾的惨烈。
      北国女猎手合上了清冽的双眼。空间开始扩大,渐渐褪色,然后空白一片。天空阴暗,一排如同生硬粘贴的剪影。松树林前的空地上,两个身影扭打在一起,然而围观的大队猎手却无一人敢上前插手。越夕舞的弓箭举起又放下,灼热的汗水划破冬日苍白的脸颊。无能为力了,她叹息着,他们扭得太紧了,射向任何一方都有可能伤及另一方。看来这终究是一场一对一的战斗。
      终于,撕裂的惨叫上升到半空中,来回跳跃。雪,血。两个有同样发音的字却有截然相反的温度和颜色。她用手扼住自己的喉咙,将一涌而上的腥涩液体逼回去,然后看着胜利的一方困倦地舔了舔嘴唇,嘲讽似的瞟了她一眼之后消失于空鸣回响的山林中。两个人小心翼翼地去收拾败者变形的躯体。她觉得眼球干涩,于是调转了马头。她并没有离开,她只是不想再看一次。
      再凄惨的悲剧上演次数多了也会淡化。她已经可以很快地从悲痛中清醒了,只是伤口的余痛隐隐。
      通常战争的胜利者是北国歧唐山脉的雪豹。这头动物从鼻尖到尾端足有两米七,站立起来约有一米三,双眼如同北国最大最光亮的琥珀石,上面还有两道月牙形的伤痕。那是越夕舞留下的,也是迄今为止她给这头动物留下的唯一伤害。当他们第一次在歧唐岭的狭窄山谷中碰面时就注定了他们往后的敌对生存关系。北国人给雪豹起名莫澜,意思是“令人生畏且无法挽回”。这个名字的由来是当它在暴风雪之夜下山之后留下的遗迹。所有人家的羊圈无一不被践踏得面目全非,每家羊的损失少则五十,多则一百。照这样计算,它每夜几乎要咬死三百五十多头羊。更令人气愤的是这传奇般的动物似乎是为了满足它的某种欲望才前来猎杀羊群的。每次它的猎杀结束后人们总能看到一大堆完整的羊羔尸体——除了颈部的致命咬伤之外肌肤完好无损。所有的人只好接受这一现实。
      为战争付出生命代价的失败者是慕名前来协助猎杀雪豹的年轻猎人们。当越夕舞决定要为牧民们讨回公道时她发现单凭自己的力量是不能解决问题的。于是她开始在整个北国中搜寻优秀的猎手同她一起活捉这凶残的黑夜杀手。歧唐山脉的雪豹成了全北国公认的狩猎目标,无数猎手以亲手砍下莫澜首级为一生中的最高境界。然而前来实现最高境界的人又无一不被其利爪和尖牙葬送。她觉得不可思议。既然雪豹要了所有前来应征者的性命又为什么不一同咬死她?每次围攻时它总是以最残忍的手段杀死她身边的陌生猎手,再轻蔑地送给她一个眼神。那个意思是说她根本不配作它的对手还是打算以后再于她决斗?越夕舞想不通。
      她想起了上一次的应征者。那个美貌的长发少年,笑起来犹如腊梅般鲜红欲滴。可惜他还是死了,死得格外惨烈。她再次将目光投向窗外,冥冥中的旷野仿佛是无数孤魂的徘徊。北国人流传着这样绚丽的词汇:唯雪华美。雪或血?她认为显示照应后者。
      叩门声忽然大作:“小姐,有人前来应征。”
      又一个。她的心脏绞痛。咬紧苍白的嘴唇,她用手肘支撑墙面站起来。像失血的腊梅,她无比虚弱地翕动着:“进来。”
      门开了。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她面前。她望向他深碧色的眼球深处。他向她微微地鞠躬。“我叫落盏。”他说,“我来应征。”
      她忽然感到非常疲惫。她想对他说,你来错了地方,但是终究什么也没说出来。
      二
      “我们先熟悉一下歧唐的山路再去看看它留下的脚印。”越夕舞扯动缰绳,“它昨天晚上又咬死了一百五十四只羊。”
      落盏的弓弦在北国的大风中轰鸣作响。“只是为了取乐吗?”
