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首众赞歌》维也纳的猫

4、渔家傲

　　一
　　落日血红。远处地平线上升腾起的孤寂长烟告诉我，我离络纶城不远了。
　　暴烈的风沙使我的嘴唇干裂异常。水壶里面已经倒不出一滴水了。舔舔嘴唇，我右手用力甩动马鞭，击打在我身下那匹纯种的黑色牡马光滑的毛皮上。柔软的鞭子高高地反弹，呈蛇形在空中伸展。骊驹昂起了它高贵的头颅，四蹄踩踏着砂石直径向络纶幻化的剪影奔跑过去。
　　跑到了城门处它似乎还没有要减速的趋势。我不得不狠狠地扯紧缰绳才让它放慢了脚步。在我们穿越那道顶天立地的大门时我看见十几个守卫模样的人成群结队地向这边走过来。显然是闭城的时间到了。其中一个领队还冲着我笑了笑，估计是在对我的及时进城表示祝贺。
　　络纶是个复杂的边塞城市。这里西接胡塞，东连长安，在河西走廊一带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这里富饶美艳，似乎是很多人的理想之地。然而凡是想靠近络纶的人也必定会被告诫络纶的鱼龙混杂。因为此地的强盗和佣兵之凶恶是前所未有的。据说曾经发生过由十几个佣兵和五六个强盗组合成团体在一天之内席卷三十多家店铺的传奇。即使络纶人是少数几个有幻术的种族，他们仍习惯在日落之时将这座孤城密封起来。看来刚才快马加鞭是明智的。
　　入城之后我选中了一家干净小巧的酒店。在好好休息之前我还要为晚饭的着落忙一阵。我在马棚里安顿了我的骊驹，然后提着行囊推开了酒店的门。经过边塞黄沙打磨过的木头发出了尖利的叫声。酒店里同它的外表一样精致和谐。我想我是来对了。
　　此时是我衣服上那三十六个铃铛发挥它们功效的时候了。在我推门之际它们一同互相碰撞发出清冽的脆响。十几双眼睛开始向这边扫射。随后我听见有人激昂地评价道：“啊，撒拉族人。”
　　我满意地笑了笑：“需要音乐助兴吗？”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笑。我解下披风，打开行囊——硕大的包裹内其实只有一把胡琴，一把由我们的祖辈世代流传下来地道的民族乐器。我想对于那些放工后来酒店解闷的人来说，或许燕地风情更有助于他们娱乐。
　　于是我拨动胡琴，唱起了祖辈们的民谣。我的习惯是一边卖唱一边观察听众的神色。而今天我看到的是一片沉醉和迷失。我马上认为我成功了。
　　自然单一曲是不够的。他们灼热的目光急切地逼迫我再唱一曲。估计是该用舞蹈来带动气氛的时候了。我放下琴，跃上了他们为我空出来的一张桌子，开始我的疯狂舞蹈。燕地舞蹈的最大特点就是旋转，拼命的旋转，直到自己像一阵飓风一般从观众面前消失再出现在几米开外定格结束。不过这样的高难度对于从小训练的我来说不成问题。
　　时间飞逝，花瓣溅落，白鸟乍翅。我看见世界变成永不停息的转轮。
　　汗水顺着我的脸颊往下流淌。我已经把身体定格在了那个天鹅之死般的结束动作上。片刻的惊愕后的是暴动的掌声和雨点一样的钱币。我兜着裙子穿梭于人群中。很快金属的重量让我的手臂有些难以承受。我想三天之内我是不用再为食宿费操心了。
　　突然我听见有个声音高喊道：“姑娘会唱《渔家傲》吗？”
　　《渔家傲》。我的心脏一阵颤抖。就是塞上号称“孤城悲歌”的那首凄美冷艳的思乡曲吗？我怎么可能不会唱！
　　“好，那么姑娘可愿意留宿小店中，明日酉时再为各位演唱《渔家傲》？”
　　人群沸腾。店主的盛情难以推辞。我看见窗外云团形状的风沙盖过了一群飞翔于残阳如血之下的黑色鸟群。
　　二
