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击掌为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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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燕本是商族圣女，在牧野之战火烧鹿台时心痛难忍，奔入火海殉国。然而，她终究是仙体神胎，求死不成。在鹿台废墟中悠悠醒转后，她不愿成为周人阶下囚，便趁周军未到兀自离开，到人间去了。有周五百年来，她流离于乡野，四海为家。春燕本来从商族姓，名唤子燕。但为在周地讨生活，她随意给自己取了个村妇俗名，于是子燕就成了春燕。平民无氏，也并不在意姓，春燕胡诌了个姓，倒也能蒙混过关。百年来她始终是豆蔻模样，这给她造成了巨大的麻烦，只能隔个三五年便换个住处。每到一处，她便谎称自己是失怙失恃的孤女。凄凉的身世加上楚楚可怜的外表，倒也使她得到了不少同情与照顾。春燕和人们混迹在一起，一待就是五百年。这五百年来，她学了种田插秧，养蚕采桑，织布纺纱，后来还稍学了点医术，小毛小病不在话下，也能帮忙接生。
王子朝之乱平息之后，天下却并未海晏河清。各诸侯国纷纷声称国内有异人降世，与那养在周室的公子耀一样，长寿无疆。春燕身处乡里，消息来得迟，可到底还是知道了。她立刻意识到，她和公子耀的同类出现了。当时她恰好身在鲁国旁的莒国，便连夜赶往鲁国，想了好些法子才打听到鲁国异人正养在孔丘府邸。于是，她蹲点在孔府门口候着，一见亓官氏出门便拦下了她，花了好一番口舌功夫才让亓官氏将信将疑地把她介绍给孔丘。孔丘拿古籍掌故考她，只见这乡野打扮的粗笨丫头竟对夏商之事了如指掌，所说的夏礼商礼也能和公子耀所说的一一对应，这才相信她是公子耀几百年来一直都在寻找的子燕。因孔丘本是殷人，对这位商朝圣女更添几分尊敬。他将春燕引至里间，见到了仍在嗷嗷待哺的鲁国圣婴。春燕轻车熟路地抱起婴儿，柔声轻哄。
“这孩子可曾起名？”
“未曾。只因其诞生于鲁地，内子唤其‘鲁儿’。”
后来公子耀和春燕才了解到，当时各国异人尚自年幼，除了楚国以巫山神女“瑶姬”之名称呼异人之外，其余各国均尚未起名。始皇统一天下后，俘来各国异人，集于咸阳宫中，令公子耀和春燕为其取名。鲁国化身是个男孩，齐国化身是个女孩。因感念仲尼教化之恩，于是两人分别给起名见贤、思齐。后来这两个孩子逐渐长大，自起表字，亦是来源于仲尼。鲁子王见贤，字敦儒；齐子王思齐，字侃如。这是后话了。
这厢春燕正在里间看护幼儿，外面忽然来报，说公子耀求见。孔丘一惊，扭头望向春燕。“我暂时不见他。”春燕心中对这受周室锦衣玉食供养着的贵公子心中有气，故意不见。孔丘无法，便自行去迎接了。然而，想着五百年未见的公子耀近在咫尺，春燕仍然不免心痒，待鲁儿熟睡，便走出里间，到公子耀与孔丘会晤的房门前，偷偷听了二人谈话。她听见孔丘拿出竹简询问公子耀古事。公子耀记不清他自己身上所遭受的灾厄，却对春燕五百年前的病痛记忆犹新。春燕听得有些动容，站在门口，不免对自己五百年来的避而不见有了些许悔意。
然后，她便听见孔丘对公子耀说，公子耀和春燕皆为华夏山川湖海的化身，他们身上承受了一切的民生疾苦。门内的公子耀听得豁然开朗、如梦初醒，而门外的春燕更是只觉心潮澎湃。商朝灭亡后五百年，她终于又一次明晰了自己的位置：商朝已亡，而她仍存在。这意味着，她从来都不是子商一族的圣女。她是一草一木，是一鸟一兽，是这神州大地一切生灵的庇佑者。她想起自己五百年来混迹人间所遇见的所有，心中翻涌起一片深情。
然而，如今，龙战于野，这片土地兵连祸结、白骨露野，哪里还能见当年的一片太平盛世？春燕忽然觉得自己之前的一切无知无识极端可耻，她自己都为自己脸红。
在孔丘和公子耀的谈话结束前，她扭头对亓官氏说，她决定见公子耀。
“百年未见，神君别来无恙？”
公子耀在灯火阑珊处抬眼，望见那仙女似的姑娘怀抱着鲁儿出现在自己面前，一时竟是看得痴了。眼前的豆蔻少女虽是一身粗布衣服的乡野村妇打扮，可是公子耀还是一眼就将这个曾经端居于商宫神殿之上一身华服的圣女联系在了一起。他遥遥地望着她，如饥似渴地寻觅着这五百年的岁月在她身躯上留下的痕迹：因为流离乡野，她的肤色竟带了点日晒雨淋的黝黑。她不再如从前那般清冷与笃定了，此刻的她眼神明亮又闪烁，神采飞扬，充满了来自土壤和稻禾的朝气，那是公子耀从未在镐京或洛邑见过的风景。
当年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圣女，下凡了。
但是，即使过去了千百年，时移世易，沧桑变化，她依然是他心中的那个小姑娘。
他出声唤她：“子燕。”
“我已更名换姓，公子也休提伤心往事。”春燕走到公子耀面前，轻轻地摇了摇头，“如今我名为春燕，乡野之人随意惯了，直接叫我燕子。公子若不嫌弃，也这么称呼我便是。”
公子耀抿了抿唇，点头道：“你亦不必再唤我公子。千年之前，我曾提议你我以兄妹相称，如今既已无夏商君臣之别，你我又本为同道之人，从今往后，以兄长唤我即可。”
