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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四个夜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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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星将绍英背到医馆时,人已烧地神志不清。
他将她放到凳上,又转身扶住她瘦地几乎没有肉的肩膀。她浑身上下俱被雨水淋透,胡乱挽在脑后的发髻也松散开来,水珠顺着青丝,滴落到石砖上。
湿冷的灰色裙裾黏贴着身体,那些割破碰撞的伤口翻出,泛着白。
绍英头疼欲裂,只觉热地难受,在迷迷糊糊中,忍不住朝凉快些的地方靠去,伸手抓住了什么。
紫星任她通红的脸颊轻贴在腰腹处,只制着她的肩,握住她的手递给大夫。
大夫早些年曾在江湖游走,只后来看多生死,就此隐入市井,开了医馆以为生计。前两日深夜,这年轻人拖着伤敲了门,那时他就被那身伤所惊诧。
不过又是一个亡命之徒罢了。
原想着给他治了伤,让他快些离开此地,不与医馆有过多牵扯,省得将来有他仇家寻来,要遭殃。
却不想这个雨夜,又来了。还带了个女人。
待把完脉,大夫道:“受了惊惧,加上淋雨,这才发了高热。”
紫星低头看向闷哼的绍英,“给她开副药,不拘价贵,要尽快退高热。”
大夫点点头,思索问道:“她身上其他伤可要开药?”
“一并开了。”
大夫得了话,到桌边提笔落字,写下方子,又让药童去开箱抓药。
“这包药喝下去,保管一夜就好。”
药被紫星提在手中,他又再背起绍英。只是这回她失了意识,时不时乱动磨蹭,紫星忽觉得自己这是找了个真正的麻烦。
他有些无奈地望着不再落雨的天,侧头沉声道:“你要是再乱动,我就把你丢在这里。”
身上的人似乎听到了他的话,趴着不敢再动。
竹伞被遗弃在医馆门口。
紫星背着她朝来时的路走,雨街屋檐角的灯笼一盏盏亮起,隐约有家人的说笑声从院墙越出。昏黄的光洒落在地,他走着走着,忽地垂眸看向湿润的青石,那上面倒映出两人的身影。
到了客栈,紫星把绍英扶到床边,让她靠着床柱。
“先别躺下,坐好。”
他出门找了小二,把药并碎银拿去,让帮忙煎药,又另找个婆子来,并一身女子的干净衣裳。
小二接过,高兴地办事去了。
等人来后,紫星站在门外,凭着围栏看向楼下正喝酒吃饭的人。目光逡巡过三遍,也无异样。
他便有些无聊地继续等待。
婆子抬着盆水出来后,紫星进去,见人已经换了衣裳,头发散开,也擦得半干,正盖着床褥昏睡,只是那张脸仍旧红地有些吓人。
靠近时,能闻到清淡的草木香气,身上的伤也上了药。那块玉放在枕边。
紫星探手放在她的额上,比先前更加滚烫,连同手也是。
他把床褥往下卷了些,又去浸了凉帕拧干,放到她的额面降温后,紫星便一直坐在床边,待帕子热后,再去更换。
小二送来药汤,是半个时辰后。
紫星端着药碗,原是想拿汤勺喂她,想了想,觉得麻烦,直接把人扶起来,靠在他怀里,把碗沿靠近她的唇。
“张嘴,喝药。”
她眉头紧蹙,仍闭着眼,但唇张开了缝隙。
紫星倾斜着碗,棕黑的药汤缓慢地流入绍英的嘴里,她被那浓稠的药苦地要吐出来。
“不准吐。”
耳畔传来冷声,她终究还是皱着眉咽下去,源源不断的药顺着咽喉进入胃脏,直到喝完,她才极小声地说:“好苦。”
紫星听她抱怨,把她放回床上,盖上被子。
“好了,睡觉。”
这个晚上,紫星又是靠着墙睡觉。天光即将从远际亮出一线时,他睁开眼,起身到床边探了绍英的温度,没再发热,人也睡地正沉。
他到楼下时,把正在一边忙碌擦桌椅,一边打哈切的小二叫住,吩咐他看好楼上那间房。
“要是她醒了,问起我去了哪里,就说我很快回来。”
小二忙不迭地点头应下。
他才到客栈帮工几日,就遇到了这位客人,给的银子大方,好歹明年开春是能送儿子上学堂了。
紫星走出客栈后,在渐亮的天色里,朝南边的大街走,那里有一个骡马市。
混乱轰臭里,各色马匹被缰绳拴住,拥挤一处,马蹄飞踢,伴随嘶鸣声,扬起阵阵灰尘。商人在招揽打量旁观的买主,一时讨价还价地争闹。
紫星一路走过,眸光从一匹匹马上掠过,最终停留在角落处正低头吃草料的枣红大马上。
和卖主商议好将马套好车,送到来福客栈后,紫星未再理会背后的似喜似叹,好似那样的价钱让他没得赚。
径直出了马市,去过铁器铺,紫星原打算回客栈,却在路过成衣铺时,脚步一滞。
往里看了一眼,黑靴偏转,他走进去。
“客人要些什么?”