      “似乎是的。”
      “真该死。”他的手指忽然紧紧收拢,“留着这个畜生只能害人。”
      她看着他。这个孩子气的男人完全沉浸在自己悲愤的慷慨激昂中,忘记了北国凛冽的风雪正无情地切割着他消瘦紧绷的脸。她忽然觉得自己跟落盏非常隔膜,犹如她观望被自己射伤的垂死野兽。是她将他拖进了一个早已被设定好的可笑轨道中。她似乎能看到他生命之路上站立着消沉的死神。她悲哀,但无法表达。“你自己小心。”她侧过头去,“它不好对付。”
      他顺着她的目光望向远处:“之前死了很多人是吗?”
      我的落盏,那何止是能用很多来形容的啊!
      她已经记不得有多少鲜活的生命在她眼前血淋淋地逝去了。男女老少,形形色色。自己何时变得如此冷酷?面对死亡竟然可以不再流泪。三年间,从她立志要杀死它的那一刻起她就不断和死神匆匆地擦肩。在这一千多天里面,她每时每刻都在变化着。成长如同石缝中崩裂的松柏,好似凤凰涅磐时刻的烈火。如今十七岁的越夕舞,年轻的脸上幻化着参天古城般的沧桑。
      “跟我来。”她驱马向歧唐岭脚下奔跑过去。他跟在她后面,马蹄划开了厚实的积雪,跳跃着如同飞舞。她的长发被冷风撕开,貂皮领口上堆积着小团的雪花,同她背上的血红箭支互相映衬。她听见他的马在背后嘶吼,回声震落了峭壁松柏上的雪团。
      最后他们在开阔的山腰停了下来。她的手臂划开了坚硬冰冷的空气。“那里,”她指着陡峭的山崖回头对他说,“那里是它下山常走的路。”
      他抬头看见松柏林立的歧唐岭。在成片的树海中有一条从半空中劈开的裂缝。乍看上去使人以为那是雪崩的遗址。但有经验的猎手都知道那是雪豹莫澜为自己下山开辟的捷径。从树木被毁坏的数量来看。它的身材和力量足以一次让整个村庄的人送命。曾经有人夜宿歧唐岭时看到它站在北面的悬崖上仰天长啸,背后的惨白圆月和因积雪反光的松树林让毛骨悚然。
      落盏的眼睑收缩起来。越夕舞听到他的自言自语:“我一定要杀了它。”他的发誓使她再度伤感起来。痛苦山崩地裂,挤压得她险些消失。“我们该回去了。”她的迅速黯淡使落盏迷惑。当他注视着她的背影几乎消失在拐角处时才意识到自己应该跟上去。他开始剧烈地催促马匹。它痛苦地嘶鸣着,而他又何尝不痛苦?
      就在落盏的坐骑刚刚收住尾音之际两人听到了一声震天动地的咆哮。那声吼叫实在是震撼非凡。它既不是靠气势压人,也不是靠其身体的怪异来恐吓听众。它的作用就像一根针,从人最深的内心底部挑出泯灭多时的恐惧。他看见她迅速回头,玻璃珠一样的眼睛张得很大。他吃惊地发现她漆黑的瞳孔中居然会如此空洞。她用一种垂死的声调说:“完了,我们竟会在这里遇见它。”
      他很快从背上解下长弓,搭上一支箭,盲目地在巨大的山谷中移动着视线。“我会射死它的。”他觉得自己似乎成为了狩猎女神的宠儿。尽管有点快得出人意料,他对自己说。
      然而他并不明白她那句话的真正意思。怎么会这么快,她同样思考过这个问题,难道他要如此迅速地被结束了吗?
