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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那年的探戈以及生物课在星期五 ...

  •   六月的星期五午后闷热潮湿,一场雷雨即将降临。空气里躁动和喧嚣弥漫开来。阴郁而明媚的光线。整个班上都在兴奋不安地等待下面的一节生物课。
      小若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看书的时候生物老师正好端着笔记本电脑走进来。刚才的数学课令她异常绝望,这会儿有机会缓和过来。虽然对于生物她算不上热衷,但总不如数学让她困倦厌恶。她抬起眼来看着老师一路走到讲台后面站定。他依旧穿着严整逼人的白衬衫,袖口和领沿都笔挺洁净,走路的时候脚跟几乎全不着地,摇曳生息风度翩翩。时常内敛地微笑着,在交谈时会不由自主地用两根手指掸去落在衣襟里的粉尘。他总是这样地受欢迎,以至于被大群上前求教的学生包围而没有空暇来布置课件。小若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远远地凝视着这些,姿势冷静得残酷,忽然觉得眼下如此的恍然,苍白而且可笑。她叹口气,不动声色地继续读书。生物老师习惯在课前向学生提问,为此她不得不提前看书做准备。只是她从来没有被老师点名。小若想或许他根本就不认识自己。毕竟他每天过目大量形形色色的学生。并且她也不曾主动给他留下过任何印象。这样仿佛是一种安慰。她就能够心安理得了。
      然而不久之后小若就能觉察到自己的错误。课堂上她倏然听见自己的名字被老师毫无征兆地念起,语调奇异地上扬,显得清晰而陌生。她在庞大的沉默中站起,保持着长久以来回避的姿势,左手腕开始微颤。她厌烦这样冗长的答案,表达变得迟钝而重复,看见老师微微挑起的眉额和嘴角忽然丧失了继续语言的能力,拒绝了他在周身的岑寂里授予她重新看书的默许。因为乐于折磨自己而没有能力欣然接受的救赎,她知道时间不够。企图在老师给出提示之前说完并且成功,只是突如其来得让他语塞。小若后悔起来。身后的人开始大声哄笑。她发现生物老师注视自己的眼神依旧是温和的,里面没有任何责备和惩罚的意思但她仍然难堪得不知所措。她跌忡着坐下。老师站在讲台上高声镇压着越发厉害的混乱。小若抚着自己灼热的脸颊,盯紧窗子外面遥远而庞大的建筑群落上囤积起来的大团乌云因为充盈水分而饱满得摇摇欲坠,烦闷地说,这样阴霾的六月天气,真是没有意思。

      这堂生物课之后迟迟未降的雨水终于落下。小若从座位上站起来活动已经僵直的手臂。打开窗子可以看见铅灰色的暖风在悠长的走廊里缓慢地流淌。雨水是烟丝一样的淡蓝颜色。日光灯的光线冷清而空洞。星期五最后的一节生物课,老师已经收拾好教案和电脑离开教室。面对身后大批手持书本和习题紧紧追问的学生显得如此雍容非凡,永远都能够保持这样的悠然和波澜不惊,让小若很是钦佩。但她是不能够参与这种热烈而忠诚的追随的。她甚至想嘲笑这种值得怀疑的动机。此刻她想笑出声来却最终没有能力。她听见教室里汹涌蔓延的叹息,抱怨着无休止的阴雨。这样炎热而充斥着各种蠢蠢欲动的气味的季节里,她沮丧得想诅咒,得依靠深沉的呼吸才能够平静下来。她迅速地做好了准备到舞蹈室里去报道。那间位于二楼尽头的舞蹈室长久地处于阴影和潮湿的笼罩中,木头地板的角落里已经生长出古老滑腻的青苔。她知道衍生总会提早地坐在那里。她不希望让他等待得太久。

