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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巴黎,那年的狂乱 ...

  •   【阁楼上的夜玫瑰】
      哦!巴黎,理想中的城市,今晚我要离开。
      巴黎,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像一个情人,醉心于你。
      ——Patrick Bruel《Paris,je t’aime d’amour》
      认识郁落的那一年我十九岁,穿着柔软松弛的波希米亚长裙躺在他阁楼里的帆布床上看他坐在画架后面吸烟。淡蓝的烟丝从他冷漠的唇间喷薄出来,流动在未完成的抽象画上是一种暧昧而缥缈的色调。郁落如同一个真正的优秀画家那样手指修长,干净而且白皙,慵懒地垂下缓慢摇摆。他的整个人蜷缩在一把高脚椅子上面,一直漫不经心地微笑。把大块妩媚浓烈的颜料涂抹在调色板上,如同荒原的花朵肆意而狂野地盛放然后窘迫地干涸。旁边我为他泡好蓝山,他喝掉半杯剩余有尚未完全熔化的糖块,如同海洋里苍白隐秘的岛屿。我花费了整个下午研磨好一杯咖啡以至于指甲里现在仍残留有细微的粉末,绵长而悠然的气味。我无法洗去,手腕因为持续的摩擦微微疼痛。然而蓝山的味道依然糟糕而且价格昂贵。郁落得混合大量的糖汁才能够入口。对此我很是沮丧。但郁落却说他喜欢我双手上蓝山的味道。仿佛某种身份的隐喻,确切而神秘莫测。郁落实在无法忍受我金属光泽气味坚韧的香水,它充斥着整间阁楼的时候会变得潮湿而且冰冷,郁落敏感得要窒息。他的阁楼是如此狭窄,如同一个孤独的洞穴,没有出口。即使我们尽量远离,彼此的距离依然咫尺。我能够注视着他的肩脊入睡。然后他会俯过身子来说我很美,说话时候的气息撩起我额前的发丝。我会很放肆地大声地笑,有如那个时候晴朗而明亮的秋日午后。
      我第一次遇见郁落是在公共画室。七月在那个时候还是繁茂的没有倒塌。很多个下午天空里总是积压起沉钝郁闷的乌云,颜色铅灰不留一点痕迹。雨水轰轰烈烈地酝酿然后在暖风里夭折,自命不凡得一点无奈。那会儿我去看我朋友在里面租用的一间工作室。我们走在幽长盘旋的过道里,外面是黯淡阴霾湿漉漉的夏日。楼房前面生长着高大挺拔的树木,枝叶阜盛却很是疲惫,是某种饥渴的颜色。画室开放在上世纪末被遗弃的意大利式公馆里。楼梯宽敞而且光线充沛。走廊上用巨大简单的石头柱子支撑起来,空荡荡得有如荒废无人的火车站。有一个植物茂盛的庭院,疯长的草木花朵掩盖了所有的通道和台阶。整座建筑如同与时光断裂开来的枯竭河床,隐没在城市的钢铁丛林里,与世隔绝,支离破碎,这样的古老苍凉。我在那里看见他从画室走出来倚在门廊里歇下手点一支烟。从容而且优雅,略带一点颓废气味。我朋友告诉我他的名字。那时郁落喜欢宽大干净的白色短袖衫,流海很是规矩,是个不紧不慢的温和男子,身上散发出颜料与香烟混合起来的好闻的味道。我朋友招呼他的时候我已经昏昏欲睡了。然后郁落熄灭了香烟转过身来微笑,笑容这样不可思议的柔软。
      后来我去看他们在公共画室里作画。那里房间尽管宽裕却依旧拥挤。我想这样多的人能够分享一间画室共同工作简直就是奇迹。有人在听摇滚,跟随节奏歇斯底里地在画布上涂抹。有人在尖叫,声音高到刺耳,脱下工作衫来撕扯成布条。木头窗已没有玻璃,全部被向外推开。但是仍然没有流动起来的风。空气里充斥着暴雨濒临时候的闷热和躁动。我被汗液的味道熏得作呕。郁落的目光也变得锋利而绝望。他像一只忧郁的兽,发出不耐烦的低沉声响,把画笔着力于一个点上好让一种病态的灰色在画板上流淌,支在膝盖上的左手制造出一种狂暴的姿势。我头一次在如此短暂的瞬间里目睹一个人的两种状态,仿佛一种倔强的抵触,互相孤立,坚持得残酷而且彻底。我看着他阴暗而寂寞的轮廓,想象他已陷入对艺术独特的狂热里,理智与疯狂险些失衡,虽然倦怠却不肯放弃早已背叛的灵感,痛苦得无法自拔。如果听见有人喊起自己的名字,郁落就会略带腼腆地在肮脏的牛仔裤上擦干净双手然后很快乐地跑去应答,转换得这样迅速真实让人难以置信。
      那日我在画室待到七点半。大雨呼啸而来,气味滂沱得一点点危险。整个城市被凌空的苍白光线撕裂开来,没有灯火与烟花仿佛冗长且日月无光的河岸,充满未知和杀戮的美。夜里大片蓬勃的植物是涌起的潮水。所有人都被困原地。有人试图突围,在雨水里奔跑如狼狈的兽。我们留下和郁落一同转移到我朋友的工作间,在那里分享他带来的简单晚餐,看他在调色板上尝试一种极为冷酷的色调。房间里流动着密集雨点冲刷建筑群落的声音。郁落点起烟来的时候眼神是慵懒而愉悦的。他干脆搁下画笔,专注地看着烟雾一路□□地扶摇而上,很快乐地和我们交谈。他说他只喜欢清淡的食物和浓郁的咖啡,Aznavour的Jazz和Puccini的歌剧。两年前他因为自己光怪陆离的画作与一张学院毕业证书彻底决裂,然后与三个和自己同样糟糕的朋友租下旧城区里的一栋老公寓共同居住和工作。他甚至很是得意地描述了他们与房东之间时常爆发的激烈战役的全部过程让我们笑得直不起腰来。这晚的雨水没有停止的动机。我们喝一点香槟,决定非得离开画室不可。郁落打算用他的画板作为掩护送我们回家。我们拥挤在狭窄局促的空间里,一同高举他的画板在寥落的街道上疯跑,白色的棉布鞋子全部湿透,连衣裙里的针脚也断裂,声嘶力竭的叫喊和欢笑恐吓到中途经过的行人。我到达的时候整队的人都已走散,只有郁落在顽强地支撑不轻易言弃。我们站在昏黄晦涩的楼道口里缓过神来,看着这个逐渐熄灭的夜丧失了叫嚣与喧闹,仿佛远古时候恐怖幽深的野性荒原。雨水毁灭了他画板上没有完成的素描。对此我很是内疚,郁落却拧着衣角说没有关系。然后他重新扛起画板向我道别,脚步利索地飞快跑开。我无法确认他的方位,却听见他吹起口哨,悠远而且活泼,一点点忧郁的曲调。他如同一个天真的孩子,在童年的天堂里放肆地奔跑。与时间和焰火无关而且令人望尘莫及。