      然后他们看到了它,冷酷寂静地将前爪搭在一块突起地山岩上,背高高地弓起,琥珀般的眼睛向两个猎手投射出轻蔑的光线。莫澜,我们就是你的敌人。
      精神恍惚。落盏的箭头失去了攻击性。有关莫澜的形容,他确实听说不少,甚至说它是雪山女神的使者,可以像人一样用两腿站立行走也有耳闻。当时对于谣言他全都付之一笑,而现在他却认为怎么说都不过分。这头动物一身银灰的光亮皮毛,棕黑的斑点如同夜空的绝艳星粒唯美无序。它全身紧绷,健康的肌肉一块块凸现出来。妖艳却病态的深金色眼球毫无保留地炫耀着它的贪婪和残忍。
      好一个杀手。落盏想。
      忽然他看到了一张愤怒的面孔。是她。在他面前的越夕舞,面部扭曲成了无比的恼火。她迅速张弓搭箭,鲜红的箭羽拖出一条炽烈的火焰飞身向雪豹刺去。他听见它划破歧唐岭稀薄空间的撕裂声。
      当然是不可能射中的,他们有这样的共识。
      箭擦着它的肩插入迷茫的云海中。雪豹以一个惯用的姿势回敬了他们。它的高傲激怒了落盏,他浑身颤抖着将尖锐的箭头再次指向了它,但是越夕舞伸手拦在他面前。他的目光碰到了她,得到了“不要冲动”的命令。然后他再次抬头时莫澜已经离去了。
      她的马在原地转了半个圈。“它是来试探我们的。”她竭力控制着惊慌的马匹,“我刚才那样做只是为了表示我们的立场:我们并不怕它,我们还没有放弃。”
      “为什么不干脆射死它?”
      她叹息。“不要以为它只是普通的猛兽。它会幻术,这不是传闻,我亲眼看到过它的幻术,非常强大,已有无数人丧命于其下。我不希望我们因为轻视也白白送死。而且,你也注意到我刚才放出的那一箭带有火焰。因为我控火。”她有些得意地笑了笑,“北国少有人控火。这也是为什么我的箭羽是红色。”
      他的赞叹被莫澜远处的怒吼掩埋。算你赢了,他再次望向歧唐岭深处,不过没有下一次了。
      三
      后来的半个月内,越夕舞和落盏每天都去歧唐岭熟悉道路的变化。在北国,雪崩是最常见的自然灾害,山上的道路经常变动。如果不熟悉路况是没有资格打猎的。越夕舞这样告诉落盏。这时他会像个孩子似的乖乖点头。她像这个男人还真是直爽。
      其间越夕舞曾想在雪豹下山时生擒它。但她的计划似乎只是提供给莫澜一次戏弄猎手们的机会。它不仅在众人眼皮底下杀死了一百多头牲口,还和落盏有过一次正面交锋。在某一夜落盏看守时忽然发现莫澜那双幽绿的眼睛就在自己左侧五米开外死死地盯着他。于是他抄起一把长刀,当他在黑暗中漫无目标地砍杀时,雪豹已绕到了他的身后。它甚至还坐下停留了片刻嘲笑一番他的愚蠢,最后在他转身的前一刻离去了。
      它是个幽灵,他想,雪山幽灵。

      终于一月一次的围剿开始了。决战时刻。他和她走到大队伍的前面。有人牵过马。狗很多,都是纯种的北国狼犬,在皮带的束缚下露出尖牙狂吠不止。还有若干苍鹰,附和着狗一起咆哮。
      越夕舞跨上马背。人群发出一阵欢呼。虽然越夕舞目前还没有捉住莫澜,但她毕竟在它的脸上留下了伤疤。北国人都坚信她能带领他们除掉雪豹,何况她还有个帮手。
      “各位,”她举起弓,“这次围剿,我们有了新的勇士。落盏。”她驱马让开,使他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落盏是真正优秀的猎人。我希望大家能信任他,跟从他!”
      人群沸腾,有人端来热酒。她接过一碗慢慢地喝。她在担心。这天气,一到围剿时就起暴风雪,好像上天都在帮那家伙似的。还有落盏,他也许还没意识到此行的终点可能是死亡。更有,他肯定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算了。她自嘲地想,那是绝对的。
      她扔掉酒碗。激烈的液体刺激着大脑。酒真是种好东西。她的声音有些嘶哑。“出发!”她吼道,“去杀了它!”