      在进入舞蹈室之前小若忽然开始没有理由地迟疑起来。听得到致密的雨水冲刷着整栋楼房的声音,盲目而蓬勃。空荡荡的楼房里喧闹已与她渐行渐远,隐约盛放着摇滚乐队郁闷而朦胧的鼓点。她冒失地闯进去。空旷寥落的舞蹈室是灰暗而隐秘的黄铜颜色。高大的玻璃窗和陈旧的黑色钢琴都是如此的荒凉,她从干净的大片镜面里看见自己茫然而空白的脸庞。舞蹈老师和衍生已经在等候了。小若是喜欢舞蹈老师的。这样娇小而坚强的年轻女子,栗色的长发拉成细碎的波浪,小若羡慕极了她肩膀和颈上裸露的肌肤散发出的浓烈脂粉香。她的舞伴衍生坐在一把沉重的木椅子上系一只舞蹈鞋。他从来都是如此安静,拥有漠然而锋芒的气息。小若站在旁边剧烈喘息的时候看见他宛如大理石雕苍白挺拔的面庞和垂下的浓密乌黑的睫毛。她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小兽,极力压抑自己轰然的心跳不想打扰他安详的沉默。每个星期五三点半的时候,她都能够在这间长久缺乏光线的浮动着腐朽尘埃的房间里看见衍生摆弄他的舞蹈鞋。他极珍爱的这双陈旧舞蹈鞋已经失去皮革应有的光泽,粗糙得布满狭长深邃的划痕,如此轻盈,根本不像一种累赘。空气里弥漫着他骄傲而高贵的艺术气息。他总是要花费很长的时间才能系好这双鞋子,动作轻柔而缓慢,害怕损毁了它饱经磨难的沧桑质感。而小若也会因为受到衍生的感染,在和他一同舞蹈的时候变得格外严肃,绝不会绊到他踩在节奏上的脚步。
      “你来了。”衍生正忙着绑起两根缎带顾不上抬头,“那么我们马上就可以开始练习了。”
      嗯。她顺从地答应,只可惜衍生没有能够听见。小若走到后面的隔间里换上舞衣。那条墨绿色的舞裙贴在肌肤上的感觉是温暖而柔软的,穿起来仿佛是一种奢华。她极喜欢舞蹈鞋的根部与地板碰撞的时候发出的清脆而明快的声音,如此的充满生气和不可一世。小若重新回到舞蹈室的时候衍生已经准备完毕。他立在宽敞而阴晦的房间中央,高大颀长,像一株繁茂的翠绿色植物,淡漠地微笑着。她相信自己的身体里有大朵的炽热在盛开。她想她已经被他浓郁的眼神灼伤。
      舞蹈老师说:“动作干净自然,神情狂放明媚,你们都明白,这些是探戈舞的精髓。”
      他们微微昂起头来彼此注视。然后小若听到流动起来的旋律,千回百转,妩媚而热情。如同怒放的花朵攀援上她的肢体。舞裙上的细碎褶皱纷纷散落。阴郁的光线从高墙上的窗格里喷薄而下,在他们的身侧打出青灰颜色的长影。她能够看见周围不断飞掠的变幻光景,如同一场盛大而华丽的骗局,她已义无返顾地坚决扑入。衍生的手臂似森蚺般缓慢地勒紧她的腰肢。他已是合上双眼,紧锁眉梢,如此倔强疼痛的神色,举手投足从容而优雅,小若得屏住呼吸才能够面对。她的气息变得狂乱而急促。衍生的旋转迅速利落,她想要紧随却无能为力。有湿漉漉的发在脸上铺开来,她从凌乱的青丝间看见舞蹈老师温和的笑容。精通各种舞蹈的女老师,舞动起来如同轻盈的飞鸟。小若只有咬牙支持。抬头,提臂,飞快地摇摆,一切都是如此坦白热烈而不可思议。直到结束的时刻,他们终于以奇异的姿势纠缠在一起。衍生修长的手指滑过她绵软的裙摆,灼热的气流掀开她额上的刘海。他听得到她胸膛里惊慌失措的脉律,而她却在他紧临的目光里选择了绝望的逃避。
      “你们这样的状态已经无可挑剔,只是眼神需要更加硬朗。”舞蹈老师关闭了机器走过来。小若看见她软软的微笑忽然羞赧起来。她知道自己不如衍生那样忘我而狂野的神情,不能摆脱绵长无力的直面的困扰。不过衍生并没有责备的意思,但小若依旧内疚得缄默。她只得低头快步走向隔间去换衣。大量流汗之后的肌肤冰冷而且彻底,光滑的绸料与肩膀摩挲出沙沙的繁芜声响。她嗅到水分浓重的空气里鲜活的味道。此刻小若已经爱上了深呼吸的方式,仿佛是一种复苏,真实而充满欢愉。外面衍生换上宽大的白色短袖衫和粗糙的旧牛仔裤,瞳孔里仅残留疲惫的灰暗颜色,整个人瘦削颓然却依旧锐利。小若追上去和他说话。
      回去吗?