      之后我们的见面频繁起来。车站旁边的书店里或者电影院的摩登宣传海报下,有时候我们在城里的美术学院画展大厅里争论一幅后现代派风格油画。这样的相遇幸运得让人怀疑不是一个偶然。他如同洪水降临之前突然显世的先知,如影形随,深不可测。而我喜欢他的眼神和手势,纯洁真实,隐藏未卜的神秘威胁。直面它们是一种极具挑战性的冒险而我总是乐此不疲地阵亡其中。我们时常一同沿城中唯一的河流走下去,看对面河岸上铺排的房屋,街道和车水马龙。吵闹的快艇行驶掀开肮脏的河水。郁落的微笑是无辜而善良的。那时我们的所有行为都仿佛是一种寻找。乞求中的救赎尽管无人知晓它的位置。
      郁落在那一年的冬天打定注意从四个艺术家们群居的公寓里搬出来,然后用卖掉七幅油彩的价钱租下了位于两条街道之外的整间阁楼。那个十二月雨水连绵不绝,寒冷得略带一点青灰颜色。我正好辞去出版社的工作,退掉租来的房间,拎一只塞满旧物的纸箱,穿越半座城市迁徙到郁落的阁楼里,满心的好奇和不安。他的那间阁楼搭在古老的异国建筑里面,得走过摇摇欲坠的木头楼梯才能够抵达。推开窗子,外面就是芊绵高大的梧桐树。晴天的时候暗金色阳光和班驳在地板上成片铺开。有雨的夜晚爬上平台就能够看到城里的虹霓脂粉围陷于深邃广袤的黑暗中。郁落身为画家的绝妙眼光和格调总让我惊叹。那个时候我买过一对明媚的玻璃玫瑰花耳环,拉卷头发,喜欢长过脚踝拖沓而柔软的长裙。在楼梯口剥落黑色油漆的苍黄扶栏上面刻下诗句,拼命跳跃着上楼只为听到木头干脆而坚韧的摩擦声响。对于我的疯狂的行径郁落从来都是耐心而纵容的,但他作画的时候讨厌干扰,只喜欢摆布着画笔大肆挥霍颜料。那时我会安静地卧在他画架后面的帆布床上看,右手无名指上戴着他在雨天里走遍全城寻觅来的一枚白金戒指。他因为自己轻而易举地受骗和一贫如洗而羞赧,而我却极爱这只植物茎蔓形状的仿制指环,仿佛是一种容易遗失的见证需要谨慎看护。我喜欢在把玩它的时候开玩笑地询问郁落是否愿意为我画像。我知道他做画从来不使用模特而且总是为此狂怒,粗暴冷酷不复往昔的风度。他说他恪守的职业道德绝不允许亵渎艺术,随便拓下他人的形体是艺术家的罪过。但他不会因为我的玩笑真正恼火,只是为了附和而假装张大眼睛说不可能。我虽然嘲笑他的刻板,却仍然满心莫名其妙地狂喜。
      我们阁楼生活的大部分夜晚都是在LUPU里打发掉的。郁落会愉快地带领我回到这间临近艺术家们合租公寓的酒吧里参加聚会。LUPU是我喜欢的西班牙风格的小酒馆,干净而温暖,有木头柜台和洁白衬布的圆桌。我在这里认识郁落的朋友们。乐观而笑容明朗的诗人时常与被乐团多次拒绝的落魄小提琴家在凌晨公寓平台上配乐颂诗惹得邻居抱怨纷纷,气质不凡的长发雕刻家整天都面对巨大的石块冥思苦想出绝伦的形体来。艺术家们讨论起他们奇妙而古怪的梦想总是激动难耐。他们说他们最理想的国度是巴黎,那是遥远的圣地。他们一直想要努力抵达。在塞纳河边的露天咖啡馆绘街道和建筑素描,或者在歌剧院的阴翳下买弄琴技,在左岸的拉丁区里开一间工作室出卖手艺谋生。他们商量着要是用法郎来付房租是否会让房东激动得昏厥。有时候郁落提议让我回忆我们相遇以前我的生活。那会儿我正好与前任男友分手而且变得暴躁和疲倦,非常任性,糟糕得不容质疑。然而郁落对于我讲述的旧事根本不会在意,只是无所谓地微笑着饶而有兴地听。我说我以前的男友胡安,有斗牛士一样严肃高贵的名字。他说他如果是斗牛士就会为我刺杀雄牛,将红披风连同牛耳一同送给我以示忠心。那个时候的午后燥热而且阳光充沛。我们在烟尘与皮革气味的房间里连续看斗牛比赛,喝巴伦西亚红酒。但他终于痛恨鲜血,对西班牙也丧失兴趣。我们的恋爱如同一场烟火繁华的表演,无疾而终,谢幕的时候不见留恋。彼此友善,非常地克制,理性得不可思议。所以我说我更喜欢他们的生活,郁落和他的朋友们。他们是年轻友好的冒险家,拓落不羁的天才,富于幻想和孩子气,顽固偏执,极易受伤却从不畏惧。
      午夜时刻我们总能设法掀起一种狂热。我们在LUPU里醉酒欢笑。雕刻家的衣领被撕破了,提琴家的脸上不幸留下伤口,而郁落和我只借助大量的咖啡希望压抑酒精的失控。诗人的女友正是出现在我们最混乱的时刻。我看见她穿着夏日的藏青色短裙兴奋得几乎脚跟不着地地摇曳而来。这个火辣而高傲的姑娘一路飞奔到吧台前点了烈性的伏特加,撩起兽翎般扑棱棱的乌黑长发露出她明晃晃的金属耳环,向我们每个人搭话惟独漠视了诗人。我们幸灾乐祸着诗人难看的脸色,猜测他们之间这样微妙的情绪矛盾得持续多长时间。在诗人强制怒意之后立刻有当地的富裕少爷向他的女友搭讪。她热情得不知道拒绝,好心接受一切。他邀请她再喝一杯并递过他的高脚杯,她兴奋得越发不肯罢休。诗人终于在他的手臂攀上她腰肢的前一刻勃然大怒。他以义无返顾的气势掀倒了我们的桌子冲上去给了那位胆敢冒犯的少爷两个耳光,然后我们目睹了诗人和他女友之间雷厉风行他们却习以为常的争吵。醉意朦胧的诗人连说话都这样富于节奏让我们不住狂笑尽管衣服全部浸透冰冷的烈酒,颜色炽烈地燃烧在我们的襟袖上如未央的大火,温暖与冷漠共生,这样的真实而原始。最后诗人和女友在略有缓和的敌意中离开,我们仓促地着手收拾残局,然后拥抱道别。艺术家们回到公寓里等待时机,我和郁落重返阁楼祈求涅磐。这样一场聚会超越任何的轨道与时空,却因为没有连接而弥足珍贵。
      回到阁楼里我已累得无法移动。而郁落精疲力竭地伏在画板上喘息,声音干涸如同濒临死亡的鱼类。他又开始作画,混乱无序,嘴里咬住一支调色刀支支吾吾不能言语。而我需要呕吐来摆脱胃中的酒精。然后我们长久地沉默,这样暗喻意味强烈的沉默。他玩笑似的推我在帆布床上,亲吻我的面颊和手臂。相拥而眠,没有倾诉的欲望却渴求完全融入对方的世界。我们的气味交互,仿佛坠入暗夜的深邃海洋不见星光。郁落的画笔跌落,声音尖利如断裂的时光。我们躺着听一会儿秋夜里寒冷的雨水,然后他翻过身子来说我很美,说话时候的气息撩起我额前的发丝。我会很放肆地大声地笑如同光线明媚的时候。我能够听见他缓慢地入睡,甜美酣畅不容任意诽谤,仿佛某种完美的落幕。我在睡去之前会回想起整个夜晚,我的生活和姿态,如某枝不为人知的夜玫瑰,在这间阁楼里湿漉漉而小心翼翼地开放了。
