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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百里香与谋杀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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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篇·百里香」
四月份有阳光的午后,她坐在客厅的椅子里睡着了。落地窗外面有高大的梧桐树,铺了一地浓密的斑驳,笼在身上像给她披了一件凉凉的衫。她把头发随便地挽在颈后,脸色苍白得不大好看,一点粉色也不带。嘴唇紧紧地敛住。她的姿势像一只顽固而疲倦的动物。
她在做梦。梦里她穿着紫色的连衣裙,赤脚。盛开百里香的平原,中东古老的废墟攀着常春藤。天空是纯洁的蓝,没有云。她突然返回到少女的时代,不再成长,也没有衰老。她迎着风跑,衣袂翻飞像鸟张开了羽翼。面颊上扑满灿烂的花粉,头发里落满粉红的花瓣,脚踝纠缠住幽远的花香。可以这样一直跑下去,多么美妙。
可是这一切忽然之间就破碎掉了。好像教堂里彩色的花窗,破裂之后跌落下来,露出背后漆黑的空白。她醒过来,听见门廊里有脚步声。有人叩门,声音急促,让她感到很是无措,像是被困的兽类,恐惧又慌乱。她忍不住地要后悔。
真不应该请他来。
她又开始赌气,和自己。烦恼像缠上她的幽灵,局面也开始变得越来越不受控制。她叹口气,端过桌上的酒杯喝一口威士忌。里面残留的一点酒,连没过冰块都嫌不够。她出神地看,想起某个隐秘不为人知的岛屿,战栗一下,起身去开门。
门外站着他。小个子,年纪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大。他笼着一件黑色的长褂,皮手套,礼帽和沉重的手杖。整个人,像是被熨得笔挺,脸上总是暖洋洋地红。他礼节性自我介绍,她没有听,不安的感觉却突然消失,甚至有想笑的冲动。她请他进去坐,自己去煮咖啡。
烧水的时候,摔碎一只杯子。她又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特别是手,示威似的。不是紧张,却已成习惯。她为了掩饰,高声唱了一首歌,确保他从客厅里感觉不到任何的异样。咖啡豆磨出的浆汁溅了一点在手腕上,气味好闻得□□。她的心情忽然好得不能再比,端了盘子往外面走。
他已经在客厅里舒舒服服地坐定。帽子和手杖搁在一旁,长褂也脱掉,上衣口袋里露出怀表的挂链。他架起一副眼镜,漫不经心地打量着整间屋子,灰色的眼睛有一点不经意的忧郁。她走过,偶尔触到他的目光,皮肤上就产生轻微的痛觉,如同被滚烫的光线灼伤。她暗暗地看他,健康而腼腆的红。她给他端咖啡。
“糖和牛奶,请您随便用。”
“谢谢。”他伸手取杯子,迟缓而且慵懒,但是绝对的优雅,是位老绅士的高贵作风。可是用起砂糖,他又是那么地不客气。他把糖添到溢出来,再用牛奶来溶解它们。糟蹋了上好的咖啡,他却一点不在意,心满意足地喝一大口,扬一扬眉,很是享受的样子。她惊讶得笑出了声。嗜甜的味口,让她隐约想起了某个人,模糊的,小个子。
“您知道,越上年纪的人越喜欢甜食,特别是我。”
她笑个不停。他居然用“您”称呼她。多有意思。之前微妙的敌意忽然被她遗忘。她喜欢上了这个彬彬有礼的老绅士。她开始努力想从他好脾气的口吻里听出来某种讥诮,应该是深藏不露的,这样才符合他的身份。睿智,敏感,拥有自命清高的本钱。她再一次尝试联想某个人,同样的,也嗜甜,却无果。她忽然想和他搭话,或者开个没有恶意的玩笑。
“我的朋友说,什么都逃不过您的眼睛。”
“我只是习惯观察,这对工作是很有帮助的。”他还是心平气和,但也许早就听出她挑衅的试探。她喜欢看他的不动声色。冷静的下面暗流汹涌。一触即发。是他的自负或者尊严。她饶而有兴地看着他,忽然很乐意把对话进行下去。她和他,他们之间会发生多么有趣的事呢。
“您让我想起了某个人,”她向他坦白,“他说过,‘完美的答案必须将一切解释得清清楚楚’,希望您也信奉这条真理。”
“当然,”他微笑,“看来您缺乏信心,对我和对您自己都是。”
“您看得出我的态度?”
