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喉咙里的盐》芒不果

69、恶毒的诅咒

　　除夕那天的雪，下得很大。
　　说起来，冯少凌至少有两年没在O市看到过这样的大雪了。
　　他想起许一流说的，以前每次过年，都会跟戴小寒一起在院子里打雪仗。他们的雪仗不像普通小孩子过家家似的，冯少凌之前总以为那想必一定是个很唯美的两小无猜的画面，你扔一个雪球，我撒你一头碎屑的画面。
　　许一流打起雪仗来总是六亲不认的，拿着大铲子就从雪堆里面铲起一堆往人脑袋上砸，还会使用战术把人给勾引到树下面当腿就是一脚，掉了满头满脸的冰棱。戴小寒这种人高马大的角色，在行动上面总会略有些迟缓，尤其常年还总爱穿着家里的那件厚军大衣，跟个过冬的笨棕熊一样，被人从冬眠里唤醒，劈头盖脸地被接二连三的雪堆折腾个没完。
　　他为什么就没想过呢，许一流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没猜到戴小寒的这些百般纵容，就没有一点可能，是来自于异性之间的爱慕？
　　更何况，如果是许一流的话，她那么聪明。
　　她从一开始就知道的。
　　她是一直都知道的。
　　戴小寒喜欢她的这件事，她从一开始就知道的。
　　只是或许也是因此，她也打从一开始，就隐约感觉到了，他们两个的不可能。戴小寒被束缚在里里外外给他灌输的那些守护骑士般的思想里，不能逾越半分雷池，他没有那个胆子，亦没有那种为了所谓的爱情就去耽误许一流一生的私情。
　　从某方面来说，戴小寒的这种自我牺牲精神，倒是真的高尚得让现在他们这些陷在男女情爱里面的人无话可说了。冯少凌对此是无法想象的，他试图去理解，如果有一天梁湘告诉他，你不能跟许一流在一起，因为她是要去拿第一的，她要做的事情比起谈恋爱，重要得多，你可以去帮助她，去保护她，但是你不能用感情捆绑她，她是个重感情的人，如果你但凡透露出一点这种倾向，她绝对会被你给毁了，所以你不能表露出一点痕迹，知道吗，就算你喜欢她。
　　可是，戴小寒真的照做了吗？他真的没有表露出一点痕迹吗？冯少凌不知道，但他只隐约觉得，如果对象是他的话，应该是会做的。他就是这么一个人，从来都是，稳稳当当地，做好每个人的保姆，照顾好大家的一切，然后把自己的私欲，私情，全部藏起来，就像个真的通透的和尚似的。
　　但他也是男人，他明白的，压制这份感情的困难。如果是冯少凌，是绝对做不到的，他想，他要是喜欢一个人，肯定是不顾一切的要去到她身边的，他会告诉她，会让她明白，而不是一直做着这种自我感动的麻痹守护。
　　不过，说归这么说，如果真的自己的感情会影响到许一流呢。他是见识过这个人的脆弱的，也知道，这个看似洒脱，顽劣，流里流气不把一切放在心上的流氓，实际心里埋藏着的情绪和顾忌他人情感时候的踟蹰是什么样子，所以他也开始犹豫了。
　　甚至于，当他知道，其实许一流一直以来都相当清楚戴小寒对自己那份感情的时候，他真的犹豫了。
　　他原本以为，他胜过戴小寒的，是他比戴小寒更有表达自己爱情，并且为之去奋斗的勇气。但是其实这个东西就是个悖论，因为比起他，戴小寒甚至都没有表达过自己的爱情，他或许把这些一切的感情都琐碎地藏在了日常生活的习惯里面，渗透进了许一流的前半段人生里，也于是，无需言语的，许一流早就明白了。
　　而且同时，她其实也是，多少喜欢过他的。
　　可是就算如此，无所畏惧的许一流，那么狂傲嚣张的许一流，却还是，从未真正开口过，去索要自己这份在身边陪伴了十几二十年的爱情。
　　她在想些什么呢？冯少凌试着去思考。
　　或许是在愤怒和不甘吧。也不知道当时说的到底是不是玩笑话，许一流总讲，其实她喜欢的人身上，都多多少少有戴小寒的影子。温吞的人，好脾气的人，不爱言语的人，这些都跟冯少凌完全不一样。
　　既然如此，为什么你不去争取呢，许一流。
　　大概是因为，打破了这份平衡之后，那个人的世界，会就此崩塌吧。
　　考虑到这点，这件事最终给冯少凌打击最大的，还是许一流会为了戴小寒，而收敛自己的感情的这个举动。
　　明明，她是这么嚣张的人啊，她是这么理所当然地认为全世界的人都会围着她转的人啊，明明对她来说只要她想要，基本上什么都可以轻而易举到手的人啊。
　　可唯独面对着戴小寒，她知道他不可以，所以她就放弃了。不是因为不喜欢，不是因为对方对她没有感情，只是单纯因为，她知道，他没办法，所以她放弃了。
　　她什么时候是这么通情达理的人了？