      【阴雨天气与我的万劫不复】
      我应该习惯躲藏,
      这个要学会,因为不是出生就会。
      ——Patrick Bruel《Je suis dans la dèche》
      整整的一场雨水持续降落了七日。十一月的下午我离开法语培训教室的时候是三点半。雨落的街道上灯火阑珊,款式陈旧的跑车行驶过去,马路上有浓郁的桂花糖味道。步履慵懒的人都软软地撑起紫色长柄伞,女孩扎起长而卷曲的发辫,男士们使用呢绒的赭色领结,如同雷诺阿十九世纪末的布上油画。我站在门廊下看了一会儿颜色薄得几乎要流淌下来的云层,决定暂时停留在这里。我想起三点钟的课堂上,听到潮湿空气抚过院落里植物不凋枝叶的声音。左手边上有高大干净的法式落地玻璃窗,垂直贯入的光线是隆重盛大的钨色。我唇齿间饱含了糯软温柔的法语单词。郁落决定送我来参加培训的时候我记得我根本没有拒绝,而他假装威胁我说以后他如果离开这里移居巴黎,若我依然不懂法语他宁愿将我抛弃。我知道他玩笑的把戏,口气因为担忧我的当真而略带战栗。只是我不能够明晓他为何绝不屏弃他的巴黎的梦想。我们生活的这座城市已与它如此地相似只是他不曾注意。夜晚城中的广场经营露天咖啡馆和艺术沙龙上时常可以看到情侣们拥抱在橙黄色的灯光里忘我亲吻,艺术家们公寓所在的城区里总是聚集了大量贫穷年轻的学生沿街央求为路人速写来换取晚餐的开销。然而郁落却坚持认为他的绘画和生命与巴黎相关,生活在这里是一种变向的苦难。他不死的城市和特定的年代,仿佛一场瑰丽磅礴的复兴,脱离和谎言终将毁灭结局。郁落完美得没有能力接受残酷和欺骗,所以我决定对他隐瞒。一点无奈。四点的时候我没有等到他摩托骑士般地驾着租来的机车出现接我返回。他或许已将我忘了,然而我的法语培训离完成尚早。我终于决定不再坚守转身离开。叹息是一种徒劳。我刚开始明白却已然失声。
      我走到城中心的地铁站搭这个下午的最后一班车。地铁是城市的脉律,所有人汇聚于此,穿越和途径,不与他人发生联系。封闭空间里弥漫着食物的芳香,女子脂粉与重金属气息。在冷清光线里彼此错过的乘客面如石膏,眼里有恋家的神色。流离失所是无人愿意接受的命运。经过艺术家们公寓的那一站时我狠狠地犹豫起来,但最终等到列车重新启动。我饿了,困倦到不能支撑。健忘,双手粗糙。但我不能够停止,没有借口。
      下车以后我在路边的店铺里为郁落买了一支他曾丢失的小号调色刀和这日我们的晚餐,然后继续向南。美术学院建筑后曾是租界地的街道上有大量废弃的老公馆。里面开放私人支持的画室与展览,仿佛一座欢愉的神圣殿堂,除了才华和热忱一概缺乏。我在去工作的路上遇见了诗人。他依然友好热情,但是状态令人担忧。头发蓬乱,面色铁青。我从他的瞳人里看到连绵的疲惫。他微笑着告诉我他们的积蓄已经用尽,无力偿还从九月底就开始拖欠的房租。午饭变得没有着落,他累得被灵感抛弃的时候杂志社又坚决撕毁了专栏的契约。诗人的女友不得不身兼数职以增加收入。但她的单纯和热情过度却让诗人吃尽苦头。她已三日未归,诗人正在全力搜寻,而且忍受焦虑的痛苦折磨。我能够理解他略带遗憾的口气里竭力的掩饰。我说郁落和我的情况一样不容乐观。我在文森特大街的橱窗里看到过一条玫瑰红的裙子,而郁落正打算添一套正式的写生工具箱,但是我们对购置却很是无力。食物匮乏,没有足够的取暖供给。我们的生活脱轨失控,笔直地俯冲入深渊,绝望得束手无策。不过对此郁落根本毫无意识,是无知而并非漠视。他依然是快乐无忧的捕梦人,而我却因此精疲力竭。多么微妙,我们只有在将彼此的遭遇与苦恼相互交换的时候才倾诉得如此酣畅淋漓并且获得安抚。诗人忽然缄默,唇上的弧度是无助的样子。
      “你知道的,”他犹豫着努力想暖和自己冻得苍白的脸颊,“郁落是个纯粹的理想主义者。艺术和狂想,他只需要这些。我们都了解他。他简单得以为现实不过是场有点儿残酷的游戏,即使生活如此不幸他也完全不在乎。这种摧毁性的伤害他不会懂。紫妍,原谅他吧。”
      “我明白,诗人。”我叹口气,“或许郁落会嘲笑我,但是我需要的仅仅是生活。他不能明白,所以我们只能够努力维系他周遭的平衡。只是我开始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我的无能为力,真是悲哀。”
      “这一切终究会过去,”他好心地安慰我,“如果我们能够捱到明年三月。你知道,冬天毕竟漫长得可怕。”
      “我真担心某一天我们的容身之所都会消失。”我说,“所以我得一直工作。”
      “郁落知道吗?”
      “不。”我摇摇头,“我为他不平。他不应该被我卷入。这是一个阴谋,他身为受害者应该毫不知情。我不能告诉他策划者是我,诗人,否则他会崩溃的。”
      “我明白,这是一种危险的手段。我们不得不赌一把了,义无返顾。”诗人说,口吻让我想起整个秋季里我们最后一次在LUPU的聚会,他掀翻桌子响亮而坚决的反击和绵软优雅的语调。“不过,你回出版社了?那份工作太单调,生意也冷清,不久就得厌倦……我想知道你在哪儿工作。”他不好意思地沉默了,难以抵抗好奇心的入侵。而我只是笑,有一点沮丧。
      “在私人画室里,做学生们的模特。”我说。
      然后我看见诗人的脸庞在呼啸的大风里迅速僵硬,模糊的汹涌的。我跌忡地站在那里,忽然丧失了全部听觉。仿佛所有的雨水都落在海面,安静无声。我们置身于无垠的神秘空间,措手不及的空白瞬间是一种强大的恐吓。“紫妍,你疯了!”他忽然歇斯底里,声嘶力竭得让我内疚,“你知道郁落痛恨绘画模特的,如果被他发觉,他不会饶恕你!”