“是的。您排斥我,从一开始就是如此。您喜欢下意识地捏住裙摆,说明您在反抗,对我或者是您自己的某种抵触。煮咖啡的时候您摔碎了一只杯子,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受烦躁情绪的干扰。还有,您一定需要长期服用治疗精神类疾病的药物,因为您的手,特别是左手,时常有一种紊乱的颤抖。”
她不笑了。他让她看到他的犀利和锋芒,一种一针见血的能力。她感到秘密揭穿时的窘迫,但仅仅停留了一会儿。她严肃地看着他,最后一次,试图联想那个明明灭灭的影子。纤尘不染的黑衣,手杖,礼帽。然后轻微地唰地一声,她终于找到连接点了。他还仰面倚在沙发上。她看见他脸上的红变成得意洋洋的旗帜。她开始明白,那是一种只属于他的颜色,从生到死都不会磨灭。这个男人,对她而言,多么不可思议。他让她想起某个并不存在的人。
她又开始笑了,口气有些揶揄。尽管那不是她的本意,她只是控制不了。“您真像他,我知道,您让我想起的那个人。”
“说来听听。”他像是忽然兴起,脸上的红变成一炉温暖的火焰。人总是好奇和自己想象的另一个人。她多么想告诉他这句话,但是她不敢肯定他是否会因此而恼怒起来。
“您让我想起赫尔克里·波洛。”她说。
他怔住了,身体僵硬在沙发的软垫子里,像一座中世纪的石雕,表情模糊。很明显的,他为她的话感到羞赧。她没有想过这些,只能接着说下去,抢过这段难堪的光阴。“是很可笑,但我以为应该让您知道我的所有想法。”
“谢谢,”他缓过神来,语气忽然就变得冷冷的,“我佩服您的想象力,但是您忽略了两个事实。第一,我并非私人侦探,第二,我不喜欢不存在的人。”
他一点儿也不理解她的幽默。她只好摊开双手,做出无辜的样子。这不是她的错,可他还是生气了,挺直身子从口袋里掏出记事本和圆珠笔,一言不发地开始写字。她注视着他手指的移动,默默地读他写下的字。她有一种凭借笔端的走向判断落在纸上文字的能力。他在写,四月十日,于被害人居室,与被害人的妻子。她忽然悲哀极了,愤怒得想诅咒他。他不是赫尔克里·波洛。严肃的,嗜甜的,不存在的某个人。她厌恶他这样的残酷刻板,还有同情,尽管他掩饰得很是完美,但她还是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到某种无意间的泄露。她的直觉是敏锐的,像猫,可惜这一点他也完全忽视。她感到深而狭窄的疼痛。像一道伤,划在身体的隐秘部位。但她没有发作出来。
“您知道,”他严肃地说,“您的朋友请我来,就是让我来负责您的案子。现在,我请求您重新向我复述一遍,四月三日当天的全部情况,尽量详细。”
她沉默了。她忽然想缄口不语,但又不愿让他错以为是她没有听到他的话。她开始哭,眼泪难以遏制地流下来。若是他允许,她也不想停下来。她在他面前放肆地喝着威士忌。酒精对她来说是一种自我安抚的方法,在她越来越难以控制情绪的时候效果更好。她一点儿也不担心。他能够理解的,她那么相信他。
“您很苦恼,”他温和地说,“对此我很遗憾,但这些程序是不得不进行的。”
“四月三日之前,您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什么时候?”