　　经过半天的养精蓄锐，我已经准备好要迎接那些饥渴的听众了。等我酉时抱琴下楼来的时候，店堂里已经塞满了焦急等待的人群。多么热切的期盼啊，以至于我得到的是经久不息的掌声。
　　“姑娘已按约定前来为各位演唱《渔家傲》，希望各位能尽兴。”店主端来一碗酒。我接过一饮而尽。清冽的液体灼疼了我的喉咙，也刺激了我的神经。我竖起琴，让它稳稳地立在我的膝盖上。调音试弦，胡琴发出了如泣如诉的悲鸣。
　　“听了很容易让人想家。”这是我在学唱《渔家傲》的时候师傅告诉我的。师傅是个三十岁刚出头的女人，有干净的笑容和温和的眼神。她也是撒拉族人，同样走过卖唱的路，后来做了一家赌场的老板娘。印象中师傅没有像一般女店主那样花枝招展风情万种。她只是在傍晚时分规端坐在门口，在赌客们嘈杂地叫嚷声中小声唱着《渔家傲》直到泪流满面。
　　从我地手指拨动弦丝起的一刹那，店堂内外忽然被琥珀色的流光填得满满当当的。金黄的颗粒上升到半空中后变成无法泯灭的韵律。一段之后我开始头疼了，我想起了我在乱世铁蹄下逝去家，我的如痴如醉和纸醉金迷却比不上血日华丽和鸟群滑翔。接着我的胃也抗议似的抽起筋来。我拼命地忍耐着。然后，我感到重量。那一滴眼泪，挂在了我的脸上怎么也不肯再往下滑，挥之不去。
　　最后一个音符也从窗口飞走了。我看到一片哀伤，默默的。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动。
　　终于有人站了起来。他说：“姑娘，可以再唱一次吗？”
　　我摇摇头。
　　“为什么？”我知道他失望却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我快哭出来了。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盯着我的眼睛看，盯得那么紧。有一时间我迷失在他灼热的目光中，不知该把眼睛往哪里放。忽然我害怕起来，我想他一定看到了我的那滴眼泪。于是我低下头去，泪珠掉落在膝盖上。
　　“姑娘，其实我也很喜欢这首曲子。”男子从人群里走出来，“如果你没有意见的话，是否愿意为我伴唱？”
　　小声的议论爆发了。一个声音高喊起来：“廖盟舒！西城佣兵的队长！”接着十几个声音合唱似的接下去：“军中的名歌手，他的嗓音无人能及！”
　　男子微笑着走过来在我旁边坐下。我感觉到领子里一团团的热气灼疼了我的脸。
　　“如果各位同意，我就献丑了。”
　　我永远不会忘记他开口的第一个音。那是怎样苍凉的音调啊！那歌声如天鹅冲破的巢穴，似复水流动的河床。就像我最喜爱的乐器——羌管，悠悠地诉说着一腔苦涩的水，暗暗地挑起我胸膛深处的细节。到第二段的时候我忍不住跟着他一起哼唱起来。下面的听众泪水攒动。我竭力克制自己的放肆。当最后一个音收住之后我激动地靠在年轻的队长肩上流眼泪。我没想到简单的卖唱会有这样的效果。
　　等大家的情绪都平静下来以后店主开始给客人们分酒。几碗酒的功率足以趋淡心头上的乡愁。年轻的队长脸上出现了红晕，我也觉得颅腔内有种针扎式的疼痛。热闹犹如吸饱水的藤蔓迅速伸展。我对他说：“我头疼，出去坐坐好吗？”
　　于是我们走到了酒店外面，在门口的台阶上并排坐下。边塞的夜晚有迷蒙的水气和星斗如泉的夜空。廖盟舒捏着酒盏轻轻叹息，如同俊美苍鹰的月下沉思。
　　我问他：“你也在想家吗？”
　　“是的。”他回答得很直率，“在边塞守城的佣兵没有一个不想家的。而且离家越久就越想。”
　　“做佣兵很辛苦吧？”
　　“也不全是。有时候更多的是空虚。所以有些佣兵不惜与强盗联手抢劫。倒不是因为他们缺钱花，而是无聊得太厉害想找点事做。”