      “是的,所以我不能够被他发觉。绝不能。”
      “可你这么做是在冒险。你无法承担后果。”
      “或许。”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开始战栗,带着寒冷和荒谬的口气,“但我已无退路,诗人。贫穷如此可怕而且如影随形。这是命运的劫难,你明白的,我们都得努力抵抗。所有人都是冒险者,诗人,帮帮我。”
      “好吧。”他无语良久,终于说,“我不知道能够为你做些什么,只能说,祝你好运,紫妍。”

      我的画商夏尔是个地道的法国男子,在城里从事有关艺术品和绘画的交易,同时经营私人画室。我们共享对这座城市的狂热和迷恋。它的灵魂如此地接近巴黎,难舍难分得如同某种交融,是夏尔的城市也是我们渴慕的神圣殿堂。不是所有流离失所的人都能够找到自己的归宿,也并非所有信仰虔诚的人都能够抵达他们理想的国度。我们相遇于这座城市。仿佛为达到隐秘的彼此安抚。他站在画室门口的台阶上时我已因为与诗人的偶遇而迟到整整二十分钟,夏尔却坚持撑着一把黑色的伞等我。我喜欢他湖蓝色的瞳和深邃挺拔如大理石雕的面容。他依然穿着严肃干净的西装笔挺地站在朦胧雨雾中的建筑下,理性优雅,风度翩翩。他终究是不同于郁落的男子。郁落只喜欢简单宽大的粗布衣,还会嘲笑这样刻板的衣着视他为禁锢尽管我固执地为此不能自拔。但是夏尔对此却完全不在意,微笑着向我点头。
      “你来了,紫妍,”他的中文生涩,略带腼腆,“五点的地铁一定不好赶。”
      “没有,我是因为一个朋友才会迟到。”我窘迫得不知所措。我是如此狼狈地出现在夏尔面前,头发凌乱,没有化妆,嘴唇呈现青黑的颜色还抱着大堆糟糕的食物。我忽然丧失直面他责备的勇气,哪怕口吻绵软并且不曾到来。“对不起,”我抱歉地说,“不会再有下一次,我保证。”
      “没什么,”他接过我手里东西搁在地板上,“学生们都已在里面布置好了。”
      嗯。我答应着他顺从地往里走,感到劫后的欢愉略带怃然。但夏尔却忽然叫住我。我听到他声音里的迟疑。“你的戒指很美,你的未婚夫是个艺术家吗?”
      “不,不是……这只戒指是朋友送的,只是一个朋友。”我惊慌得不懂言语。我戴在右手无名指上的那枚戒指来自郁落在雨天里一次屠城式的搜索,坦白安静的样子,全部无辜地暴露在夏尔面前,仿佛一个我不忍掩饰的错误,如此可笑唐突而我却坚持得顽固。解释变得苍白而难以启齿,我无能为力的样子。好尴尬。我只有不说话地笑。
      “对不起,我只是好奇。”他的语气带一点不经意的悲伤,“快去换衣服吧。”

      这一年的冬天寒冷而且潮湿。我只穿一件巨大松弛的白棉裙子站在画室中央,在南面的落地玻璃窗上看见雨水划过荒凉而紊乱的轨迹和氤氲里暧昧温暖的汽车灯光。整间画室都已满座,我被学生们用呼吸与目光围困。他们都是忠实而坦诚的艺术追随者,在我走进来的时候从画架后面站起来和我们打招呼。画室里的光线惨烈而坚硬,明暗交界划破地板,门廊里看得到夏尔微笑的脸。这仿佛是一个盛大而华丽的游戏,面对危险我们都已奋不顾身地坚决扑入,没有犹豫。我被要求做出一种飞翔的姿势,然后保持数个小时不能够改变。周身充斥着纸张与炭笔摩擦的干脆声响,如同切肤的触觉,如此鲜活而坚决。我看见画室右侧角落里男孩无邪纯洁的眼神,极像那年的郁落。我在夏尔的画室中扮演的角色是我梦寐以求的奢华,却在他面前沦落为放诞浪荡而被明令禁止。我想象着他知道真相以后瞳人里的余烬颜色,摧毁阁楼里的一切,大发雷霆并予我两记耳光。我仿佛已能够感觉到面颊上的疼痛,唇上有血液的甜腥气息,真切得如同预言。我站在冰冷的光束里为此不住颤抖。
      “模特小姐,能摘下你右手上的戒指吗?它的反光太强烈,我看不到你手上的阴暗面了。”
      坐在后排的学生忽然站起向我提议。我无所适从地站在原地失去了支撑。那枚我珍爱的戒指轻盈小巧在他人眼里却仍是一种累赘,时刻需要被提醒它不必要的存在性。我抚过它的金属枝叶有青铁的光泽与气味,仿佛宣告它欺骗的本质。我把戒指脱下来放在手边的天鹅绒台布上,看见指腹因为压迫造成的淤肿,难看得是一种耻辱。它已成为我身体的部分,决裂仅是遗留了伤口。“真可惜,”我悲哀地对他们说,“如果可能,我非常希望你们能够将它和我一起拓在纸上。”
      他们都善意地笑起来:“若是天气没有这么糟糕,我们会这么做的。”

      夏尔离开的时候正好六点。从我所立的位置可以看到他线条冷俊的侧面,紧张得有一点僵硬。学生们都开始麻利地更换纸张,整间画室里都是良好木浆的清冽气息。离课程结束只有一个小时,他们需要更加原始而袒露的对象来进行临摹以提高技巧。我蹲下来缓解身体的疼痛,努力压抑饥饿与干渴产生的欲望。忍耐是一种煎熬。我不愿辜负学生们迫切的渴求。他们只要得到一具真实的躯体来提供线条和质感,我不过是一种媒介,彼此都没有索求更多。白棉裙子的褶皱绊住我的手指时我感到恐惧,这样庞大而且彻底。舌尖上仿佛仍残存血液的馥郁。我看见郁落的脸,他在撕扯着衣服绝望地哭泣,因为坚定和顽固听不到我的道歉。我明白这是幻觉却甘心沉溺其中。盲目的样子。仿佛站在世界的尽头,迫不得已的窘迫。
      学生们坐在他们的画板后面微笑着看我:“我们可以开始了吗?”