“有其他人在场吗?”
“那么,有任何异常现象吗,或者其他?”
他飞快地问,抢时间似的,完全无视她的抵抗。她满腔恼怒,表情空白地回答他。越来越艰难,像伴着旧唱机上的一支歌断断续续地跳舞。声音慢慢变得沙哑,头开始疼。他有如此非凡的洞察力,怎么就不能体谅她的失语呢。她决心不再向他妥协,紧紧咬住嘴唇,像封锁一座荒凉颓败的花园。他终于从厚厚的镜片后面抬起眼来,目光锋利,只一眼,就足以让她粉身碎骨。她心跳得厉害,忽然非常想喝水。低头看见绞着的双手,又开始颤抖。
“如果您认为这种提问的方式不好,”他轻叹一声说,“我建议,您可以把经过整个写下来,其间我也不会烦扰您。”
她苦笑:“若您需要整个事件的记录,您的警局里应该有更加详细的材料,远远胜过我的辩解。”
“并非如此,我需要的只是事实,而且是您选取的事实。”
她忽然感觉他又回来了。她眼前的男人,真实的,虔诚的。赫尔克里·波洛。他在某个案件里精确地说过同样的话。需要经过筛选的事实,是一种巧妙而坦白的方式。不详的征兆出现又很快消失,她知道之前对他的反感是一种假象。他的身体里有一种虚构的美。并为此沉醉。她只是不能容忍他和现实产生任何肮脏的关联。她被他的重返弄得乐不可支。
“写故事不是我擅长的,您知道。”
“不。您是没有必要这样做的。”
他已经合上了记事本,圆珠笔插回衣带里,戴上礼帽,帽檐压得很低。“或许您不知道,”他说,听起来他难受极了,或者他想呕吐。声音预示了一场瘟疫,不留情地袒露了心烦意乱的坏情绪。她慌了。看不到他的眼睛,就如同与他相隔着华丽而冰冷的玻璃橱窗,脆弱却无法逾越的距离。他将再与她无关。某个人的存在与否都不重要,现实与臆想模糊了界限。她以为唯一真切的触摸他的途径,也被他故意地摧毁了。她忽然那么想知道,他到底在逃避什么。“您不知道,”他说,“您那天在法庭上的时候,我和我的同事就坐在最后一排的座位上,观察您。我想我是不会忘记您那时候的神色和言语的。您知道我们是如何评价您的吗?您根本不懂得说谎。您有一种迫切的渴求,期望一切都早些结束,哪怕将面对的是万劫不复的境遇,只求我们别去烦扰您。我们尊重您,并且坚信您是无罪的。尽管形势对您非常不利,因为目前依旧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让您摆脱我们对您谋杀您丈夫的怀疑,但我仍注意到您和您丈夫间微妙的关系,一种足以让你们忽略掉孩子的关系。”他做了一个她不能明白的手势,繁复的,像一朵绽开的楔形文。“我们已经能够确定,您丈夫的一名年轻学生有重大嫌疑。再您受审的时候我们注意到他不住流露出一种得逞的快意。那是一种令人反胃的神情,您知道。我们会尽最大的努力查找线索,并且帮助您恢复清白的名誉。”
她受宠若惊。他站起来,忽然变得高大而森然。她感觉到自己在悲哀地委顿。她忽然同情起他来,后悔没有在他们见面的时候听清楚他的名字。现在她该如何称呼他呢,赫尔克里·波洛?但他会因为这个并不存在的人而害羞的。她只好微笑,想来抚慰他的紧张。“对于您丈夫的死,我们深感遗憾。”他威严地说,像是用发誓的口吻,“愿您能尽快摆脱这些不快重新振作起来。祝您好运,再见。”
“我送您。”她说。
但他没有听见她的话。站起来,拿了手杖,披上长褂转身离开。他是生气了,走得飞快,也不等她。有一点蹒跚,重心不稳,稍向□□,是衰老的痕迹。她来不及为他开门,他已径直走出去。她倚在门口望他。他的行走产生一卷疾风,摇落了她花圃里玫瑰的红蕊,跌在他踏过的泥泞小径上,蒸出一个暧昧得有点儿滑稽的影。她小声地和他道别,然后转身关门。