      不。他摇摇头,体育馆。今天有比赛,我得参加。
      说完他便离开。如此淡然而悠长的转身,让小若惘然。雨落的水声肆无忌惮地澎湃起来。她空洞的手心里有汗水滑落。听见古老的砖瓦楼前无名却繁茂的大片十字花科植物清醒的生长,仿佛是一种决裂,毅然决然,百无聊赖。她注视着衍生携带着巨大的黑色登山背包坚决地在走廊尽头下楼直到整个人消失在模糊沉钝的光线中,然后走回舞蹈室里帮助老师收拾完毕。小若走出音乐楼的时候雨水正浓,而她也已经决定要遗忘这种莫名的烦扰情绪。大片的房屋笼罩在升腾起来的神秘氤氲里泛出浮华的光泽。灯光是暧昧的橙色,仿佛是脱尽烟火的遥远城市。学校的体育馆高大而寥廓,如同上世纪末歌剧院的建筑,穿透巨大玻璃窗的光线坚硬而刺眼。小若经过的时候听见高声的欢呼和持续的掌声。能够踏在探戈节奏上起舞的衍生,奔跑跳跃必然仿佛一种优美不羁的飞翔。她犹豫很久,终于决定放弃。就快考试了,作业多得越来越难以应付,就连生物老师都不肯手软呢。小若想。
      星期五最后一节生物课之前,玫瑰跑到小若旁边的座位上喝咖啡。那个时候小若依旧端正地捧着生物书却看不进去任何字句。玫瑰的头发是干净而卷曲的,散落在手臂上像一条隐秘的河流。穿着色彩鲜艳的裙子,唇彩是很糟糕的颜色。她安静地坐下来喝廉价的罐装咖啡,苦涩的味道在她的齿间喷薄,嘴唇上的线条让小若羡慕。玫瑰刚刚和她的男友分手,所以小若很是佩服她的乐观。她喜欢玫瑰这样的女孩,直率而热情,一点点泼辣。玫瑰总是与男朋友争吵,彼此都固执得不让自己受哪怕一点儿的委屈直到终于开始相互厌倦。如此空白而懈怠的情绪。玫瑰根本就没有流泪。只是她开始等待她真正的恋人。名叫林的男子,玫瑰说他善良而且孩子气。小若甚至没有见过他。然而他现在在哪里,玫瑰也不知道。
      “林什么时候能回来?”提问的时候小若越来越心不在焉。然而玫瑰总是能够微笑着回答说不久。小若悲哀地看到她眼里浓密的阴影,终究不愿说出她曾经质疑玫瑰的信念是否仅仅存在于一场幻觉里。玫瑰的迷恋是一种吞噬,她已深陷而无法自拔。小若能够怅然地知晓。这仿佛是一种融会,她和玫瑰的相似,在某种程度上是的。所以才得以彼此安慰。穿着明亮玫瑰花耳环的女孩,如同纵情盛放的花朵,在寻找与渴望中遭遇痛苦,天真而茫然。快乐和一点点寂寞。
      然而就是这样的玫瑰却不止一次地谴责衍生作为男朋友太过冷漠。对此小若只是微笑而不做任何反驳。她觉得空洞,言辞显得无力而多余。她根本没有能力和资格对他的态度发表言论。他会嘲笑她的固执,虽然是玩笑口吻却是她不愿意的。只是玫瑰依然不肯放弃。“你应该考虑考虑这个问题。”她的眼神锋利直白,小若难以逃避。玫瑰说:“你得找他谈谈。”小若却只是觉得好笑。他们之间已经不存在这样隆重的交谈。它们总是因为缺乏内容而忽然夭折,空虚得触目惊心。她宁愿隐秘。这样危险的彼此交流仿佛是极力袒露原本苍白灵魂,一览无遗的耻辱。她明白他们已经厌倦或者不再需要相互的关注和探求。一如那日他们在泳池里的偶然相遇。她看见他欢快地高声叫喊着奔跑,奋不顾身地纵身跃入水中,掀起巨大而清澈的波浪。身后的朋友早已哄笑起来,怂恿她上前和他搭话。这样的玩笑她们内心都明了并且习惯。然而她只是冷静地站在一旁观看。她想她是喜欢衍生的。高挑瘦削的男孩。眼里有冷漠的光线。然后她沉默地转身离开去淋浴。她已明白此刻他们的轨迹各自独立没有重叠,所以任何动作都失去了意义。
      “你们的世界不一样。”玫瑰说,“你了解他,他渴望得到什么。”
      “成绩优异,才华出众,能够顺利升入一所舞蹈学院。”
      “那么你呢?”
      “不知道。”
      唉……玫瑰的叹息绵长宛如幽灵,让小若寒冷难耐。“你的生活这样的盲目,没有目标并且容易迷失方向。总是处于这样流离而漂泊的状态。你得承认。你真的应该好好想想。”
      玫瑰说完就站起身来。离课堂开始只有十几秒的时间,生物老师已经站在门口等候了。她迅速地跑开忘记带走空空的咖啡罐子,身上的香水气味还在空气里蔓延。小若有些落寞地坐在座位上,随手翻动着生物课本里的纸页,姿势很是隐忍。她在想玫瑰是对的。但是她却无法面对衍生。他淡漠与温暖并存,冷傲而热烈,仿佛是两个极端的状态其中缺乏过渡。如此的神秘和孤独,她从来都捉摸不透。他的世界拒绝窥探和入侵,这样完整的愤世嫉俗。小若不能强迫,否则她会头疼。生物老师开始让学生们帮忙分发前一次的测验卷。小若焦虑不安地坐在持久不息的喧哗声里,心情狂乱得像这个没有雨水的晴朗炎热的星期五午后。终于在这样的混乱结束之后她依旧没有拿到卷子。她面色苍白地站起来,然后听见生物老师说:“哪位同学测验的时候没有写名字?”