      白棉裙落地的时候我听见破碎的声音,尖利而幽远,不容逃避。我捂住耳朵流下泪来。

      画室在七点钟正式关闭。我和夏尔留到了最后。我沿着悠长的木头地板走廊往外走,看见他拎着我的两只巨大的纸袋在门口等待。整栋建筑里的灯光都已熄灭,森然得如同某种冷酷仙境。夏尔站在光晕里高大挺拔的样子。我仿佛急切地寻找某种救赎而飞快地向他奔跑。他已点燃一支烟,姿势依旧是镇定冷静的。我们一同凝视着这片沿河的街道。岸边逐渐明亮起来的灯光,声音和色彩遥远而安静地流动在街道上,古老建筑的轮廓诡异而致密。这个有雨水的夜晚我从寒冷的空气里嗅到了不安与危险。我开始战栗。
      夏尔,一个小时前你为什么要离开?
      “因为我希望能够尊重你,紫妍。”他缓慢地吸着烟,目光游离,“你知道,我对你一直感到愧疚。”
      “谢谢你,”我无力再直视他的眼睛,“你是个好人,夏尔。”
      他揽过我,轻吻我的额,是风度优雅的法国礼节。我的面颊贴住他的领口,嗅到他袖子上普罗旺斯的薰衣草的甜美芳香。他俯在我耳边说:“快回去吧,你的艺术家在等着呢。”

      告别夏尔之后我开始准备重返阁楼。郁落和艺术家们居住的区域是整个城市的灵魂。不似河岸画室的安谧神圣。我沿着拥挤的街道缓慢地步行,没有借助任何方式或手段。马路上的车辆如同海底迁徙的鱼群。人流沸腾的欢笑和言语,是郁落为之狂热的浮华瑰丽却与我无关而被冷眼相待。我悲哀地想我与夏尔已经渐行渐远了。道别以后他所给予我的温暖与庇护都已荡然无存,某种父亲的味道和我怅然的样子。我丧失全部面对潜在威胁的能力,即使能够真实地感觉到它的存在与逼迫。我的恐惧和软弱,真无奈。我在街口的交通灯前停下来,叹口气活动已失去知觉的麻木肢体,能够感觉到身后呼啸的大风掀起我的衣裙,仿佛肆虐乖戾的兽逼近的锋芒。我蜷缩起来抵抗,合拢双手企图乞求一种保护的姿态。然后我触摸到巨大的空白,如此倏然而突兀。我掌内产生的无垠幻觉,如同剧烈无止的吞噬,持续索要我的全部意识。我苍白的防御彻底崩溃。我能够感觉到雨水流淌过我的指隙,但那里没有郁落的白金戒指。
      我忽然仍掉手里的纸袋转身飞奔。那枚金属质感的仿制戒指枝蔓上的所有纹路和叶脉弧度依然历历在目,内侧明显的雕刻瑕疵和拙劣的伪造手法时常被人取笑,我曾经为它日趋生锈的迹象苦恼而企图将它抛弃,但此刻与我剥离之后我却又这样的不舍。如此真切的矛盾,我依然感觉得到它的冷漠与血腥。我突然步履紊乱,呼吸艰难,靴子上的扣链也仓皇脱落,湿漉漉的发铺开在我的脸颊上。有灼热的眼泪流淌下来,我的声音变得暗淡无光。我确信它被遗漏在夏尔的画室里,不去怀疑可能出现的绝望局面,奋不顾身仿佛奔向期待中能够获得重生的炼狱。我听见身后人们大声的不满和责备,因为我放肆的行经,态度强硬,不可一世。我愧疚地向他们微笑道歉却没有得到任何许可。
      我整整跑了十分钟,越过四个街区,穿过堂口看见夏尔的画室。我跌撞地冲上石阶,却被紧掩的雕花铜门残忍拒绝,彩色玻璃窗里浓郁的黑暗死寂而森然。我缓慢地抚摩着廊沿上起伏的痕迹,找不到允许进入的间隙。我们已然是难逃殊途的命运。我无力地掩面抽泣,所有的疼痛与迷茫忽然都被汹涌而起的雨水湮灭,好悲凉。我感觉到有人在好心地抚摸着我的肩脊,温柔而坚定。我的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来,停不了。“别伤心,紫妍。”他用悲悯的口吻劝慰我,“我知道你想找这个。”
      他在我面前摊开右手,柔软干净的掌心里坦白地卧着我遗失的白金戒指。我难以置信地把它握在手中,不经意遇见夏尔忧郁迷人的眸。我如同他任性而骄傲的女儿,受到伤害且固执地封闭自我只渴求他宽容的爱抚。失而复得的快乐让我哑然。歉意和自责如此庞大,我语无伦次得无从表达。而夏尔依然微笑,仿佛神圣降临的救世主,礼貌地吻我的手然后安详离开。他撑着伞消失于夜晚街道上朦胧的光暗里,而我只是待在原地看着自己被戒指边沿划破的手指淌下血来而乐不可支,笑得越来越厉害,忽然蹲下去,哭了。

      于是我开始疯狂地向阁楼奔跑过去。我想家了,并且迫切地想要让郁落知道我获救的全部过程和我曾濒临的危险处境。尽管我再一次放弃我们的食物和他的小号调色刀却对此不抱丝毫埋怨。我如同迷失方向的天外来客闯入阁楼,以习惯的姿势跃上楼梯,满心欢喜得要尖叫。台阶的呢喃摩擦欢迎我的迟到,房间里弥漫着我极喜爱的腐朽与香烟的混合味道。我看见半掩的门里郁落支在画架后面工作,肮脏的白色长衫里缀满了参差的画笔,头发神经质地蓬乱,脊柱痉挛,表情空白。我内疚极了,他因为等待而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我悄然走近,想给他一个突然的拥抱,用这样的惊喜冲淡彼此焦虑烦闷的情绪。可我只是走到他的身后就被发觉,他迅速地转过来,眼睛里是寒冷的青碧色,坚硬而锋利,强行切断所有的退路。如一道命令,我所有的姿势戛然而止。这种令人窒息的冻结。我忽然害怕了。
      “你回来了。”他的目光缓缓游走,“你去哪儿了?我在阁楼里等你很久。”
      “我去了画展。”我努力控制自己大幅起落的气息,“我以为你不会出现了,所以下课以后乘地铁去了美术中心。我在画展上看到复古倾向的油画和石膏,后来险些弄掉我的白金戒指。我吓坏了,以为弥补已经来不及。但是资助画展的画商救了我。他拾到戒指独自在无人的展厅里等我到闭馆。”我忽然口吻羞赧,略带惊喜,“郁落,这真像一场赌注,华丽而危险。我们为此付出了我们的晚餐,还有你的调色刀,好可惜,我把它扔在路上了,我当时那么着急。”
      “是么,”他依旧不动声色,“听听我的故事吗?我去法语课上找你,但他们告诉我你提前离开。我踏遍城里的每一条街道没有找到你。后来机车燃料殆尽,我步行回来,浑身湿透。”
      “课是五点结束的,但你三点就从那里消失了。”
      “你在欺骗我,”他忽然狂怒,毫不留情地揭穿我,“我去过美术中心的展厅可是根本没有看到你。我询问所有的人却没有人知道你的行踪。你这样轻易地就瞒过了我,还有你对我的承诺,你却食言。”
      “是的,郁落,”我想起夏尔就试图冷静,“我厌倦了。这些冗长无趣的课程。我不得不离开是因为我必须工作。”
      “工作。”他嘲弄地笑,抖抖手腕在我面前铺开一张画。被摧毁得可怕的残破纸张上用略显生疏而繁复的线条虔诚记录下的女子,额角与唇苍白,眼神空洞漠然。那分明是某个夜晚夏尔沿河画室里的我。我还记得那个时候我因为肩膀长时间的定格而产生的疼痛烦恼不已。在郁落面前我的伪装忽然变得这样不堪一击的脆弱而且彻底倒塌,仿佛灵魂叛逃,我被遗弃,面对庞大的虚空和悲哀。他说:“这就是你,你的工作成果。”
      他倏然站起,挥手撞倒了整个画架。“你居然在私人画室里做模特,把自己出卖给那些学生!你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对我……要不是为了找到你,我就不会路过河岸的街道,要不是我不得以步行,我就不会看见他们出售你的肖像……你竟瞒着我干了这些,你所谓的工作!”