她怅然的往回走,看见茶几上还搁着他喝过一半的咖啡。捧在手里,有他残余的一点儿温度。她贪婪地留恋着他身上的楠木香,战栗着喝下一小口。
天,没有比这更甜的东西了。
「下篇·谋杀案」
就是在这一天的晚上,她决定开始清理丈夫的遗物。
晚饭她煮了很多意大利面,浇了一层又一层的酱汁,血样的红,偏酸的口味。她认真而酣畅地把食物吃掉。清理是一件费神的事情,她需要充分准备,才有可能完成。
洗盘子时,手没有再颤抖,她感到欣慰极了。
丈夫的那间书房,她知道,从上次调查过后一直被她锁上,是不再靠近的无人之地。好像远古时代的野性荒原,神秘而遥远。她拖沓着脚步在门外犹豫,摒住了呼吸。她好像仍然能够听到络绎的人声,喧哗里不和谐的哭泣,地毯没过匆匆的足音。可是她刚侧身进入房间,无论有多么小心,一切都还是在瞬间彻底地停止了,不留任何痕迹,好像在警告她,她始终是个破门而入的不速之客。她想象自己是残酷而冷血的妖怪,吓跑了这里群居的精灵,失望地叹了口气,转身看到丈夫工作的写字台。她清楚地记得,那日他死亡的姿势,衣领撕破,手指痉挛,房间里血流成河。她害怕地捂住了眼睛。
她嗅着浮灰的气味,像走在一只密封的古瓮里。随手翻了几页写字台上的稿纸,是丈夫软软的笔迹。她想起他的手,干燥而且修长,却觉得眼里干涸,一点儿泪水也没有。她只好难堪地移开了眼睛,有点儿沮丧。她没有随便打乱他布局的习惯,只是想确认他留给她的东西没有缺失。他的钢笔,墨水瓶和打字机,好像一个秘密,一揭开来,他的气味就会磅礴喷涌。她讨厌一切浓烈的东西。她告诉自己一定要小心翼翼。
但是在那只沉重的木头相框上,她决定破一次例。它待在丈夫的写字台上,像一只苍凉残破的标本,薄薄地落尽尘埃。她温柔地抚摸着它,一不小心,就跌破了七年的时光,看见她的少女时代。她的明眸皓齿,丈夫高大而沉默。他们在神的面前发誓,结为连理,不离不弃,多么天真。可是她已经老了,她不再认识他们。她再一次心酸地承认了。
忽然地,她想认真地清洗它。她变得那么愉快,唱起歌来,声音尖利而飘渺,不是她的,可她一点儿也不害怕。她蘸了水,慢慢地擦。他雨水颜色的眼睛,在微笑。她好奇地注视着他,翻来覆去,一点儿也不像。她又笑了,有点孩子气。那些顽固的暗红色斑驳,像一种腐蚀到骨里的剧毒。她不甘心就这样认输,努力嗅了嗅,是冰冷而腥甜的气味。不是他的。她想起某个时候,丈夫的声音,猛然一个战栗。
一个夜晚,是星期三。他们互道晚安的时候他忘记吻她了。她坚持认为这肯定不是一个好的预兆,他却不信。她模糊地记得,那天夜里有雨,雨量中等。
好像一道眩目而神圣的光线,她被笼住睁不开眼。她跌坐下来,什么都想起来了。
她深爱的丈夫。这个男人。如果可能,她愿意为他粉身碎骨。
她开始想,从某个芬芳而炎热的夏天。他在希腊的岛屿上考察神殿遗迹。她乘最后一班飞机去看他,因为一路上的颠簸而呕吐不已。他买了冰柠檬水安慰她。他们在黄昏的爱琴海边狂奔,和街口的流浪小猫玩耍。
后来的某一个八月,他在埃及翻译象形文字。她租了开罗河岸旅店顶楼的房间。他买了埃及红宝石和葡萄酒给她。夜里他在阳台上作画,遥远的金字塔和她赤裸得只剩下珠宝的身体。她笼在亚麻色的帐子里,想教他唱歌。白鸽子似的嗓音,他却只是笑。微妙而莫名的。她也跟着笑。
然后,她忽然模糊了某个时间,怎么也相信不了自己。他第一次吻了她,支支吾吾地向她求婚。他那么害羞,语言对他来说更像一场疾病。痛苦的,乞求的。这个清秀的男人,隐忍自制,有一点儿孤僻。她假装出鄙夷他的样子,但是眼睛却忍不住泄露她的秘密。