      小若窘迫极了。她不得不走到讲台上去拿回自己的卷子。在老师身旁站定的时候裙子贴住了她小腿上的肌肤,烦闷而厚重,流汗的感觉。她没有理由地想起了自己那条墨绿色的舞裙,密密的褶皱在手指上滑过的时候,她和衍生之间相距那么遥远。如同她的生物成绩,一如既往地无法达到优秀的等级。微小却难以逾越的距离,也如同她和生物老师之间的交谈。生物老师说,你怎么忘记写名字了?声音是温暖低沉的。她没有勇气抬眼直面他,因为恐惧着无法控制发抖的声音。小若只得努力逃避。她低声说下次不会了就急匆匆地跑开,没有看见老师宽容她的微笑。回到座位上小若依然无法平静。她缓慢地坐下来重新把生物书拿在手里,听见自己不耐烦的喘息。老师已开始讲课。他在讲台上来回踱步的样子干净而脱俗,略带一点霸气。小若用手支在桌子上看得出神。老师总是能够以他从容不迫的独特气质吸引她的目光。小若知道学生们都在私下里津津乐道这些。似乎在他们眼里老师应该是个高傲又倜傥的单身贵族。她甚至厌恶这样自命不凡的崇拜。她认识隔壁班上的女孩总想偷偷地引起他的注意,如此的荒谬而顽固。小若为老师感到不平。他能够接受却无法了解。不值得。她也悲哀得无能为力。小若无所适从地想。下课以后要快一点到舞蹈教室。如果衍生等得太久的话他是会生气的。

      这会儿六月就快结束,城里的雨季渐行渐远。小若已经闻不出舞蹈室里的腐朽气味了。取而代之的是茂盛的植物和干燥木头粉碎的味道。这个下午阳光灼热地喷薄下来,房间里高温不下,空调坏掉根本不起作用。小若的整条舞裙都被汗水浸湿,紧紧地缠绕在身体上仿佛她无法掌控的禁锢。衍生站在她对面疲倦得不想说话。他们的舞步终究因为炎热和懈怠而合不了拍。小若努力挽救仍然失败。好在衍生一直忍耐。他只是郁闷地咬住嘴唇沉默着。小若是这样地害怕他的恼怒。尽管衍生的责备总是口气温软她却依旧恐慌得刻骨铭心。他们不得不停下来休息。小若慢慢地蹲下来做深呼吸。她太累了,累得也丧失了语言的能力。她只想好好地睡一会儿,或者安安心心地跳完这支舞。
      “你们的动作已经到位,但是要注意节奏,不要抢拍也不要滞后。”舞蹈老师依旧是好脾气的。小若勉强站起来,感到咽喉里撕裂的疼痛,一点点眩晕。衍生粗暴地支住她的脊背,使她不得不屈从成这种狂野的姿态。然后一切又重新开始。她的眼神要明艳燎人,她的身体要柔软如肆虐蜿蜒的藤蔓。小若精疲力竭地支撑着。然而衍生的节奏只是越来越快。他已然遗忘一切。他的世界除非舞蹈否则万劫不复。小若看见他瞳仁里有如烈火燃烧后的灰烬颜色,越发的绝望。