      “我是被迫,”我顽固地向他辩解,无力而软弱的语调,“你不了解真相,郁落。画室里的学生们都是规矩的友善的,单纯得不会对我造成任何伤害。还有我的画商,他是法国人,对艺术的严肃与虔诚令人惊叹。他们尊重我保护我,为他们工作我是安全的,而且愉快……”
      “是么,”他怒吼,“那么看看你们合作的结果!这样幼稚而陈旧的笔调,不成型的构图……堪称杰作!”他的手指狰狞紧绷,粉碎那张我的肖像素描,整个身体剧烈颤抖。“这种被你珍视的艺术让我反胃!这些学生只是在随意践踏信仰和绘画这种职业,而你却如此愚蠢地相信他们。还有你的那位画商,他若是真正通晓艺术道德和准则就不会纵容他们这样放肆!你难道不知道,模特是不被我允许的吗?我憎恶他们,如此肮脏,狂妄而且放荡,总是自负地想用卑劣的形体来驾驭画者的走笔……你,紫妍,你背叛了我,利用我最蔑视厌恶的行为欺骗我!你简直毫无廉耻,你没有资格再与我同住一间阁楼!”
      他逼近我,狠狠地给我一记耳光。我踉跄地跌倒在地板上,撞碎了他搁在角落里盛放颜料的玻璃罐子,裙边撕裂。我战栗着勉强支起身体,知觉猝不及防地被郁落所赋予的森然死寂吞噬。伏在地板上时嘴角划破的伤口沉默地淌下血液盛开殷红妖娆的花朵,以及尖锐而麻痹的疼痛。我没有流泪,郁落也看得到。我迅速而镇定地站起,拢好发丝,抚平袖口上的褶皱,直视他盛怒之下因为嫉妒和仇恨而扭曲的面容越来越难以遏止强烈的笑意。我缓慢地从右手上褪下那枚白金戒指,置在掌心内递给他。
      “郁落,你不明白的太多而我无力再解释。我要告诉你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在维护,维护你,你的事业和我们的生活但依然被你宣判失败并且抱以怀疑。如果你认为我们本该决裂,那么收回你的阁楼和戒指,我会立即从这里消失,而且永远。”
      我狂暴地将指环掷向他。他不及抵御,仓皇让步。白金戒指跌入他的怀中,又落入他足下大桶的混合油彩里。浓烈的颜色在阁楼里瞬间肆虐,仿佛暴涨的地狱冥河。我的眼泪忽然令人窒息地崩溃。我转身飞快地跑出阁楼冲上街道,听见身后郁落张皇无措的呼唤,声音绵软得带着绝望的乞求。但我不想妥协,固执地狂奔在不属于任何空间的走道里。它如此真实地存在,神圣肃穆,安详宁谧,我能够在此安心实施我酝酿已久的叛离和逃逸。我的知觉开始瘫痪,马路上的吵闹,诅咒,雨水的开落和我的足音忽然全部消失,真好。我看见行人优雅的姿势和车辆温柔模糊的光晕。它们像巨大乖巧的兽,不想伤害任何人只是好奇地走近嗅我的衣角然后安静地走开。郁落的声音如同飘渺而遥远的古老歌谣。我开始昏昏欲睡,疲倦让人丧失抵抗。忽然我听见尖利的摩擦,沉闷可怕的撞击毁灭了整个脆弱飘摇的夜晚。我突兀地站在那里,竭力忍受街头忽然蜂拥的喧哗和动荡。这样一场短暂仓促的飞翔,还不及开始就已意识到尽头,如此的残酷,我梦想的逃匿彻底宣告夭折。人群开始向反方向奔跑,惊恐得急不可耐。我无知的存在被完全忽视,如同来自异次元空间的懵懂生物,盲目跟丛他们的脚步,略带好奇的诧异和欢喜。人们在高喊,有汽车滑行的声音,混乱无序。——有人受伤了吗?——哦,真糟糕,没有人叫救护车吗?我被推搡到队伍前面,看见支离的玻璃碎片和血腥丑陋的躯体。周身的人群忽然停止躁动,连同呼吸被死亡一起夺去。他们悲哀而空白的眼神令我恐惧。我缓慢地蹲下来,抚过他因为痛苦而张大的眼睛。我分明地了解一切。冲出阁楼想赶上我的郁落却不幸发生惨烈的车祸,他逐渐冰冷的胴体被雨水浸成青铁色,手中还攒着一支折断的画笔。我想号啕或者抚面忏悔,内心这样隐秘而残酷的清醒却让我无能为力。有遥远的光线忽明忽暗,我看得见我们卑微渺远的轮廓。我说不出话来,却开始歇斯底里地尖叫。忽然有人从背后搂住我,如此地用力让我窒息。我满腔怒火地和他厮打在一起。“住手,紫妍,是我!”他凭蛮力将我按倒在地。我勉强恢复意识,看到郁落苍白哀伤的脸庞。他湿润的唇和柔软的发,如此局促地逼近我的面颊。他的气息里有血和植物的甜美芳香,撩起我额前的发丝像是揭迷彼此尘封的伤痛。“傻瓜,”他咬牙咒骂,“我还好好的,不会死,你也是一样。”
      我们长久地保持着这样疼痛的姿势互相凝望,然后相拥而泣。整个城市开始沦陷,弥漫着汹涌的叹息。这夜的大风将高大梧桐与建筑物的班驳呼啸彼岸的幻象。我伏在郁落肩头听见城市里教堂恍惚幽远的钟鼓。这样一场连绵的阴雨天,郁落和我却才明白我们的终点已是万劫不复了。
      【黄昏告白,巴黎大道上最后的春天】
      不是每天都20岁,
      只有一次。
      ——Patrick Bruel《On n’a pas tous les jours vingt ans》
      经历过有关郁落死亡的那个冬天里我最终没有放弃我的工作。郁落也重新购置了工具开始努力学习速写的技法和流派。然而那场劫难之后我的隐瞒和伪装变得愈法完美无憾。我每日准时出现和离去,小心翼翼地收拾所有可能被揭露的痕迹。为此我不得不委屈夏尔并说服他更改画室开放的时间。而对于我制造的所有麻烦与不便,他和学生们只是一味纵容。然而阁楼里我们的生活却开始沉钝。郁落延长作画的时间并且没有片刻闲暇。他依旧支着画架背对我工作。我们之间的缄默变得空白而且累赘,是一种宣告失败的遗忘。整个下午的大部分时间里我们都没有交谈,倾诉的饥渴仿佛一种焚烧得不到安抚。我坐在帆布床上读一本陈旧的书,听郁落的工具起落无序的撞击声响,看落日的光线缓慢地在阁楼里爬行直到所有的空气都浸透浮尘的气味。我始终不愿承认我的厌倦,却数次在夏尔的画室里铤而走险地待到超时。