相爱的人在一起了。这本身就是一场华丽的复兴。她完全没有了光阴的概念,却一点儿也不着急。
她想要好好地数一数,他们之间,到底有没有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情呢?和他在耶路撒冷三年,发掘的废弃城邦,两次瘟疫,一场海难,一只被卖掉用来换取旅费的母亲留下的粉红钻,还有一个永远不能够出世的孩子。她抚着微微隆起的小腹去询问他的时候,看见他眼里的犹豫和不忍。于是她干脆地去了医院,尽管她那么地想要一个洋娃娃般的女儿。
她喜欢这样想象。好像一场祭祀。若他是受祭的神祗,她就是顺从的祭品,是一种膜拜,或者狂热,非理智,但是心甘情愿,一点儿恐惧也没有。多么完美。可她是真的老了。
她感觉疲惫极了,如同那个有雨的星期三夜晚。她是个有点儿贪心的姑娘,这一点她没有办法否认,但是不过分。她只要求他能够看着她,在睡前给她一个吻。但是那个晚上他忙着准备第二天的讲座,根本脱不开身。她给他送了一杯浓而苦的咖啡来提神。只能做这么多,她感到很抱歉。她还记得他曾在她离开的时候许诺过她一个迟去一些的吻。但是她蜷在被子里等他的时候睡着了,酣畅而忘我的,连他来过卧室都没有能够觉察到。那么漫长的夜晚,她却一个梦也没有。醒来之后她觉得自己经历了一场徒劳无果的等待,像孩子一样满腹受骗的委屈。她赌气地端着早餐去书房听他解释,却看到他伏在写字台上已经死去。那时她还赤着脚,站在冰冷而粘稠的血液里像一只黄昏时分涉过河流的小心翼翼的动物。她不敢哭,害怕他责备她的胆怯和自私。她跪下来为他祈祷,然后飞快地跑了出去。她一点儿也不觉得难过,她只是深深地遗憾。
他的最后一个吻,她再也不能够获得它了。
她扔掉了相框,又笑起来,嘲弄的,这样漫不经心的表情,无人的时候她反倒乐得独享。但是她依旧觉得寂寞,怎么也摆脱不了。那么茫然,好像一座古老的废墟,什么都没有了。蒲公英的花朵在大风中呼啸成一场雨,洞穿她的胸膛却一点儿疼痛也没有。她苦恼地走到房间的角落,从她记得很清楚的某个隐秘地方找到那份病历,没有被人发现过的。薄薄的,干燥的纸张,象牙色,像是一个确凿的证据,证明她的存在是不容改变的事实。她把它摊在写字台上,用手指默默地划过一遍上面的字句。精神分裂以及重度酒精依赖症。她不小心读出了声音,像是揭发了一庄滔天的罪恶,卑劣的,羞耻的,她吓得慌忙闭嘴。
原来那么真实的丑陋,还是她的。她逃不掉。
她抚摸着那些扭曲的字迹,终于哭了起来。
这一切,该是一场多么华丽的骗局啊。
是啊。她还是爱着他,那么虔诚的,所以她不能容忍那个少年的突然出现。尽管他告诉她他不过是个穷学生,但她仍然能够从他脸上看出入侵的危险阴影。她可以肯定。她急着要警告他,他却笑她怎么能为难一个孩子。他那么纵容和溺爱着那个少年,带着一点怜爱的神色,允许他频繁地出入他们的房间,放肆称赞他美貌的言语,还有义无返顾地花掉原本许诺为她赎回一枚粉红钻的钱,用来资助他。他笑着说不忍看见这样才华横溢的少年被埋没的命运。她从他那里听到的歉意也不过是淡淡的,像一道漠然的光,打到她空荡荡的左手上,微不足道的明媚。他不知道她对母亲唯一信物的饥渴,是阴郁的,那么声嘶力竭。她喝了七杯威士忌,没有办法解释什么,只好天真地认为是他的善良欺骗了自己。他一点也不在意她危险的直觉,反而将它们看作她可笑而固执的臆想,多么悲哀。