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长夜微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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骊山之乱后，公子耀随着周平王东迁都至洛邑，日子一度过得萧条。周边诸侯虎视眈眈，争相称霸，个个都想要挟天子以令诸侯。其中有个胆子大的名叫熊通，我是蛮夷我怕谁，[1]直接自立王号，称为“楚武王”。如此僭越之举，周天子虽气得牙都咬碎，但由于国势衰微，竟也无可奈何，只能由他去了。过得一百余年，其玄孙楚庄王熊旅更是胆大包天，竟当面询问王孙满周鼎的大小轻重。王孙满机智过人，答曰：“周德虽衰，天命未改，鼎之轻重，未可问也。”没想到，楚庄王碰了老大个钉子却也不恼，反而笑眯眯地回：“天命？王孙所言天命可是指那位长生不老的公子大人？说来甚巧，我们楚地也恰好出了这么一位不老神女。这是否是天命转移之兆？”一番轻巧话语，却让王孙满大惊失色。消息传回洛邑，公子耀心中震颤。有周三四百年，他始终未曾停止寻找在商纣火烧朝歌时失散的子燕。听楚庄王这一番话，认定他口中所说神女泰半是子燕；即使不是子燕，那么公子耀能在世上多一个同类，那也是极好的。于是公子耀便要前往楚地一探究竟。未想，周天子虽奈何不了诸侯，却还是治得了一个手无寸铁的公子耀的。周定王软硬兼施地将他禁足在洛邑，这一禁就是二十年，直到周定王崩逝，公子耀才趁乱找了个理由出了王城，直奔楚地。
此时楚庄王也已仙去，楚国国运在庄王去世后一路下坡，内乱时楚国的贤才能人纷纷逃往晋国，是谓楚才晋用。公子耀走在楚国街头，只觉满目萧瑟，便猜想即使那神女确是子燕，那她大概也是离开楚国了。
公子耀自知身份特殊，若直接谒见楚王，定会被作为人质扣留。于是，他隐姓埋名，只道自己是一名落魄士人，随意地向楚人打听神女相关事宜。楚人一概一问三不知，这下也不知道神女之事是不是纯属楚庄王信口开河的杜撰了。公子无奈，只得无功而返。回到洛邑时，周室正因公子耀失踪而乱作一团。见他平安归来，刚刚登基的天子周简王虽感不悦，却也并未多说什么。
又过数年，周简王崩逝，其子周灵王即位。灵王在位期间，一位名为李耳的年轻人入周室担任守藏史。李耳好学，常来谒见公子耀询问古事，公子耀自是知无不答，两人成了朋友。后来，李耳曾受权贵排挤，一度被罢去官职，赋闲的他四处云游，途经鲁国时认识了个名为孔丘的少年。当李耳复官回到周室时，曾数度向公子耀提及这个孔仲尼，夸他年少聪敏，将来定有所成。
公子耀正好奇这少年是何方神圣，没想到几年后这位孔丘便适周问礼于李耳。孔丘说他对夏礼和商礼颇感兴趣，只是杞国和宋国留下的资料并不足以研究这两朝的礼仪制度。他想起周室王都内还养着一位长生不老的公子，便央求李耳无论如何得让他见上一面。公子耀自然欣然前往。
初见这青年时，公子耀被吓了一跳。这青年可真称得上奇人异貌，只见他身材高大魁梧，一张黝黑脸庞方方正正，牙齿外露，头顶凹陷。不过，他虽长了这么一张驱鬼面具般的脸庞，[2]但态度却是极为恭敬的。一招一式，均合礼节。公子耀的到来让青年人大喜过望，和公子耀对坐问答，一问一答间竟已是夕阳西斜。在聊到商礼时公子耀提到供奉在商殿内的圣女子燕，孔丘说，他在古籍中见过有关圣女的一二记载，只是不知这位女子今日是否尚在人世？
公子耀被戳中伤心事，微微沉默，而后回答：“她应当尚在人世，只是行踪无明。我亦有百年未曾见她了。”
说话间，又提到了信口开河的那个楚庄王，也不知他口口声声所说的不老神女是否属实。孔丘求知若渴，答应说等他回到鲁国后便相帮公子耀着手调查此事。公子耀谢过孔丘，但心中其实并未抱太大希望。
未想，和孔丘别后几年，各地竟都传起了不死异人的流言。齐晋秦楚等大国自不必说，连吴越之地都说出现了和公子耀一样的永生之人。各诸侯虽未挑明，但其意却已昭然：周室已失天命，公子耀亦不足为道。天命已移，天命归我。
只是，有过楚国神女的前车之鉴，公子耀也不再听信这些谣言了，只当是诸侯为僭越而故意编造的谎言。况且，各诸侯言之凿凿说有异人降于国内，却也没有人真的见到过那些长生之人。公子耀听得多了，便也不以为意。
没想到的是，鲁国竟也有了异人传说。鲁国是周公封地，五百年前，周公旦对公子耀有煦伏之恩，因此公子耀对鲁国感情非同一般。另外，十八年前和公子耀有过一面之缘的孔丘正是鲁国大司寇，于是公子耀便决定前往鲁地与之一会，打听异人之事。
如今的周天子也不比一百年前，天子威信尽失，也无暇顾忌公子耀。于是公子耀连夜出城，直抵鲁地。此时已然是鲁国代相的孔丘热情地接待了他。故人相逢，感慨万千。当年那个而立青年，如今也已到天命之年，鬓边都浮现了白丝，脸上却洋溢出了慈祥之色。在孔丘府邸酒足饭饱后，孔夫人亓官氏退出房间，只剩公子耀与孔丘对坐谈心。此时公子耀才切入正题，询问：“仲尼兄可知鲁地异人之事？”