他依旧是好脾气,微笑着告诉我他最新购置的绘画收藏,从巴黎订阅的风尚杂志和他曾经光顾的一家不多见的服装店并成为那里女主人的朋友兼顾问。而我在听得出神的时候会莫名地想起我们遥不可及的距离。两个并无连接的世界,没有人通晓抵达的途径甚至包括郁落只是他从来都不曾为这些担忧。我的固执与任性事实上与他极似,却总是在夏尔面前得到宽恕。他曾毫不犹豫地买下那条我梦寐以求的玫瑰红裙子送给我,仿佛是父亲对女儿难以自主的溺爱。我穿着这条长裙站在学生们面前的时候他们热情地称赞我的皮肤极适合这种沉郁的色调。他们用金红的色给我画像,复古的笔法让夏尔惊叹不已而我模糊地记得这样醇厚的酒色我只在某次画展上提香的古老油画里看到过。他们依然是乐观而阳光的,即使我没有把郁落愤懑不公的评价转述给他们也如此。沿河画室里家园气味和庇佑的温暖,是我能够恣意放肆的天堂。当我不得不与他们告别赶回阁楼的时候我是这样的难过和悲伤,但是我始终也不能够穿着那条裙子出现在郁落的面前。
      然而某日我的行踪最终还是被他发觉。仿佛一个乐此不疲的游戏又重新开始。他与我厮打,我跌倒又站起,冷静地与他的讥讽对峙。然后我逃出阁楼,但他却疲惫得只能听任我的去从,而我甚至没有想过要如何在街道上再实施一场疯狂而艰难的奔跑。那个夜晚没有雨水,空气寒冷得听得到破碎的声音。我蹲在阁楼下面的台阶上狠狠地喘息,视线在蒸气里逐渐模糊。我想努力倾听楼上郁落发出的哪怕极细微的响动都不能够。然后我站起来走开,到我们因为赊帐太久而无法再频繁光顾的LUPU酒馆里喝掉六杯血色玛丽,清醒地待到午夜然后付款离开。我安静地回到阁楼,推开门,房间里已经沉寂下来,郁落背对着我躺在帆布床上,睡的姿势这样顽抗。
      我不想惊动他,脱了外套去卫生间冲澡。灼热的水流接触到我后颈的皮肤的瞬间我开始流泪。我换了那件纯棉的花边睡袍,设法分享了郁落裹紧在身上的被子。他安详而平缓的呼吸,像驯服隐忍的兽,曾经给我造成的危机和逼迫此刻全部化解。我忽然非常迷茫。彼此的伤害达到极端,我们终于能够正确地漠视这种结局而没有任何怜惜。那夜我极力控制自己,咬住被角哽咽到泪流满面。

      那一日我去夏尔的画室。周末的工作时间总是短暂,学生们都急于外出狂欢的时候我和夏尔依然留到最后。我坐在走廊里的长椅上等他。他走过来严肃庄重地对我说:“你很美,紫妍,我见过的那些女子都无法与你比拟。希望你能收下这个,不要拒绝我。”
      他递给我一只系着绸缎的盒子。我把它打开。黑色天鹅绒衬子上嵌着一枚戒指,精致小巧的玫瑰花奢华地盛放。CHANNEL的永恒玫瑰。“这款我已经中意很久了。我想你是适合玫瑰花的。你的手指和眼睛都非常漂亮。”他温和而腼腆地说。
      我把那枚戒指穿上我空荡荡的右手无名指。那次我和郁落之间爆发了激烈争吵之后我就再没有看见过曾经是郁落舍弃贫穷和窘迫执意送给我的白金戒指了。我们曾花费整整一个下午搜寻阁楼的各个角落却最终无果。我不得不宣布它已失踪,或许是蓄谋已久的。郁落赞同的声音里根本没有悲哀。他为我留下的痕迹得而复失,掠夺之后的空白得不到继承和填补,如同某种裸露而可耻的疾病滋生在我体内。然而现在我却收获了夏尔的永恒玫瑰。能够掩盖我的寂寞和疼痛,浓郁而热烈的玫瑰花。我喜爱的植物。夏尔的洞悉力和优雅风度。我内心暖暖的满足感。他捧起我戴戒指的手轻吻。他说:“紫妍,嫁给我。”
      这句话,温柔如同情歌。
      我忽然觉得自己正在可悲地迅速衰老下去。尽管我始终不承认,但我的青春却早已飞逝。多么不舍。那年我在画室中认识郁落并搬进他的阁楼,我们共同拥有关于巴黎和自由爱情的誓言。我们在LUPU里悠然愉快的艺术沙龙。我们无轨的生活,在我努力练习法语的时候相继毁灭。我们的决裂,崩溃,以及被死亡折磨到绝望。我目睹了整个过程然后开始变得不再年轻。然而郁落,他永远是天真乐观的二十岁,执著疯狂地追逐着他的梦想奋不顾身,桀骜不驯,固执和坦白。才华横溢,一贫如洗,在受伤之后能够迅速痊愈而后彻底遗忘。他已抛弃我,轰轰烈烈地向他神圣的国度飞奔而去。我声嘶力竭的呼唤换不来他最后一场的留恋。我感到彻骨的疲惫,苍老迟缓的身体无法再追寻他的足迹。如同孩子般单纯真实的郁落不会明白,我所需要的仅仅是一枚戒指和一句哪怕是欺骗的话语。
      我对他笑了笑。我说:“好的,夏尔,我答应你。”
      “真的么?”他喜出望外,“你愿意做我的未婚妻,太好了,紫妍。你知道么,我很快就要结束这里的生活返回巴黎了。等到春天,这些学生们毕业之后不再需要我的画室,我就会关闭它然后离开这座城市。请相信,我并没有厌倦,只是因为过于流连而感到畏惧。你明白,它太像巴黎,非常美,简直让人难以置信。我愿将它视为神圣的殿堂而保持瞻仰,不会亵渎。我想怀念这座城,有时会胜过亲身经历它。而且离开法国这么久,我确实想家了。”
      “跟我一起回巴黎。紫妍,我想那里是最理想的归宿。我希望在那里和你结为夫妻。”
      “好的,夏尔,一切如你所愿。”我一直微笑,“我从来不怀疑你。”
      “那么告诉我你的地址好吗?以便我明天能够去接你。”
      我写下了我们阁楼所在的位置,脉律紊乱得如同揭穿一个巨大而罪恶的秘密。我和夏尔约好时间,然后告诉他我想留下来给朋友打个电话。他没有强迫,非常尊重而隐忍地离去。我站在空旷寥落的门廊里,听见他发动汽车的声音。他车内播放着古老而悲伤的法国香颂,在安静无声的雨水里逐渐远行。我看着画室门口一株枯萎的蔷薇愤懑地想这对夏尔是多么不公。他已看透我的自私和犹豫,却坦然地宽恕了我。我的懦弱和无力,令人不齿。我终于无法抑制地哭了,倚着石栏蹲下来。整个黄昏是浮华而苍凉的铜黄色,雨如那年一般磅礴地落下。我哭得失声之后站起来悲哀地感到春天这样的遥不可及。一场告白在所难免地濒临我们呢。当错误的生活轨道彼此纠结导致了互相残杀,倾其所有的给予演变成反目成仇,我们茫然疼痛的样子。这可不是在巴黎。郁落会这么说的,我想。