她忽然觉得孤单,一种缓慢而剧烈的痛苦。她宁愿缄口不言。他们在书房里高谈阔论的时候她插不上话,只能顺从地给他们端咖啡,转身掩上门,看见少年英俊的脸,美而邪恶的,她被吓得再也动不了了。她隐约想起某种与他拥有相同浅碧色眼睛的生物,她曾在童话画册里看到过。那个美貌而残忍的水妖,用美妙的歌喉引诱疲惫的旅人,步入他虚构的水下殿堂,以吸食他们的灵魂为乐。她再也想不下去,不住连连战栗。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她决心要将丈夫从那个少年的手中拯救出来。无论她有多么地无能为力。她必须这样做。
可她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会输掉。那个少年,掌握了她的全部秘密,是一种多么绝对而可怕的胜利。那天他故意地站在她背后又不说话。那个时候她正在厨房里洗一只杯子,只是一只玻璃杯她却用了那么多的泡沫,透明的,轻盈的,云朵一般映出身后少年挑衅的脸。她知道他在那里。她可以凭着他的气味洞悉他的企图,没有人相信但她就是能够。她讨厌这样,被人恫吓,或者威胁,转身想走开。但是少年用手支住门廊,切断了她唯一的退路。她只好被迫与他对峙,不敢看他的眼睛。美丽而危险的水妖,她一定要保持镇定。少年开始和她说话了,声音是湿润的,冰冷的,好像温柔而致命的海草,紧紧缠住她的脚踝。他说,老师怎么会娶你这样的女人做妻子?她不回答他,宁可让它空白,她也不需要乞求和恐惧。只可惜他又弄错了她的意思。少年粗鲁地抓住她的头发,她在他的脸上看到让她恶心的狂妄和讥诮。他阴郁地笑了,说,老师根本不会爱你,因为你是个疯子。老师如果不是同情你,他才不会和你结婚。她闭上眼睛,想象某一株开满粉红色花朵的树木正在轰然倒塌,残败的花瓣落到她的舌尖上,是灼热的,她不知怎么地就想用毁灭这个词来形容它。她怒不可遏,将杯子摔在他的脚边。少年被她困兽的模样吓得手足无措。丈夫从书房里赶过来,狠狠地把她按在地板上。那时,她和他,是一条蛇与红隼的关系,固执而疼痛的。那个少年假装出委屈的样子,她却比他更能够看清他难掩的笑意,冷冷的。他又得逞了。她除了恨他,什么也不能做。她着急了。他这样睿智,怎么就看不出少年欺骗的把戏呢?她发出受伤的动物一般低低的呜咽,哀求他心软下来放过她。他一定还是爱她的,不然他才不会就这样轻易地原谅了她。她跌忡着爬起来,左手受了伤,头发蓬乱。整个人,向内蜷着,出于某种本能。他去门口送走少年回来,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只是冷冷地说:“你太过分了”,转身就走。她一个人待在湿漉漉的厨房里,感到绝望极了。
如果这是一个童话,她要怎样才能让他相信,她才是那个被女巫变成丑陋妖怪的真正的公主啊。
后来的那个夜晚,她从收音机里听说有雨,雨量中等。她和他在书房里,爆发了前所未有的激烈争吵。她肆无忌惮地辱骂他。她知道她根本不恨他,只是这样做,好像才能够让她填补身体里的空白,停不下来。开始他还能容忍她,忙着看书根本不理会她,是隐忍的,沉默的。但是他变得越来越不耐烦,目光在纸张上盲目地游走,显然已经被她搅得疲惫不堪。他终于开始向她报复了,带着嘲讽而傲慢的神色,厉声说:“你真是个疯子,我的学生一点都没有说错。”
“是吗?”她凄厉地笑了,“他那么爱你,你却并没有一样地去爱他,不是吗?为了你的爱,猜猜看,他舍不舍得杀了你?”