　　我笑出声来。他也笑了，非常端正平和的笑。
　　“说说你吧，”他递过来一碗酒，“我认识的第一个卖唱姑娘。”
　　我没有犹豫。在那一晚我把我的身世和经历全都告诉了这个素昧平生的佣兵队长。我告诉他我们的村子被叛军践踏和我父母的惨死；告诉他我后来辗转的生活及寻找朋友的辛苦，一直谈到所有的客人都走光，店主来招呼我回去休息为止。告别的时候他在微明的光中笑着向我挥手。
　　店主为我吹灭了蜡烛。我躺在黑暗中小声唱歌，心里充斥着温暖的水。
　　就在我的眼皮快要合上的一刹那我听见了一声划破夜空的尖叫。然后是惊恐。一个低沉的声音大喊：“来了！强盗来抢劫了！”
　　于是我经历了络纶最混乱的夜晚。我趴在窗口向下张望。寂静的街道上忽然被涌出的人挤满。五六个骑马的强盗领着十几个佣兵游戏似的拼命驱赶人群，然后趁着混乱之际冲进路边的店铺里抢东西。然而对此司空见惯的络纶人还在不断发出骇人的惊叫，撕碎了美丽的夜幕。络纶人的幻术我现在却一个也没见着。
　　楼梯上杂乱的脚步使我毛骨悚然。他们来了，他们一定会发现我的。我绝望地祈祷着。廖盟舒，廖盟舒！我竟会想起他。
　　然后房门被冲破。有人大步走过来狠狠地拽住我的胳膊，疼痛使我失去了反抗能力。
　　三
　　“是个女人。”那人冲着他的同伴喊道，“看上去不是络纶人。”
　　我听见了摩擦声，有人用幻术点起了火焰。那人用力把我拽到微黄的火光边上。“撒拉族的，”他伸过手捏住我的下巴，“很漂亮嘛。在络纶难得看到这么漂亮的妞。”
　　他的无礼使我喘不过气。我发狂似的拼命撕咬着他裸露在我面前的肌肤。结果是他的脸被我抓破了，袖子被扯下了半截。尽管如此，我还是没能拗过他。他忽然转身，躲过我全力的一击，然后劈手抓住我的手腕。我感到他施加于我的剧痛。他的同伴在一旁冷笑。
　　“性子很烈嘛。”
　　“不好对付。”他脸上的恐怖弧度让我不寒而栗。“不过我喜欢这样的妞。带回去，上头会喜欢的。”
　　他向身后打了个手势。两个高大的男人走上前来将我架起。我感觉到世界颠倒成上大下小的锥体，模糊一片。我不知道无力的挣扎是否还有必要。后面的人在翻搅我的房间，我胡琴的琴弦好像被扯断了。
　　我在男人的肩上颠簸着。现在我已经在马背上了。我的脸划开清凉的水气，手指触到马匹温暖的皮毛。一瞬间我的大脑内幻觉闪烁，从小时候的片段到我卖唱时的骄傲，从我的纯种骊驹到西城帅气的卫队长，我颠沛流离的生命，何曾出现过这样的华丽？我不知道，我头疼。
　　不知什么时候我昏睡过去。等醒来时已经是黎明了。浑身疼痛的被两个男人押着走，我感到厌恶。经过一夜的赶路我已到达了他们的聚集地。巨石堆砌的大门后是悠长黑暗的洞穴。昨夜虐待我的男人正驮着一袋物品在前面领路。洞内始终散发着一股腐烂的腥臭，老鼠肆无忌惮地蹿来蹿去。偶尔洞顶有细微的阳光喷洒下来，照得地面上点点腥黄。
　　后来我终于见到了他们所谓的“上头”。洞穴的最深处是宽阔的大厅。厅上的座位中蜷缩着一个男子。他们把我推向他，然后一人在我的小腿上用力踢一脚。我不得不踉跄地跪倒在他面前。
　　他似乎是被这巨大地躁动吵醒了，很不耐烦地扭动了一下身体，转过来面对他的崇拜者们，冷冷地问道：“你们有事吗？”
　　“昨夜我们去络纶抢劫时抓到这个女人，请您过目。”
　　“她妨碍了你们抢劫吗？”
　　那些人面面相觑：“没有……只是……”
　　“没有妨碍你们为什么要抓她过来？”他突然提高了嗓音，所有人为之所震撼。
　　“只是她不是络纶人，长得漂亮，性子也很烈……”