她开始憎恨这明媚而虚伪的晴天,为什么不下起一场大雨,让她找到自己在阴霾天气里镇定地上完一节生物课然后在雨水里奔跑着闯入音乐楼的屋檐下躲避。欣喜而疯狂的感觉。他们在光线晦涩的舞蹈室里曾经没有抵触地彼此交融起舞。然后一起去看一场画展。修长而苍白的少年背着包站在落雨的公共汽车站等她,没有撑伞。展览开放在一栋古老的法式公馆里,走道曲折冗长,他耐心地陪她走完,看那些暧昧模糊的油画。她站在门廊下呼吸着潮湿而清冽的空气。整条街道上的光线在雨水里都是昏暗无声的。他们安静地拥抱,浑身湿透并且冷得发抖却都不愿意松手。那个时候小若却已经感觉到这一切的恍惚和脆弱,尽管她讨厌这样的不真实却不忍它的毁灭。如同一个繁华的梦境,她沉醉其中不愿决裂。而现在小若却为如此的残酷和汹涌难过。但她依然得坚持。她知道下一个三拍里衍生会突然变换节奏,所以她得抢在他的前面攀住他的手臂来完成动作。但是她实在是太疲惫太急切,转身的时候她惊慌失措地绊到了衍生的脚步。这样的突如其来惊吓得他猛然退缩。她看见他一张表情空白的脸。然后她的身体狠狠地撞到地板上。小若听见撕裂的声音。她伏在地板上极力遏止可怕的呕吐欲望。身体的某个部位莫名地疼痛。她的眼泪终于滑落下来。
      “你弄断了我舞鞋的缎带。”衍生愤懑地抱怨着。
      “可能是脱水。好好休息,不要再拼命练习了。”舞蹈老师把小若搀起来搂在怀里。她的身体剧烈颤抖,面色惨白而森然,内疚得说不出话来。舞蹈室里的光线瞬间变得这样的阴暗,她已然被幻觉淹没,绚丽而空洞。衍生看见她以一种受伤兽类的姿态蜷缩起来。舞裙忧郁地在木头地板上散落,听得见血液在她的肌肤下流淌,死亡的声音。他后悔起来。衍生把水递过去,希望能够获得她的感谢,这样他就能够确认接受得到她的原谅。但小若只是短暂地注视了他一会儿就垂下了眼睛。他看到她的瞳孔,雨水的灰绿颜色。

      “我们谈谈吧。”离开的时候衍生追上小若,坚决地留下她。“你怎么了,我想知道。”
      “我累了。”她叹口气,知道衍生的顽固。“快要考试了,紧张得很。还有探戈舞训练。我没办法跟上你的拍子。你总是跳得那么紧凑。”
      但是我怀疑……他的口吻忽然变得绵长无力。小若已经丧失了直视他眼睛的勇气。她想她从来都不具备有拒绝他的能力。他的质疑和责问都变得这样软弱,让小若窒息。仿佛一种盲目的吞噬,这样透彻而庞大的悲哀。
      “你知道的。”衍生说,“七月全城的舞蹈比赛就在学校里举行。我们得参加。”
      我们?