她没有等待他的回答。她迅速地抽出藏在围裙里的刀,刺入他的腹中。那把他从埃及带回的雕花匕首上,缠着红宝石眼的蝮蛇。她那么相信,当它们浸入鲜血会真的活过来。灼热而殷红的血,弄得她双手油腻。她贪婪地注视着绞入他身体内的刀,剥落的暗金色和能够吸食他血液的红宝石,它们会很快复苏,她一点儿也不着急。就像一个诅咒,迟早要应验,不过是时间的问题。然而她,什么都匮乏惟独不缺的是时间。她歇斯底里地笑。
这一刻,她忽然做出了决定。如果她做不成公主,那么就做一次水妖。魅惑他,亲吻他,再杀死他,吃掉他。少年只是一个无知而可笑的小王子,她有足够的力量把他拖入万劫不复的地狱,有什么可怕。她觉得自己自由了。她可以是仙女,是恶魔,是树精,是尘埃。她什么都是,也可以什么都不是。只要她愿意,就好。
她悲切地看着他冰冷下来的身体,终于平静地转身离去。什么也没有留下,她是个不喜欢痕迹的人,某种动物的习惯,没有证据可以证明,但她确实来过。她按照他们的约定和他道了晚安,掩上他的门,心满意足地蜷在床上等他的吻。但是一夜之后,她什么都忘记了。她仍然是那个受了委屈的公主,必需孤独地面对一场危险而绝望的战争。她想来想去,最后还是没有办法狠下心来,忍不住去书房,哪怕看看他也好。但是她一推门,就直接目睹了他的死亡。她于是明白,她已经彻底地输掉了,被打败了,那个少年,或者是水妖。但是她已经不再后悔了。经历了一场心力交瘁的噩梦,她只剩下深深的疲倦。她报了警。警探们风急火燎地赶了过来,调查询问,却是无果。她悲哀地看着他们徒劳的样子,却什么也不能说。她要怎样才能让他们相信,他们查不出证据的原因是一只变成美貌少年的嗜血水妖杀了她的丈夫呢?还有她的秘密,她宁愿死也不愿告诉他们。警探们不得以提审了她。她面对他们歉意的脸,她只有无尽的同情和惋惜。
原本的这一切,多么的完美。至少对于她来说,就足够了。但是偏偏他的到来,把一切全毁了。
她忽然又想起了他。那个小个子的老绅士,严肃的,温和的,脸上的健康而腼腆的红,某种确凿的痕迹。嗜甜的,彬彬有礼。某种粉碎一切或者说是洞若观火的能力。某种嘲讽的口吻,玩世不恭的,但是有资本。让她想起某个不存在的人。痛恨虚构又被这种美而纠缠的矛盾的男人。她是那么恨他,但是忍不住要爱上他,没有办法的事情。她认定了他就是赫尔克里·波洛。他应该要蓄着浓密而夸张的胡子,大衣和皮手套,礼帽要纤尘不染,系一个花里胡哨的领结,说话有时用到法语,因为他无法用另一种语言完全表达自己的意思。有一种有条不紊的习惯。讨厌一切杂乱的东西,追求能解释一切的完美答案。一定是喜欢人性的,这种研究应该是他最引以自豪的王牌。还有,一定程度上的自负,尤其是接受她的感谢的时候,无法抑制的骄傲神色,多么天真。但是他不知道他已经闯进她的世界里,一座繁芜而荒凉的迷宫。