      于是北国如同黑洞般的落雪平原上出现了大队骑马奔跑的猎手。他们的脸划开了尖利的冰雪。在幻灭的雪帘中横向劈开一条巨大的伤口。她的长发被风雪拉扯猎猎作响,如同黑色的锦缎。他望着她娇好的身躯在风雪中肆意伸展,前面是歧唐岭高大的雪山。猎鹰滑过她的上空向隐晦天空的尽头振翅而去。雪山女神,他的脑海中闪烁着一个词语,越夕舞,我的雪山女神。
      当他们进入歧唐岭的松树林时风速似乎已经增大到了极限。狂风卷起硕大的雪球砸落在树林的顶端。她听见积雪压迫树枝的断裂。这些树非常茂密。这当然是好事,风雪会因为树的屏障减半。然而如此狭窄的空间并不利于大队人马的追击。猎手的直觉告诉她,莫澜肯定来过这里。尽管她找不到它留下的任何脚印或是痕迹,但她仍然非常肯定。是该停下了,她想。
      她向身后的猎人们发出了暂停的手势。“各位,”她的声音在狂风中有些尖利,“我敢肯定,莫澜来过这里!它的行踪不定,还有强大幻术护身,但我不相信它会完全不留一点痕迹。所以我敬请各位小心搜索每一寸土地。只要找到了它的痕迹,我们一定可以制服它。”
      回应越夕舞这番激烈言辞的是一声震天长啸。落盏觉得这声吼叫的意思是在蔑视他们:不用找了,我就在这里。
      混帐。落盏心想,我要拧断你的脖子。
      然后所有人看到一个巨大黑影在他们面前一闪而过。它的利爪粉碎了倒地的朽木,使周身一排高大的针叶松全部倾斜开来,自己向北面的雪山跑过去。越夕舞觉得胸腔内的血液被翻搅起来。莫澜,你完了。她狠狠地拽着缰绳,几乎要提起马匹在半空中飞行。那匹鼻梁雪白的牡马似乎也能感受到她的愤恨,拼命追随着莫澜的脚步飞奔而去。
      落盏比其他人更早醒悟。他迅速开始追赶她。至于其他人,他懒得去管了。他的雪山女神去追杀一头攻击性格外强大的猛兽,而他怎么可以放她独自行动。他向一棵粗壮的树干上放了一箭。等着,莫澜。今天是你的死期。我和我的雪山女神要砍下你的首级。
      他看见了她独特的红尾弓箭和前方变大的光点,成群的树木在并排后退,呈现出广阔的落雪平原。他的雪山女神,越夕舞,用她的坐骑和身体与一头毛发倒竖不断咆哮的动物周旋着。是它!落盏感到全身肌肉紧缩。他策马迎上去,与她一起将雪豹围起来。没有狗吠了,苍鹰也没有追上来,随之而来的只有庞大的寂静。她忽然感到了无助。两个人,两匹马,恐怕是屈服多余压制。
      但是当她抬头去看他眼睛的时候她看到的时一种得逞的快感。在她面前的这个男人因为过度兴奋而张大了眼睛,似乎有无穷的烈焰在他的眼底舔舐着狂躁。这种情趣挑逗着她。好!她也搭上一支箭,落盏,我陪你玩这个游戏。
      两匹马互相绕着圈子,不断喷出潮湿厚重的气流。在他们中间的巨兽莫澜将背高高隆起,面部的两道疤在眼球扩张下变形得如同苍穹的裂口。它从喉咙深处挤压出轻蔑的低吼。这使得越夕舞浑身躁热。她抽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上。不行,她告诫自己,你忘记以前那些人的惨死了吗?
      他们机械地跟着雪豹转动身体。很快落盏发现雪豹喜欢用吼叫和尖牙来吓唬他们。刚开始它每吼叫一声他们就不由自主地发出一阵颤抖。后来他们发现这似乎只是一种游戏。于是落盏抬起弓箭对准莫澜。越夕舞看到它的瞳孔猛得收缩起来。这是进攻的前兆,绝对是!就在她向他发出小心警告之际莫澜忽然用两条粗壮的后腿蹬地,整个背部几乎绷成一条直线向落盏跃过去。来不及了!她迅速向它放出一箭,尖利的箭头夹带着呼啸的火焰笔直向巨兽冲过去。落盏,千万别动,否则你会被我的箭伤到的。误伤,她不敢再往下想了。在她的惊慌中落盏忽然向后一仰,同时弓箭位移。她听见弓弦有力的震颤和雪豹的痛苦。正中目标!两支长箭分别插在它的左后肢上,一支鲜红一支雪白,微微地泛着幻术的光辉。她和落盏同时射中!她发出一声狂喜的尖叫。那巨兽用三只脚着地,在积雪中疯狂翻滚着,咆哮震耳欲聋。他听见了狗叫和振翅声。援兵到了!接着从树丛中涌出大队的猎手。他们对面前的一幕先是犹豫了片刻,然后大声欢呼起来。越夕舞看向落盏,她知道他现在和自己一样骄傲。