孔丘并未流露惊讶之色，却还是问道：“公子已经听闻？”
“万望仲尼兄赐教。”
孔丘颔首，起身拿来几卷竹简，一一展开。他并未直截了当地回答公子耀，却只是拿起一卷竹简询问公子耀：“周幽王二年，泾渭洛三川皆震，三川皆竭，当时公子身体可曾有恙？”
那是两百多年前的事情了。公子耀颇为思索了一会儿，才想起：“是年，吾时时腹痛难忍，接连高烧不退，以为不治，众臣皆惊。幽王耽于享乐，并未过问。”
孔丘放下手中竹简，又拿起另一卷，接着问：“殷纣时，岐山崩，三川亦竭，公子身体如何？”
这回问起的是五百年前的事。但是，公子耀却很快想了起来，道：“当时吾身康健，但是圣女殿下苦疾缠身，汤药不进。”
那时的事，他依旧印象深刻，比自己的事都记得清楚。那年子燕病来如山倒，缠绵病榻终是不愈。公子耀虽然心知他们长生不死，却也不忍见小姑娘受病痛折磨，每日替她难受着。然而，哪怕如此，小小的姑娘却还是挣扎着起来要给商族祝祷，卜筮吉凶。最后商纣火焚鹿台，小姑娘拖着病躯跑向火海殉国。公子耀摇着头，闭上了眼睛。太痛了。
“夏桀十年，五星错行，星陨如雨。地震，伊、洛二川竭。那时公子如何？”
“仲尼兄可当真为难我了。”公子耀摇摇头，一千一百年前的事，是怎么都记不起来了。况且，当时公子耀每天都在受着夏桀的斧钺汤镬，每天都血肉模糊，哪里还顾得上身体上的小小病痛？于是，这一回的问题，孔丘并未得到答案。
但是，孔丘却不以为意。他借着烛灯将桌上竹简又一一呈给公子耀查看，指着其中记载的天灾人祸询问公子耀当时状况。巧合的是，公子耀所记得的几次大病，恰巧都能与史书中的大灾大祸一一对应，严丝合缝。
孔丘收起竹简，忽然向公子耀行天揖礼。公子耀吓了一跳，急忙问起缘由。只听孔丘说道：“公子乃泱泱华夏之化身也。”
公子耀听孔丘细细解释后，才知道各诸侯国确实都有异人诞生。那些异人集天地之灵气、吸日月之精华而生，但个个都在襁褓之中，百岁也不见长，无怪乎各国都叫嚣说有天命降生，却从来未将那些异人绍介出来。鲁国亦是新近才有婴儿诞生，鲁定公赞孔丘多才，于是令孔丘相帮照看婴儿，顺便破解其中奥妙。孔丘注意到但凡鲁国有甚天灾人祸，此儿必哇哇大哭不止，于是心生疑窦。他又博览古书，收集历代灾异，正巧公子耀来了，便一一问了。果然，史书有载的一切灾厄，无论地域，皆在公子耀与子燕二人身上一一显露，证实了孔丘的猜想。
“各国婴孩均为本国之化身，而公子与燕姬二人则为华夏山川湖海之化身，只是主次不一。夏时以公子为主，商时又以燕姬为主，如今则再度以公子为主。所谓天命，实则始终于你二人之间徘徊。民生苦痛，亦将在你二位身上应验。”
公子颔首，一时无话，若有所悟。
他回想起多年前挚友夏禹对他的一番话。那时的大禹拉着他的手，说，神君保佑我们。他一直不解，孱弱如他，何以保佑世人？
如今，眼前的这智慧老者手握竹简，眼光如炬地告诉他：他和子燕乃泱泱华夏、山川湖海之化身。民生之艰，他们受着；民生之苦，他们捱着，民生之哀，他们痛着。他忽然感到胸中有一团火在摇曳燃烧，仿佛他在茫茫无边的长夜中，终于找到了一抹属于自己的亮光——他忽然知道了他是谁！他本是天命，但他从来都不是统治者得到的一件奖品。他是他身处的这神州大地，是一切山河湖海，一切黄发垂髫，一切万物生灵。
他这么多年活得浑噩，这一刻却如大梦初醒般畅快淋漓。虽然仍不知前路何往，但至少，他不再蒙昧无知。
在那天之后又过了一千五百年，正当北宋之时，他在蜀道馆舍壁间忽然想起孔丘，闲情偶得，便诌出一句诗，在壁上题道：“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未想，竟被诗人唐庚看去，记了下来，后来又教朱熹写进了书里。当然，这是后话了。[3]
当时，在孔丘的府邸中，公子耀难掩心中激动，眼含热泪问道：“鲁国小贵人可在府中？可否引吾一见？”
孔丘正欲回答，忽见亓官氏轻轻推门而入，在孔丘耳畔耳语几句。亓官氏退去，孔丘转向公子耀，面带微笑：“看来，公子是有福之人，今日得见两位贵人。”
公子耀正欲再问，却闻门外传来脚步声响，以为亓官氏去而复返。他回转过头，哪里见得到亓官氏，落入眼帘的分明是一个亭亭玉立的豆蔻少女。她怀抱着熟睡的婴儿，笑意盈盈地走进室内。在他们手边摇曳的微暗烛光，仿佛因这少女稚子的到来，在刹那变得金光熠熠。
公子耀怔忡在了原地。逝者如斯夫的时间，竟也仿佛在此刻停止。
“百年未见，神君别来无恙？”少女清凌凌的声线，复在耳畔响起，恍如昨日。
若在百年之前，公子耀会趔趄着上前，紧紧拥住这失而复得的少女。可是，百年过去，沐浴着礼乐教化的他，只能依然端坐于原地，抬眼望向她，眼神湿润，轻声唤她，子燕，子燕！
就如同一千年前初见时那般。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长夜微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