空荡荡的走廊和干燥的阳光。她是这里的女王,所有的生物都必须向她称臣。她相信他,不是一个危险的入侵者,只是他对未知的好奇心那么强烈。但是多么遗憾,他永远无法走出去了。公主也好,水妖也好,百里香,血,或者是红眼蝮蛇的埃及匕首和一本旧病历。对他她觉得内疚极了。她把它们隐藏在某个确定而不为人知的角落里,好像缓慢地在时间中死去的植物种子,她很少再去理会它们。看不到这些,他一点儿错也没有。他应该依然受人尊敬,被人需要。但是她的存在就是对他的无能的某种恶意证明。她是一百个不情愿看到他和她这样的结局的。他应该从容地继续生活下去,直到功成身退,恬然隐居到乡间去种南瓜。像赫尔克里·波洛,成为一个虚构的英雄。为此她会什么也不是,只是灰尘,但是她心甘情愿。
她忽然觉得自己失去了重量,可以漂浮起来,多好。她微笑着,一粒一粒,吞下口袋里所有的安眠药。
四月份有阳光的午后,她坐在客厅的椅子里睡着了。落地窗外面有高大的梧桐树,铺了一地浓密的斑驳,笼在身上像给她披了一件凉凉的衫。她把头发随便地挽在颈后,脸色苍白得不大好看,一点粉色也不带。嘴唇紧紧地敛住。她的姿势像一只顽固而疲倦的动物。
她在做梦。梦里她穿着紫色的连衣裙,赤脚。盛开百里香的平原,中东古老的废墟攀着常春藤。天空是纯洁的蓝,没有云。她突然返回到少女的时代,不再成长,也没有衰老。她迎着风跑,衣袂翻飞像鸟张开了羽翼。面颊上扑满灿烂的花粉,头发里落满粉红的花瓣,脚踝纠缠住幽远的花香。可以这样一直跑下去,她觉得,多么美妙。
两个星期以后,他亲自到法庭上作了陈述。凭他四十年的侦探经验和不容置疑的事实,指证那个少年就是杀人的真正凶手。他和同事们最终找到一名目击者,可以证实少年在案发当天确实去过被害人的家,而且离开后又曾返回一次,其时间与被害人死亡的时间吻合。他注意到那个少年当场就崩溃了。虽然他一再声称当时不过是想起要还给老师一本他借去多时的书,但是无法博得任何人的信任。法庭判他终身监禁,并且不得假释。
宣判之后,他和同事们找了一间酒吧来庆祝胜利。他满足地喝着香槟,告诉同事们他退休的打算。“或许您应该像赫尔克里·波洛一样,隐居到乡间去种南瓜。不过如果有大案发生,我们一定会通知您,让您一展身手的。”他的同事笑着说。
他也笑了笑,有一点眩晕,奇怪的感觉。赫尔克里·波洛,某个小个子的比利时侦探。她好像也是这么说他的。一个年轻的女人,脸色苍白,多么不幸,他想。脸上发烫,他觉得自己有点喝多了。
现在应该是四月份,午后有阳光。暖风缠住他的袖口,像一支深而远的骊歌。他凑近嗅了嗅,某种气味,模糊的,暧昧的,明明灭灭,好像是百里香的味道?他迎着风,微微地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