      第二年的春天三月份,我离开阁楼三个月之后,夏尔正式送别了他的最后一批学生,关闭了画室,整理行囊预定了飞往巴黎的机票。我们在这座城市停留的最后一周的某一日,他开车送我到阁楼下面。“去和你的艺术家道别吧,”他镇定而恳切地说,“我在车里等你。”
      我们互相用法语道别。他揽过我轻吻祝我好运。我下了车,开始沿着荒凉的木头楼梯缓慢步行。深邃而宽大的地板缝隙里已生长出滑腻古老的青苔,楼梯的扶栏被整个打断,又用粗糙的木板倾斜地支撑起来,摇摇欲坠的样子。我看到铅色的灰尘和蛛网填满了曾经是我用铅笔刻在尽头的诗句。我穿着夏尔从巴黎订购的昂贵貂皮衣,头发端庄地绾起,笑容得当。阁楼上没有上锁,我在门口看见房间里的郁落。他背对我蹲在地上收拾大堆糟糕的素描练习,姿势如同倔强的飞鸟。
      我叩了房门。郁落听见声音转过来看见了我,微笑着说:“请进来吧。”
      我们友好地相互打了招呼。我在他破旧却柔软的沙发上坐下来。我们煮蓝山咖啡喝。他主动往我的杯子里加炼乳。我注视着这间狭窄而局促的阁楼,墙隅里排满了郁落已经捆好的大量未完成的作品,随手丢弃的用尽颜料管堆成坟墓的样子,帆布床被折叠起来倚在角落。我们沉默地喝着咖啡,空气里微妙的气味。我问他:“你要搬走了吗?”
      “是,”他笑笑,“刚刚卖出去一批画。我已经挣到了足够的钱,能够租一栋更宽敞的公寓住下了。”
      “这样真好。你的朋友们还好吗?”
      “简直像奇迹。有人在维也纳,一边做酒吧兼职一边进修戏剧男高音。有人莫名其妙地获得了一笔数目可观的遗产,如今已搬入毫宅夜夜笙歌。你不知道,诗人自创了一家报社,现在他是说一不二的总编辑,他们的社论在城里真是如日中天。他很快就要带着女友去罗马了。”
      “还有我,”他孩子气地骄傲地说,“我的个人作品循回展览也要开始了。我应该感谢你将我推荐给的那位画商,没有他的帮助我无力创造今天的局面。”
      “我和夏尔是真心欣赏你的才华。”我说,“希望你不要误会,我们的帮助不过是朋友的力所能及,绝无同情和施舍的意思。你明白么,郁落?”
      “我明白,”他点点头安抚我的窘迫,“我感谢你们,只是我无力回报。”
      然后我们再一次地彼此无语。他垂手漫不经心地玩着汤匙,而我低下头去喝他调制的咖啡。浓厚醇香的味道,多么美妙。郁落煮咖啡的技术已然是非常熟练的了。苦涩气味和金属光泽的唇彩已被遗忘,那些曾令我沉醉的午后也早已凋谢。阁楼即将被遗弃,如同被时光孤立的寂寞岛屿,能够吞噬所有企图窥探和寻找的人而我们将不再与它发生任何联系。我的眼泪落下来,将杯子搁在一边站起来冷漠而疯狂地看着他。
      “郁落,我这次回来,是想和你告别。我就要和夏尔一起回巴黎了,下周一的航班。我已经是他的未婚妻了,我们会在巴黎结婚的。”
      “不再回来了吗?”
      “或许。”
      “好吧,”他抚面不语了片刻,整个脊柱都在剧烈地颤抖,“虽然我讨厌道别,但我仍然要说,巴黎是世上最美丽的地方。你在那里生活一定会非常完美,而且你的法语已经这样流利了。祝你和夏尔幸福。”
      “谢谢,你也一样。”我竭力地想平静结束我们的尾声,“我走了郁落,再见。”
      我坚决而迅速地转身,他却在后面叫住了我,语气急迫。“等一等,我想让你看看这个。”
      他将那件珍宝捧在掌心里呈在我面前。我凝视着它惊讶得失声。那枚曾经与我的手指如此契合却最终失踪而被替代的白金戒指已褪尽浮华变得古老而班驳。金属镀层完全锈蚀,繁复华丽的枝叶都断裂无几。“我在楼梯背后的阴影里找到了它。”他恍惚地说。
      他走过来忽然拥抱了我。这样僵硬而用力让我几乎窒息。我听见他的声音里有热烈的忧伤盛放。他说:“紫妍,我多么希望我们能够像从前那样相亲相爱,只是一切都已不再如此。”
      “不,郁落,”我泪流满面地笑了,“你错了,我们是的,而且一直都是。”
      我们在阁楼里的最后一次拥抱,手指微凉。那枚白金戒指从他手中滑落,沿着木头楼梯飞快地奔跑翻滚。我听见它跌入雨水和尘埃里的声音,萌发和哭泣。我们最终错过了巴黎,错过了那年狂乱的光阴。“已经是春天了啊,紫妍。”郁落俯在我耳边喃喃地说。

      巴黎近郊
      ——派屈克·布努尔
      在巴黎的近郊,有太阳的每一天
      很快地告诉我们,有为爱情而盛开的梦
      其中一个爱有,一个20岁的灵魂
      给他一切都变型,一切都是春天的颜色
      在巴黎太阳升起的时候,在巴黎的近郊
      20岁的时候我们做梦,一切都是爱情的颜色
      他们住一样的街区,一样的路
      他对她笑,她爱他可是没有表达出来
      可是有一天一个吻让他们在一起
      在天上他感觉看到,一个永远的希望
      幸福的时间已经不存在
      一切都是夜里的颜色
      可是20岁的时候,未来能洗掉,以前的事
      在巴黎夜晚来到的时候
      在巴黎的每个角落
      每一时刻每个被感动的灵魂
      还在想着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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