　　“那你们就把她抓来？还想再给我们添个麻烦是不是？本来就不够吃的，还想再多张嘴？”看来“上头”真的发怒了。平日里凶狠的强盗们现在噤若寒蝉，唯唯诺诺。我想笑。这些无耻之徒也懂得低声下气。
　　“上头”发泄之后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我面前，命令道：“抬起头来。”
　　我乖乖地把头抬起来。他比那些人还要厉害，我想我更不可能拗过他了。理智告诉我应该先顺从再做打算。
　　在我面前的强盗首领已融入了倾泄而下的阳光中。我惊异地望着他。这个德高望重的厉害角色竟是个俊秀的少年。他的肌肤光洁白皙，五官挺拔唯美，一头浓密的黑色卷发柔软蓬松。更让我难以置信的是他的腰里还插着一把独特形状的撒拉腰刀。
　　我们的目光相碰，让我立刻明白他也在用同等惊异的思想审视着我。他的双眸犹如夜空中的流星闪耀流光。最后他忽然叫出来：“奈姝！”
　　我被吓住了。我问他：“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什么？”他的急切中混杂着失落。“你不记得我了吗？你好好看看我，真的想不起来了吗？”
　　我死死地盯着他的脸，然后我脱口而出：“青龙！”
　　他满意地点头。“你还记得我。”他笑了起来，“我还以为我们会彼此淡忘。”
　　我怎么可能忘记他！青龙，生下来右手臂上就有龙形刺青，眼神犀利，性格倔强的邻家孩子。很久以前他拉着我的手坐在门口的大树上问我，奈姝，我可以保护你一辈子吗？我点头说好。那么你以后愿意作我的新娘子吗？我依然没有拒绝的理由。于是他美丽的大眼睛在晚霞中弯成了新月形状。我们互相许诺要共同守住这个誓言。以至于当叛军的铁蹄踏尽村口的时候我们还在继续我们两小无猜的游戏。后来直到我们被人群冲散的前一刻我的手指都没有离开过他温热的掌心。我听见他发狂似的大叫我的名字。那声音嘶哑苍凉。奈姝！我未来的新娘子！你怎么可以离开我！随后他被人群淹没了，而这个声音在我的胸腔内回荡了十五年，让我在没有青龙的空白岁月间得到了微乎其微的安慰。每次我看到夕阳下的胡杨树就会想起我和青龙的誓言。我甚至没有想过他会不在人世而固执地认为青龙在世界的某个角落看着我。青龙，不管你在哪里，要记住你的未来的新娘子在想念你。
　　我们互相依偎着说了一整天的话。黄昏的时候他搂着我的腰走出洞口。夕阳依旧。他指着远处的高塔问我：“奈姝，你看到那座塔了吗？那是长烟塔。在它的脚下有个废弃的广场，那里有倒塌的石柱和干涸的喷泉。尽管颓败但我非常喜欢那里。你愿意和我在那里跳舞吗？”
　　于是他骑马载我去了那个广场。那里有象牙色的神殿和落败的大理石地面。青龙张开手臂将我围起来，让我们在漫天血红中一起舞动旋转。我们从广场跳到走廊，从神殿跳到喷泉。我近距离地欣赏着他金色的嘴唇和高耸的鼻梁，亲吻着他喷到我脸上的气流。我们一起享受重逢的欣喜若狂，我知道，我们是属于彼此的天空。最后他倒退着跳跃，天边的极光幻化不停，我知道那是他用幻术为我营造的景象。我们小时候都学过。在巨大的落日下他的背后无数黑鸟腾空，脸上笑容模糊得叫我不忍。
　　“奈姝，”他温柔地唤我，“作我的新娘子。”我流着眼泪拼命点头。
　　四
　　强盗的生活其实是很苦的。青龙告诉我如果不是因为社会动荡他是不会去干这一行的。“常常吃不饱。”他说，“不过我不会让你吃苦的。”我看着他傻笑。
　　白天他跟手下的人商量事情的时候我就帮他们打扫洞穴；晚上他们出去抢劫的时候我就帮他们看家。刚开始我还很反感强盗，但每次看到抢劫回来的青龙俊美疲惫的脸庞时我的心总会立刻软化。我扶着他去睡觉，而他会像小孩子撒娇似的搂着我不松手。这真的是我们一天中最幸福的时刻。