      有人准备用绳索制服雪豹,但硬是被它用三只脚挣脱了。越夕舞不明白它既然已经受了伤为什么还有那么大的劲。好歹,她自我安慰道,下次追捕它时不会费如此之大的力气了。
      当晚的北国几乎疯狂。越夕舞和落盏射伤了歧唐岭的雪豹。这个理由足够让北国火树银花一整夜。
      喝醉的落盏靠在她旁边睡着了。她从胸膛深出感到了惬意。她听见他的梦呓,她在猜那是否是她的名字。
      四
      到二月的围剿时风雪已被阳光削弱了一半。烈酒照旧炽热,猎狗不断狂吠。猎人们在落雪平原上展开一个半圆,等待着从松树林中走出的雪豹。越夕舞和落盏的箭头朝向一个方向反射着光线。
      她听见树枝粉碎的声音和烦躁的喘气。它逼近了。她用余光注视着落盏。这个孩子气的男人在流汗,汗珠非常饱满,一颗一颗地直接滴落下来。他在紧张吗?她感到背上一阵抽搐。她居然被他传染了。
      现在莫澜出现在猎人们的视线中。它左后肢上的伤口非常明显,撕裂的皮肉向外翻卷得恐怖,毒汁似的黑色浓血沿着它肌肉的凸凹缓缓爬行。她有点幸灾乐祸地想,两个月前你让我受到的痛苦现在加倍返回到你身上了。
      有人递过绳子。落盏放下弓箭换上一把砍刀下马迎向雪豹。越夕舞依然举着弓箭在后面接应。该死的东西。她暗暗咆哮道,要是你敢伤害我的男人,哪怕只有一小块肌肤,我也要你死得很难看。
      她看见了它充斥着极端仇恨的眼神几乎要戳穿自己。这样的对峙她太熟悉了。每次的对峙就是死亡的旗帜。落盏,他的身影在她面前幻化无数。她默默地想着以前死去的猎手在这样的时刻有与他怎样相似的动作。有时她会突然觉得落盏就是以前死在莫澜爪下的猎人们魂魄所结合而成的幻象。他是否真的存在?这个能压制莫澜的直爽男人到底是她的一场幻觉还是她的真正救星?她想得张皇不安。
      但是形式不容她不安。她要在旁观者的角度预测雪豹的行动从而及时为落盏指引方向。它和他在绕圈子,那轨道扁而且长。它是在拖延时间来消耗他的体力吗?混帐!她知道他在紧张,高度的集中不仅会消耗他的大量体力,还会引起出汗。出汗意味着带走他大量体热,在寒风的作用下回产生热胀冷缩的效果。他怎能承受住这般的聚变!她必须让他明白这一点。
      “落盏,”她向他喊道,“听我说,它在拖延时间!它希望消耗大家的体力。你要想办法快点作个了结!”
      还来不及喘口气她就感到了极为锋芒的眼光。是莫澜。它张大了诡异妖黄的眼睛死死地盯住越夕舞。她看到了它的瞳孔收缩成一条细长的裂缝,从里面漫出一种恶毒的光线。她慌忙举箭。面前的雪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式幻化出两个身影。其中一个向后退去,另一个向越夕舞的方向冲过去。她感到风雪的陡然增大使自己摇摇欲坠。她知道那是莫澜的幻术。尽管她脱手的那一箭包含了她无穷的愤怒,但冲天的火焰很快湮灭在莫澜狂暴的风雪之中。那一箭是不可能达到预期的效果了,她闭上眼睛绝望地想,落盏,我帮不了你了,没有我,你可以保护自己吗?