　　这件事，只有在戴小寒身上，才能够看到这份独特的例外。
　　天知道冯少凌有多想要这份例外。
　　他走在路上，踩着雪面，脚下咯吱作响。他觉得自己此刻嫉妒得发疯，却也难过得要死。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难过些什么，许一流跟戴小寒自然是不可能的，许一流这么高傲的一个人，戴小寒也这么有原则，两个人擦肩而过，将关系永远定格在了“朋友”这个身份之上，就算是真的许一流想要诅咒他，恶整他，让他一辈子不得善终，也永远只会把他拴在自己身边，不让他越半步雷池，让他见证自己的每一次爱情，痛苦，幸福，与他无关的一生，这就是给这位忠贞的骑士最好的折磨。
　　既然如此，那根本无需冯少凌做过多的担心，最大的竞争对手就这么被宣判了死刑，他冯少凌还有什么可以担心的？
　　可是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或许吧，他想，是自己意识到了，一直以来认为的羁绊，在许一流跟戴小寒之间的复杂关系里面，实际上，还差得太远了。
　　他大概永远都没办法成为许一流心目中的那份特殊，至少，是无法成为能够超越戴小寒存在的特殊。
　　他牙根咬得发酸，不知道自己到底走了多久的路，只依稀感觉大衣口袋里面的手机震动了一下，里面闪烁着来电提醒。
　　只剩百分之十的电量，上面闪动的却是许一流的名字。
　　冯少凌稍微愣了愣神，却还是赶紧接了起来。
　　“真没睡啊，”对面的声音听上去倒是没什么大碍，甚至还有些神采奕奕，“我还当你手机被人偷了呢，大半夜几点了微信步数还这么多，你在干嘛啊，不会偷偷跑去续摊了吧？零下二十几度搞越野竞走，够可以的。”
　　“你半夜三更不睡觉盯着别人的微信步数干嘛，”冯少凌有些无奈，搓了搓几乎快要冻僵了的手指，“这么晚了，你也注意点身体吧。”
　　“怎么感觉你情绪不高啊，我这不查岗呢嘛，帮着你妈盯着点你，别给学坏了，”许一流在车上睡饱了，这会儿酒劲上来只能跑到走廊上面抽烟，偷偷避着已经睡着了的乔跃，生怕把人给吵醒，“深夜就是容易让人抑郁，大过年的，别闷闷不乐了，真不高兴咱俩找家店喝酒去？”
　　“得了吧你，”冯少凌满头黑线，“你这才叫让我学坏好吗？我看真正郁闷的人是你吧，不然睡不着不打点游戏，跟我来煲电话粥——”
　　“煲电话粥，你年纪轻轻的用词还挺古朴，这不想你了嘛，你要不乐意，我现在踹彭先明的门去，这厮肯定没睡呢，我都看见丫王者荣耀在线了——”
　　“算了，”冯少凌找了个避风的屋檐下面就地坐下了，这才发现自己额前的发丝上面已经结起了冰晶，哈了一口白气，看着路灯，“你陪我聊聊吧，我也好久都没见你了。”
　　“我们才分开几个小时啊，你这也太肉麻了，”许一流被烟呛了一口，笑呵呵道，“你再这样我挂电话了啊，最受不了男的这么油腻了，你能不能好好地去找个对象，别天天跟我这里散发腐臭的求偶信息素——”
　　冯少凌被她噎了一下，随手抓了把雪球，手指冻得通红，却感觉不到半点痛楚。
　　“我一直都想问你，我在你这里到底算是什么啊，”他说，“无聊时候用来打发时间的慰藉吗，许一流，我以为你是知道的，我也没这么小吧。”
　　那边的声音顿了顿，大概是重新点了一根烟，传来打火机清脆的咔哒一声，然后就是一声吸气。
　　“我不知道啊，”她的声音轻轻，“我在你这里又是什么呢，冯少凌。”

　　许一流一直自认，她是个非常伟大的人。
　　虽然这话说起来有点矫情，甚至如果真的说出口的话，肯定会遭来很多白眼，毕竟这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实在是太没说服力了，天天捣蛋和搞破坏，各种不服从组织纪律的，怎么可能会跟伟大这个词挂上钩。但偏偏许一流就是觉得自己很伟大，别人不清楚，但她实际上是可以为羽毛球事业牺牲自己的一切的，同样，她也可以随时为了自己想要去做的那些事情，那些人，牺牲一切。
　　当然，这种情况很少就是了。
　　但这并不代表不存在。
　　单论自己在感情这方面的抉择，她觉得，自己考虑的就要比普通人多得多。当然她不否认，这其中有自己比较矫情的成分，但是谁管得着呢，她自己的事情她爱矫情就矫情，关其他人屁事，反正她折腾的也都是自己以及那些喜欢她的倒霉蛋，这些人乐得去发这种慈悲心，干嘛不直接去把人抢到自己身边啊，脱离名为许一流的魔爪不是更方便吗，谁让他们自己要喜欢她的，又不是她拿刀架在他们脖子上逼的，关她屁事。