　　那天早上他把我叫醒。我透过惺忪的睡眼看到了他凄美的愁容。“奈姝，”他俯下身来，“这么多天来我一直不敢告诉你。奈姝，我们的日子已经很艰难了。五天里有很多人都水米未进。”他抓住我的肩膀把我压在床上。“听我说，我们必须冒险在白天去络纶抢劫一次。但是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了，你明白吗？我怕我不在的时候我的仇人会来找你麻烦。晚上他们不敢来，但白天就难说了。所以你得跟我们一起去。你不用害怕，你只要紧紧地跟着我，坐在马背上不要动，就不会有事。记得我的话吗？奈姝，相信我，我说过我要保护你的。”
　　我掰开他的手指坐起来。“我跟你去。”我说，“我不怕，把衣服给我好吗？”

　　半个时辰之后我已经坐在他的马背上了。青龙戴着他惯用的面罩，上面的流光衬出他下垂的美丽眼睛。
　　在离络纶最近的一个小土坡上他停了下来。他的胸膛在剧烈起伏着。“为了生存而斗争！”他向身后喊话，“拿出气势来！”
　　呼声四起。我猜面罩后一定有一个高傲的微笑。青龙真的是一个出色的领袖。
　　烟尘肆虐。我从来没有体会过在高大的马背上俯视慌乱的人群竟会有这样狡黠的快感。青龙的马蹄所到之处总会引起一阵巨大的恐慌。形形色色的人，居民也好，商贩也好，纷纷惊叫着作鸟兽状四散。青龙冷酷的面容格外清晰。他用手势指挥着身后的人迅速席卷周围的店铺。他不让他们随便动用幻术，他也有顾虑。他只是把犯罪艺术化了。
　　事件之所以被艺术化也是因为出人意料的插叙。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阵癫狂的惊喜。他们的眼神在瞬间内变得坚定，使我隐隐地感到蜂拥而至的不幸。女人的直觉，我相信它。然后人群自动分开，闪现出一队身穿制服的整齐骑兵——西城卫队。
　　青龙把浑身酥软的我护在身后。我看到他深邃的瞳孔里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张皇。然后我透过他的发梢看到了让我为之一震的面容。半个月前，那和我合唱《渔家傲》，在满夜繁星下对饮的西城卫队长廖盟舒，右手持尖锐的锋芒长枪，枪头正指向青龙。
　　“大胆！”他喝道，“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抢劫！”
　　青龙并不回答，只是忽然唤出一条高耸的火蛇，瞬间幻化成一把尖利的长刀。撒拉族古老的幻术，他要拼死一搏了！我张大眼睛看着他，我心疼啊。
　　我拼命拽他的衣服，但他只是用手按住我，压低声音叫我不要怕。他的眼睛始终都没有离开过廖盟舒。后者已经从马上跳下来，长枪明晃晃地照耀出他如同冰块上裂缝的双眸。
　　“对决可以。”青龙的声音沙哑，“但是放我的女人走。”
　　“我不会放过任何人。”
　　“她什么也没有做。”他忽然发起火来，“让她走！”
　　我忽然觉得非常悲哀。我从青龙身后走出来，将脸迎向廖盟舒。我说：“廖盟舒，是我。”
　　我看见他张大了嘴，展开出一个无比的惊讶。这个表情一直停滞在他的脸上直到青龙挥刀向他冲过去。他的长枪鲜亮湛蓝。他也动用了幻术！现在我知道他和青龙真的是天生的敌人。廖盟舒的长枪幻化的是盛气凌人的水龙。水火干戈，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任何可以避免的方法。络纶的上空开始出现连续的爆裂和幻象，在他们相互碰撞时两条巨大的动物也会缠绕着厮杀。尖锋相对。火星与水滴在空中互相牵制，在烈日的刺穿下升腾无数。我想阻止他们，但我除了大叫没有别的办法。我只剩下近乎歇斯底里的悲哀。