孔丘并未再与二人多言，只将二人引到鲁儿所居里间后，便退身而出，将时间留给了久别重逢的二人。五百年未见，一开始两人之间尚有生疏之感。只是，两人一边逗弄着鲁儿，一边随意地话着家常，不多时便重又热络起来，仿佛回到了殷商时二人的童年时代。
鲁儿下午睡了个饱，如今是精神得很，被春燕抱在怀里，瞪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来回地瞅着公子耀和春燕。公子耀喜爱极了，伸出手也想抱一抱这孩子。可是这孩子刚被公子耀接到怀里，就哇哇大哭不止，公子耀生疏又笨拙地一边软声哄着，一边求救似地抬头望向春燕。春燕幸灾乐祸地笑着看公子耀灰头土脸的样子，直到鲁儿真的哭到脸红脖子粗了才将他从公子耀怀里解救出来。鲁儿在春燕怀里，立刻乖顺下来，朝着春燕露出了笑颜。
“兄长一看就不曾照拂孩童，笨拙得很！”
公子耀颇为狼狈，却依然自我狡辩道：“我又不曾婚配，怎懂照拂儿童之法？”公子耀过往五百年住在周都，按规矩，周天子新生的王子都要送到他手里抱上一抱，求个天命保佑。可是王子是什么人？自是一群仆侍众星捧月。孩子刚刚交到公子耀手里，还未来得及啼上一哭，便就匆匆被抱走了。
“我亦不曾婚配，只是多年行走乡野，久而久之便也能掌握其法门。兄长在周室固然养尊处优，也当出门走走，看看人间疾苦才是！”
春燕话语带刺，但公子耀知道周室仍是她心头之痛，于是便也不再反驳。他确实不曾行走人间。因为他被视为天命化身，身份特殊，为防诸侯叛乱，在过往五百年中，周天子只允许他在春分到夏至之间的短短几月跟随采诗官四处游历。况且，他在各国游历途中，主要也是找寻春燕，确实并未与人群过多接触。这凡间的生老病死，他的确一窍不通，甚至还不如春燕这个比他小了几百岁的姑娘。
春燕也不再说话了。她低下头，安静地呵哄着怀中小儿，公子耀则坐在近畔，借烛光打量他们，微暗的烛光为三人染上了金澄的色彩。春燕耳边有一缕鬓发落下，公子耀见状，伸出手，为她捋至耳后。一时之间，公子耀心下一片柔软。此情此景，仿佛他们三人并不是永恒的生灵，而仅仅是鲁国寻常百姓家的一家三口。
“若我们得以生在寻常人家，如凡人儿女一般生老病死，该有多好。”他叹道。
春燕抬眼望他：“既生而不凡，那便是有大任于斯。方才大司寇与兄长之言，我也听了个大概。兄长意下如何？”
“听仲尼一言，长夜如开。”
确实如此。春燕点点头，问：“既已知晓你我为天下化身，兄长有何打算？”
“为兄愚钝，未有打算。燕妹以为如何？”
春燕叹了一口气，忽然以推心置腹的口气说道：“过往五百年，我悲于亡商，痛恨周室，因而避兄长不见。今夜，忽听司寇一席话，只觉心清目明，不复以亡商为念。我与兄长皆为华夏万物生灵之化身，原不该囿于一朝一姓之见。如今周室衰微，民不聊生，以至于易子而食、析骸以爨，实乃可悲！我以为，既我与兄长有千岁之寿，目睹三朝更易，或许可堪辅世重任。”
“燕妹之意是……择枝而栖？”
“正有此意。”春燕点头，继续道，“既然古籍载我二人均为天命，那我们就当了这天命，择良主而从，匡世济民，还天下一片朗朗乾坤。”她垂下头，望着怀中左顾右盼的鲁儿，柔声说：“鲁儿年幼，不该在这浊世生长。”
“燕妹高见。”公子耀颔首。如今的周室如何孱弱，他是亲眼目睹的。哪怕他曾受周公恩泽，此刻想到这煌煌天下，也不得不弃周而去，另谋良图。
之后一夜，哄睡鲁儿后，两人便就如今这天下局势进行了一番盘点。春燕待在人间多年，对各国纷争较为熟悉。她决定去秦晋之地看看。六年之前召陵之盟，晋为中原霸主，率诸侯攻楚。如今晋国虽卿族势大，但春燕以为，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晋国或许可谋。公子耀听春燕绍介各国情况，一时拿不下主意。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公子耀决定自行在华夏土地上走动一番，亲自领略后方能做出决定。他听闻吴国正在阖闾治下威震东南，又想起吴越之地正是他童年挚友大禹的埋骨之处，于是便决定现行前往吴越一带祭拜禹穴，而后再作打算。
两人又在鲁国孔府逗留数日，而后请辞。公子耀和春燕依依地舍了孔氏家人和鲁儿，结伴走到鲁国郊外。又到了分离之时，只听春燕道：“吴越之地征战正酣，兄长此去多多保重。”
“秦晋之地亦然，望自珍重。”
路途迢远，消息不通。为避免再失音讯，两人约定每隔十年的今日在鲁郊见面。
“春燕望与兄长击掌为盟，愿你我二人齐心协力，还天下个海晏河清！”
公子耀应允。两人三次击掌，是以为誓。
一击掌！为天地！
二击掌！为生民！
三击掌！为万世太平！
时隔五百年后重遇的两人再度挥手道别，一个西行，一个南往。告别之后，公子耀一步三回头，时时回望那纤瘦的身影，直到她彻底消失在鲁国郊外浓重的雾气之中。
那是周敬王二十年的事。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击掌为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