      同样想这个问题的还有落盏。当情况出现时他的第一反应是:幻术!那雪豹竟会幻术!但是他的意识命令他迅速向右边的幻象移动。它要攻击我的雪山女神,我怎么会放过他!于是落盏在越夕舞面前展开了一个如同苍鹰俯冲的姿势将身体压在莫澜的两条后腿上。她不明白仅仅一个压制的动作怎会让它发出如此巨大的躁动。因为她忘记了他正好重新触动了它的伤口。另一个后退的幻象消失了,风雪戛然而止。雪豹回头冲着落站大声咆哮。于是近距离的血腥厮杀开始了。她不可理喻地觉得这个开始似乎太过意外和匆忙。她看见落盏的看到狂乱的挥舞和绳索屡次的落空。莫澜的利牙在他的砍刀上留下灼热的划痕。落盏抓住它颈部的皮毛翻滚到雪地中,重拳落在它的脊背上使它极端愤怒起来。巨兽用蛮力带动他在雪地里不停扭动。后面的人大声尖叫。越夕舞的汗珠滴落在弓箭上迅速飞散成一片蒸汽。她忽然狠狠地拉扯自己的头发。他们扭得太紧了。她绝望了,我根本没有办法射。
      她从淋漓的发梢间看到他魁梧的躯体忽然从积雪中隆起,右手死死地卡在莫澜的咽喉上。那头动物瘫软在他的手臂上,眼睛如同碎裂的玛瑙。他迅速用绳子将它捆好,然后微笑着向这边挥手。那个动作自然得让她来不及反应。
      他抓住了它!她甚至有些不相信。

      半个时辰后,这头动物在北国人的微观和欢呼下被关进了巨大的牢笼中。此时的莫澜温顺得如同一只大猫。曾有若干人想要用利器砍死它,但是越夕舞为它求了情。
      晚上她没有去喝酒。她坐在房间里等待。他来敲门。他对她说:“一起去看烟火吗?”她点头。
      于是落盏搂着越夕舞坐在有些冰冷的窗台上仰望长空。今夜的北国是不眠之城。人群从整齐的街道蜂拥而出欢庆这一时刻。传说中最厉害的动物被伟大的猎人们生擒,从此担惊受怕的日子将一去不返。此时还有比喝酒更好的庆祝方式吗?她一直觉得红色灯笼照亮的大片积雪是为最华美的。而今夜,不仅有大片这样的美景,还有他。
      他问她:“你打算把那头雪豹怎么办?”
      “留下它吧。说不定以后打猎的时候它可以帮忙。”
      “打算把它当猎狗训练吗?”
      她笑了起来,满耳觥筹交错和冷风猎猎。她感到了他手掌的高温。她想她的脸上一定是冰川融化后的光景。
      “那么我呢?”
      “你要走吗?”
      “抓住莫澜,我的任务也完成了,再赖下去也不好。”
      “我希望你能留下来。”
      “给我一个名义,”他忽然转过来抓住她的手,“不然别人会觉得我是无赖。”
      “我会给你一个名义的。”
      “是什么?”
      用我早就想好的名义。她暗暗地想,“我的丈夫。”
      五
      六月的北国失去了冰雪的消融,开始呈现出初夏独有的繁荣华丽。落雪平原的土地逐渐坚硬起来,所有的猎狗和马匹都感到了这一点。
      莫澜和越夕舞及落盏的关系越来越亲密。所有的北国人都觉得不可思议。一头惜日里残忍凶恶的害人精怎会这样服从于两个曾经给它留下伤痛并最终使它失去自由的人。更令人费解的是它也似乎只对他们有好感,对其他人依然是咆哮和仇恨。曾经有一个猎手想独自驯服它,结果是被它撕成了碎片。
      越夕舞和落盏在三月里结了婚。三月十六日,越夕舞最难以忘却的时刻。在她十八岁的成人典礼上,她得到的第一份礼物就是落盏,北国人的英雄,一个未来将和她终身守护的俊美男子。她还记得他的嘴唇怎样在她耳边翕动,唤她,越夕舞,我的雪山女神。
      但是到了四月份北国出了问题。落雪平原上出现了大团大团的黑色飓风。没有人知道它们的来源。飓风如同漫无目的的杀手,从落雪平原上横扫而过,切割吞噬一切它所遇到的生机。黑风同样盘踞在北国上空一段时间。恰好在它来临的时候是北国人播种农作物的最佳时期。结果当年的高粱和小麦一无所获。