　　冯少凌啊，冯少凌，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说句实在话，对冯少凌的态度转变还是得从之前那次醉酒开始，虽然喝多了她脑子有点迷糊，但是事后她还是会回归清醒的，她从来都不是那种真的能够放任自己喝到人事不省直接断片的傻瓜，她还是多少有点自保需求的，也是因此，她到现在为止都没办法好好解释，自己那天为什么要跟冯少凌跨过那条线。
　　虽然实际上并没有真的跨过，这方面的原因是很多的，或许许一流在喝多了之后残存的那份理智告诉她，这是不行的，如果换了别人大概真的就这么稀里糊涂过去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只要看到那张脸，她就能瞬间惊醒，想到这个名字，她也能瞬间警觉。
　　这是不行的。
　　至于为什么不行，她到现在也想不清楚。
　　如果你说要把冯少凌真的放在异性可发展对象这个位置来看待的话，对于许一流来说这也太怪了，她不是不喜欢吃嫩草，就是这嫩草实际跟她处的向来都近了点，她一时间真的转不过弯来，她只觉得心里隐隐有种声音告诉她，如果你真的珍惜这个人，就不应该这么草率地处理你们两个人之间的关系。
　　于是问题又回到了源头，她跟冯少凌到底是怎样一种关系。
　　她自认自己不是一个特别长情的人，但也不能说是很无情，她更愿意用滥情来形容自己，胸腔里自打她觉醒了这种关乎于爱情的元素之后，就总是跟沸腾的开水壶一样，时刻冒个不停。她很容易喜欢上一个人，但也很容易忘记一个人，至今为止，她不敢说自己交往过的那些对象里，真的都是床上用来搭伙过日子，用来打发时间的对象，她相信，至少在自己真正交往的过程当中，是真的认为自己爱着他们的。
　　她是真的去爱过他们的。
　　但是最后很多事情都是没办法的事，事与愿违，一开始给的承诺都是真的，但最后做不到也是真的。她信守承诺，也不大喜欢去妥协，唯独只会对一些人例外。
　　那就是那些她真的，在过去的时光岁月里，真实能够十分笃定地，用爱来形容的那些人。
　　很不巧，现阶段里面，能够占据这个位置的同龄男性，基本没有。
　　所以她才总说她是孤独的。她想去爱人啊，她又不是个冷血动物，可是纵观身边哪里有人值得她去爱，都是一帮草包，长得不错的又跟她聊不到一起，聊得到一起的又都是混蛋，还总卡着戴小寒这个碍眼的玩意儿，实在让她很悲愤。
　　这种时候冯少凌的出现，的确是为她的世界增添了一些细微的光明。但是她又总觉得这是不可能的，她跟冯少凌的世界差得简直太远了，自打他出现，许一流就从没把他往那方面想过，养成系？这也太抓马了，更何况许一流图的是一个灵魂的共鸣，又不是全国十八岁以下的小男孩都能成为她的狩猎目标，那她也太饥渴了。
　　可是为什么就在这样的情况下，她还是没办法十分肯定地说出自己跟冯少凌没可能的这件事呢。
　　她当然还记得那个吻，那个黑夜里的热度，肌肤接触时候的灼热，男孩在自己脖颈的鼻息。
　　那是他们之间距离最近的时候，近到她几乎想要永生铭记。
　　或许如果许一流诚实一点的话，她应该承认，这就是喜欢。
　　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昏昏欲睡，以及酒精带来的副作用之下的迷离色彩，就在那一瞬间想要更为亲密的接触，去碰他，去亲吻他，去把他的一切篆刻在自己骨子里面的渴望。
　　这其实就是喜欢。
　　她掐灭了烟头，大声了喘了一口气。
　　老天爷，这就是你给的报应吧。
　　她想，因为我利用我的私心，报复着永远没办法回应我的戴小寒，所以你也就这样，让命运里的一切就这么跟轮回似的落到了我的头上，事到如今要用冯少凌来惩罚我，考验我的忠贞之心，不去沾染这样的小孩。
　　可是你想过没有，我不是戴小寒，我没有这么高尚的牺牲精神。至今为止，我所顾虑的，不过是那小子对我的感情，究竟是一时冲动，还是真的如同我在命运里渴求的那种真诚的炽热。
　　这是从根本上就不一样的，所以，你报复不了我，我不是戴小寒，而且或许，冯少凌也不会是第二个许一流。
　　在她心里，她是隐隐相信着的，这个男孩身上，蕴藏着自己都没有的那种倔强，以及一往无前的勇气。
　　如果是你的话，你可以吗？
　　去做到那些我做不到的，去渴求那些一直不敢渴求的，不要放弃，一定不要放弃，我会在顶峰等你。
　　在此之前，请你不要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