　　青龙听到了我的喊声也大叫起来：“奈姝，快跑！”他奋力挣脱廖盟舒的压制跑过来把我抱上马，然后在马的小肚上狠狠地踹了一脚。马匹疯狂地向前奔跑而去。我趴在马背上，身后的青龙已经被冲过来的廖盟舒按在了地上。他的火蛇也被强壮的水龙紧紧缠绕着发出尖利的嘶吼，那个屈服的姿势让我痛苦。最后他用力抬起头来看着我。那眼神是我这辈子都无法湮灭的烙印。就犹如残阳下天鹅腾空时分遗留下一片最软的羽毛，站立在湖面上划开一圈圈涟漪。我摇摇欲坠地抵抗着虚弱。青龙，廖盟舒……我捏着缰绳掉眼泪。
　　五
　　我终于控制住了马匹，使得它向半个月前我住宿得酒店跑去。我惊动了店主，他还是那样热情地跑出来迎接我。
　　“姑娘你回来了！”他欢笑着，“我们都还以为他们会伤害你。安然无恙就好了。”
　　但我笑不出来。我问他：“这半个月来廖盟舒还是天天来喝酒吗？”
　　“是的。”
　　“那么今天晚上呢？”
　　“大概也会来吧。”
　　“那好。”我抓住他的手腕，“请给我留个房间，今晚我要住在这里。”

　　当晚酉时，我端着一碗酒倚在门口小声唱《渔家傲》。
　　他骑马进了院子。我提高了嗓音。他将缰绳递给马夫后向我走过来，高大的影子在夕阳的余辉中微微泛着金色的光圈。
　　“奈姝，”他的眼皮疲惫地下垂着遮住了半个瞳孔，似乎非常烦闷，“我……”
　　我抬手捂住他的嘴。“什么也别说，”我看着他的眼睛，“先喝下这碗酒。”
　　我们照例在门口谈话。今夜星光暗淡，硕大的云团在高空翻滚压抑。月亮的惨白面孔仿佛就贴在我的背后。
　　他呷了一口酒。“你怎么会跟他在一起？”
　　“我们从小就认识。”
　　他送到嘴边的酒盏停住了。失落在他的眉间停留片刻后幻化成喉咙里含糊的一个“哦”。
　　“半个月前，就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晚上，他的手下来这里抢劫，把我劫了回去。后来我才发现他们的首领是青龙。我在他那里住了半个月，直到今天和他一起出来抢劫才又遇到了你。”
　　“呵，”他笑了，“没想到会在那种情况下邂逅。”
　　“对不起，廖盟舒。”我的眼球有些干涩，“我是个很自私的人。我不会为了维护大家的利益而供出他们的聚集地和出没时间。我做不到。我只会为我爱和爱我的人着想。”
　　“没什么，人都是自私的。我不会逼供。”他昂头喝干了最后一口酒。酒盏被他以一个优美的弧度抛了出去，滑落到了某个阴暗的角落中去。
　　“青龙对我非常好。尽管他自己和手下的人常吃不饱，但他从来不让我为食宿操心。他也很不容易。因为他们有很多人五天没有吃东西，才不得不在白天抢劫……”
　　“你是来说服我的吗？”
　　“是的。”我并不回避他的锋芒。“我请求你，免去青龙的罪行。”
　　他轻轻拧起了眉头：“对不起，这很难办到。”
　　“我知道。两天后他会被当众施以绞刑。我请求你免他一死。我会向大家解释的。”
　　“你认为你可以说服那些人吗？”
　　“我只请求你免他一死，我会尽全力保住他。”
　　他不说话了。我站起来走到他的面前。“我请求你。”我说。然后我的膝盖接触到了余热犹存的边塞沙地。“我跪下来请求你。”
　　他忽然用双臂将我环在他的怀里。“奈姝，”他如同梦中呓语般喃喃地说道，“先不说别的，回答我，你爱我吗？”
　　我在他宽阔的胸膛里挣扎着点头。“是的，”我觉得心脏疲软，“我爱你。”
　　“那么我帮你。”他说。