      后来北国开始有这样的传闻,说雪豹莫澜是雪山女神的使者,因为它被抓住,所以雪山女神发怒,驱使黑风来惩罚北国。流言一传开,似乎那黑风也更加猖狂了。她觉得好笑。围剿莫澜的时候倒没有人迷信,成功后又杞人忧天起来。他们说一定要有人来负责这件事。她在心里开玩笑地附和着,是得来个人管管了。
      可惜她没有听见那人的名字。
      落盏开始为生活拼命出猎。最近他们在计划围剿一头棕熊。这家伙的情况和当年的莫澜有几分相似之处,所以他打算启用莫澜来帮助打猎。在六月一个阴霾的清晨他和大队人马出门狩猎之前去叫莫澜。无奈莫澜不愿配合,它只是紧紧地蜷缩在笼子的一角放射出一种困倦的光线扫射落盏。之后越夕舞也来帮忙,但无论他们怎样劝诱它恐吓它都全无成效。落盏不忍心用武力,于是便作罢。只是在他的脚踏出房间的一刹那莫澜发出了一声悲哀的长啸。
      越夕舞不明白刚才还是懒洋洋的莫澜为什么会突然急促地在笼子里绕圈。她有些不解地看着它。她看见它的眼球里有隐隐的爆发。
      黄昏的时候,她倚在门口等着他回来。
      薄暮冥冥,天空微黄。她仿佛听见稀薄空气中孤魂的悲泣。这种悲泣一直刺入她的心脏深处,然后幻化成铅灰的挽歌。她看见一队单薄的人马在旷野中弱不禁风地蠕动着。她跑出去迎接他们。狩猎似乎成功,因为他们好像抬着一具躯体。靠近了,她甚至可以看到他们脸庞的轮廓。忽然她感到震惊,所有猎人的脸上全没有成功的欢愉,所剩的只有无穷无尽的悲哀。她盯着这一队行尸走肉,最后她终于看清了他们身后所匿藏的隐晦。那具躯体是——落盏。
      终于她崩溃了。闻声而来的侍从搀住了她。莫澜在后院里吼叫得恐怖。她感到全身血液尽失,在侍从的全力支撑下她可以勉强听见那些猎手的叙述。村里的老人共同认为,落雪平原上的黑色飓风的成因是落盏收服了雪山女神的使者莫澜,因此落盏必须以他的生命为代价消除女神对北国人民的仇恨。他们在猎杀棕熊时在他背后下了手。凶器是一把幻化的长枪。充当刽子手的是越夕舞邻家的青年,据说他曾经向越夕舞求婚但遭拒绝。他也是雪山女神的使者之一,因为他的右手食指上戴有一个雪莲形状的戒指。
      越夕舞现在已经听不见他们的话了。她不知道自己现在应该有什么样的举动。她是应该狠狠地大发脾气还是应该狠狠地痛哭一场。她不知道。她只知道是他们忘恩负义,落盏帮他们捉住了莫澜,现在他们却害死了他。而她,她有资格去骂他们吗?莫澜刚才的异常行为,她为什么完全没有意识到那是一种警告?她又为什么不去把他追回来呢?她觉得自己才是最大的罪人。痛苦的轮回在此刻似乎又转动到了起点。如果她不把他拉入这个计划,如果她在第一次围剿后就打发他回去,如果她没有挽留他,如果她不和他结婚……那么一切的一切,终究只会是一场幻觉。但是她真的甘心吗?她抱着头大叫起来。
      最后的疯狂。六月的北国突然爆发了剧烈的暴风雪。人们听到了莫澜冲破牢笼的声音。它发狂了。人群惊叫着四下逃窜。莫澜的巨掌划开风雪直径向那戴戒指的青年冲过去。在四周的悲哀和惊愕中它死死地咬住了他的咽喉,在落雪平原上疯狂践踏。当风雪使人们再也看不清他支离破碎的躯壳时他们听见越夕舞用超脱的平静喊道:“罪恶已去,救赎降临。”然后一切戛然而止,万籁俱静。人们聚拢过来,然而他们发现了幻灭。越夕舞,莫澜,以及落盏的躯体已消失于狂风暴雪之中。
      从此北国没有了黑风,也没有了雪豹,唯一剩下的就是一个词语:唯雪华美。若干年后,北国经历了宗教的颠覆。越夕舞成为北国的狩猎贞洁女神,据说每次月祭狩猎时所有的猎人都要祭拜她,否则月祭将一无所获。更有人在月祭的前天晚上看到了越夕舞和落盏在歧唐岭的悬崖上很幸福地依偎在一起。莫澜安静地卧在他们脚边,鹅黄的眼睛微微反射着苍白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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