      是。如果获奖的话我们就能够顺利地升入城里最好的舞蹈学院。时间不多,我们不能放弃。我相信我们有足够的默契跳好一支探戈舞的。衍生侧过身去,小若看见他在盛夏黄昏的残败光线里明朗的轮廓。我喜欢你的眼神,那样的妩媚灼热,我每次都不得不全力去舞蹈。我不想拆散我们的舞伴关系。我想你明白。我不可能和其他人像这样放肆地舞蹈,太拘束。别让我失望,小若。
      嗯。她越来越难受。衍生,要考试了,帮我补补生物吧。我不想总是这样,太没意思。
      知道。他收拾好准备离开。明天记得到车站等我,有演出。
      他绅士地和小若挥手道别,然后愉快地吹着口哨跑开了。那样的悠然自在,如同华丽而冷漠的飞鸟。小若听见他在唱歌,旋律是他们一同起舞的那支探戈舞曲。她忽然想微笑。一点点的满足感。可是她却无法控制汹涌流动的泪水。她缓慢地倚在墙壁上,捂住脸大声地哭起来,无法再忍受整个身体痉挛的折磨。然后她站起来抹去哭泣的痕迹,孤独地走开。
      我们总是那么坦白地执著,所以这样容易彼此伤害。然而我们却又不愿结束纠缠,所以只能互相隐忍着疼痛。

      这个星期二的下午小若终于决定去生物老师的办公室里。她弄不明白的问题太多,连衍生也觉得束手无策。她好像是参加一场盛大而隆重的游戏,来填补自己身体的空虚和裂痕。她在去办公室的路上有些难以置信地想自己的妥协,如此的幼稚可笑。来找生物老师讨教的学生依然乐此不疲,即使是放学过后也不肯放过他。整个房间里熙熙攘攘的繁华。小若站在人群背后抱着习题目光冰冷,显得忧郁而遥远。她甚至看不到被各色身影掩盖住的生物老师,想着他此刻要如何冥思苦想地来解决学生们提出的奇怪的问题。坐在对面桌子的老师已经上了年纪,这时候没有人搭理他显得越发寂寞。但是小若喜欢他的冷眼旁观,仿佛一种无人能及的睿智。她很想走过去向他请教却始终犹豫。她凝视了老师片刻终于转身走出办公室在台阶上坐下来。天空里沉沉的云层又开始酝酿雨水,棱角分明得不是一个好开端。她在等待着落雨,这样漫长的过程。
      终于她听到人群散去的声音。小若站起来整理好书本往回走。对面的老师已经失去了耐心下班回去。她站在门口看见生物老师也开始收拾桌子。那时候她差一点儿就要放弃。但是小若仍然走过去对他说,老师,可以问你几个问题吗?