　　“你要怎么做？”
　　“两天后绞刑的时候，我会用幻化的风刀割断捆绑他的绳子，就是这个。”他摊开手掌，上面突然涌动起一股尖锐细长的旋风，“他一定会趁机逃跑。幻术过后没有痕迹，就算他们知道没有人会追究。”
　　我亲吻他的嘴唇。“谢谢你。”我说，“但是请你不要告诉他。”
　　“我知道，他是个很好强的人。据关押他的人说，他的幻术很厉害，如果没有事先打得他没了力气，他一定会把所有人砍死。”
　　我的心脏突然紧紧地收缩成了干瘪形状，泪水蜂拥而上。“请带我去看他好吗？”我哽咽地抓住他的袖子。
　　于是后半夜他带我去了重牢。在惨淡的光线中我看到了伤痕累累，犹如垂死黑天鹅般的青龙。我隔着栅栏向他伸出手臂。他美丽的脸上满是火蛇般的恐怖伤痕，嘴唇朱红。“奈姝，”他费力地喘息着，“我可能……没有机会……娶你做……新娘了。”
　　“不要这样说。”我摸着他的脸泪流满面，“无论你去哪里，我都等你来去娶我做新娘。”
　　六
　　落日血红。酉时，我已不再唱《渔家傲》。
　　西城广场。人群拥挤着死亡的欢愉和幸灾乐祸。我的青龙。他被一队佣兵押着踉跄走上绞刑台。漆黑的绳索在夕阳中分外诡异。他们在周围布下了限制他幻术的区间，然后把他的双手吊起来厉声拷问。每问一句就附带一下狠命的抽打。而青龙，无论他们如何残酷，就是不愿吐出一个字，尽管他失去反抗能力的身体如同狂风中的一株空心芦苇。有时他会抬起头来看看那些折磨他的人，眼里充满了疯狂，轻蔑和仇恨。
　　廖盟舒站得比较远，一直不往这边看。他的双手一直反剪在背后，我猜他在准备。
　　拷问完毕是羞辱。络纶人总算找到了一个报复的机会。用语之恶毒是我前所未闻的。“下贱”也许是最令人作呕的词语。现在他们的幻术全部都显现出来了。风雷水火地。如果没有那区间，青龙很可能早就死在了拷问中途。然而我甚至没有看到他脸上的肌肉有任何紧绷。
　　终于，最凄厉的声音响起了。“时辰到！”有人高喊，“上刑！”
　　台下的人群发出一阵毒汁般的欢呼，让我的神经从头顶麻痹到脚底。
　　廖盟舒，你在干什么？
　　终于我看见他出现在青龙的身后。我感到区间的力量消失了，他解开了它，他要行动了！好啊！我暗暗地欢笑，他的时机把握得真准！
　　突然青龙发出一声长啸。他身上的绳子陡然落地。他自由了！我拼命往前面挤。我要去迎接他的胜利逃亡。然而就在我抬头的瞬间我看到了最令我神经错乱的一幕。青龙，他迅速转身，在手掌中心幻化出他的火焰长刀，顺势将它插入了他的胸膛里。
　　鲜血飞溅，火蛇腾空。下面的人张皇失措，互相拥挤着奔跑践踏。英俊的西城卫队长张大了嘴，两眼空洞地向着落日的方向，鲜血从口腔里喷洒而出。
　　然后青龙飞身跃下绞刑台。我听见他向我跑来的脚步声。“妈的。”他骂道，“这绳子真结实，我锉了一个晚上才把它锉开，居然被那个队长发现了。”
　　闪电贯穿了我的脊柱，幻觉犹如滋生的爬山虎。青龙抓住我的手腕在人群中冲撞。“奈姝，快走！”他很急，就像小时候他拉我回去吃饭一样。青龙，你知道吗？我很冷，眼前也是一片模糊。你和他，都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就好比我的两只眼睛，瞎了哪一只都不行。可是现在，我要选择瞎哪一只呢……
　　我们的手忽然滑脱了。我感到胸口上一阵冰凉。那是一个陌生的面孔。他手中的长枪刺穿了我的胸膛。他张皇的眼睛告诉我他是无辜的。
　　奈姝，奈姝。我的新娘子，我的卖唱姑娘。
　　我在这两个声音中沦入了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