      老师温和地点点头。小若看见他疲倦的样子,忽然狠狠地内疚起来。她把书本在他面前的桌上摊开的时候感觉到整个手心都变得冰凉。她站在埋头研究题目的生物老师身后。大雨落下,房间里充斥着夏日潮湿暖风干净清香的味道。这样不可思议的美好。忽然她听见脚步声,急促得像是一种侵略。小若已分明地看到倚在门口的女子,卷曲的长发高雅地挽起来,穿一条黑颜色的长裙,面容娇好,言语里略带上海话的妩媚。她说:“你什么时候回去?”
      “还得一会儿呢。”老师抱歉地笑笑。小若忽然有些惘然。但是她并不悲哀。她知道那是老师的妻。小若漠然而迅速地收起书本,声音空洞地说,老师,明天你该讲习题课吧,我上课的时候再听好了。说完她飞快地跑掉,没有看到背后老师和那女子无奈的微笑。这样一种逃避要无视太多。她知道。跑出教学楼以后她终于开始嘲笑自己。转身看见雨水里灯火阑珊的建筑。七月就快到来,他们的舞蹈训练越来越艰难。她依旧得生活在阴雨连绵的城市里。回家之后衍生因为太疲惫,忘记了给她打电话。

      六月的最后一天,衍生和小若消耗了整个晴朗炎热的午后在舞蹈教室里训练。他们已经能够连续地舞蹈而且习惯倦怠的感觉。小若的双脚已经因为过度的用力而肿胀起来,但是她能够用绷带把它们紧紧地裹起来然后塞进舞蹈鞋里。这种疼痛剧烈而持久,小若只得咬牙忍耐。她已经能够从容镇定地面对衍生。足下的痛苦迫使她的神情终于与他同样狂傲纵情,饥渴的欲望。他们以相等的姿态互相融合且难舍难分。吉他手被请来为他们伴奏。他在钨色的金属弦上喷薄出明媚刚烈的旋律。他们彼此注视,俯身然后昂起头来,这样神秘而孤寂的组合。之前跳舞的时候小若觉得自己是空白的。而此刻她却开始狂乱地梦想。她想起了玫瑰,她的世界是一片孤立的岛屿,郁郁葱葱却与世隔绝;她那张被遗忘的生物卷子,生物老师把它递给她的时候她仍然记得的是这支探戈舞。生物老师说,你怎么忘记写名字了?那样的不紧不慢风度不减。还有衍生,他们必须给予彼此真实的存在尽管是毁灭却能够依赖。正如一夜她无法入睡,晾干了舞裙又把它穿在身上,回到房间里关掉灯,坐在窗台上看夜晚沸腾的城市,光与影和如同海底迁徙鱼群的车水马龙,然后给自己放一支舞曲。她赤足站在镜子前面孤独地起舞,想象面对衍生冰冷的唇,搭在她腰间的修长手指,终于受不了这样的虚伪冲进洗手间里呕吐,这样的酣畅淋漓,之后竟然满心欢喜。只是这样卑微的满足,小若却透支所有去争取获得。她哀伤地微笑起来。她想自己终于能够在这明亮的光线中失去了知觉。

      终于七月降临。城里的舞蹈比赛在学校的礼堂里举行,如此阜盛热烈,仿佛一场轰轰烈烈的神话。那日小若和衍生的登场格外成功。她从来不曾这样清醒地跳完一支舞。音乐变得遥远,一点点飘渺。衍生的眼神忽然失去了往日的狂暴,如此柔软和温暖,让小若感到疼痛。他们坐在场下等待结果。会场里的空调太厉害,衍生脱下外衣来给她披上。当她听到他们的是第一名的时候小若简直不敢相信。她和衍生疯狂地拥抱,欢呼跳跃。站在舞台上领奖的时候尽管小若冷得发抖却仍然微笑着面对整个礼堂里的人群。此刻她看见观众席上班里激动雀跃的同学和一直鼓掌的生物老师以及他的上海妻子,忽然泪流满面起来。但是她已不打算擦去眼泪。说不定他们以为这样是喜极而泣呢。小若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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