大早,掌柜才搬开门板迎客,就见进来个男子。可她这铺子是专卖女子成衣和绸缎的。再细见他拿着剑,一时倒紧张起来,不敢再说话,只余光看他。
紫星未顾忌那眼神,朝里呈挂的衣裳上看过,合着绍英的尺寸,开口道:“将那件粉色和浅绿的包起来。”
他问:“两件多少?”
当他转向柜台朝里时,要付银子时,又想起昨夜看到堆放在床脚的那堆湿衣,抿唇问道:“这里可有卖……”
绍英醒来时,眼前有模糊的灰影。是白日了吗?
她撑着乏力的身体坐起身,才觉得哪里不对劲,一下子摸向身上,不是她那粗糙地硌手的粗布衣裳,当摸到胸前时,那点不对劲一下子放大,里面的兜衣没有了。
绍英慌了神,又迟钝地想起紫星来。
她求他救了自己,还硬要跟着他,那是他给自己换的吗?
“你的衣裳都被雨淋湿了,我让客栈小二找了个婆子,是她帮你换的。你里面那件衣裳也湿了,我忘记和她说了,”
紫星的声调平稳,他把手里的衣包扔过去,正落在她怀里,“我买了新的,你自己换上。”
绍英起先还没反应过来,只呆抱着那堆衣裳,等听到远去的脚步声,听他道:“我到外面去,你换好了叫我,我顺便叫小二送些吃的来。”
她眼睛看不见,紫星便把每一件事都告诉她,让她安心。
在门关上后,绍英的脸才后知后觉地通红起来,她手捂着脸好一会儿,才放下来,打开了装衣裳的布包。
不知是什么样式,也不知是什么颜色,但摸在手里,都是很好的布料。
直到把两件外裳拿开,最底下才是兜衣。
绍英的手指拂过上面丝线的纹路,辨认着,也不知是不是荷花,她只记得这种花的样子了。
怕他在外面等久,她匆忙脱下外裳,穿好兜衣,又把外袍拉拢系好。
绍英深吸口气,拍了拍自己的脸,朝外喊道:“我换好了。”
门开了又关上,过了好一阵,都没声。
“你在吗?”
绍英等了会,没忍住叫他。
紫星问道:“怎么不换我给你买的外裳?”
绍英一愣,不知他怎么问这个,她只觉得身上的衣裳有些大,没什么不妥啊,不禁道:“不好吗?”
紫星看着她身上那件老妇人才会穿的深蓝色衣裳,没再多说。
“挺好。”
“下床洗漱,过来吃饭。”他说。
“好。”
绍英摸索着穿鞋,才觉出鞋子也不是自己那双,她弯腰摸了摸,又抬起身小声道:“鞋也是你买的吗?”
紫星正摆着碗筷,闻言嗯了声。
“你那双鞋坏了底,不能穿了。”
绍英顿在原地。
他这样的细心,让她心中无措。她起初不过是想有个可以救她的人,想要跟着他,也确实是他所说那样,有个庇护。
可这样的他,忽然让她生出无地自容的感觉。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声音含着愧疚。
绍英望着他,尽管只能看到一团影,不知道他的样子,她还是专注地看着他。
紫星在等她过来吃饭,听到这个问,也是一愣,不过转瞬就说:“你就当我好心泛滥,可怜你。”
说实在话,紫星感觉有些累。
他很久没对无关任务的人,说这样多的废话。
紫星过去,像之前那样握住她的手,要带她去洗漱。绍英却手抖了下,他察觉出,干脆捏着那深蓝色袖口,牵着她到水盆前。
“这是水、帕子、牙粉……”
等她挽好发磨蹭过来,紫星已在桌边等着,把筷子递到她手边,碰了碰她的手指,让她握住。又拿着自己的筷子敲了下那道装有鸭丝掐菜的瓷盘,道:“这是鸭肉。”
敲过栗子炖鸡的汤碗,道:“这是鸡汤。”
敲过清炒笋丝的碟子,道:“这是炒笋。”
“记住了吗?”
清脆的瓷器声响过,他在问她记住摆放的位置没有,绍英明白过来,那双形状好看的眼睛已经红了。
“记住了。”
“吃饭。”
紫星没再看她,自顾自地吃着。他吃得很快,吃好后她也才吃了半碗。
绍英很久没吃过肉了,在不能吃饱时,又怎么会有肉吃呢,她都忘记肉是什么味道了。
她嚼着肉片,在咽下去后还是没忍住哭出来。
泪水砸落在碗里的米上。
紫星朝窗外看的目光恰好收回来,见她不知怎么就哭了,有些头疼,他道:“你是要拿眼泪泡饭吃吗?”
他怕她接着哭,刻意冷道:“别哭了,赶紧吃,我们还要赶路。”
等绍英憋着泪水,腮帮子鼓着扒完了饭,紫星又给她舀了半碗鸡汤。
“喝了。”
他看瘦地几乎没二两肉的她喝了汤,再想起之前吃到那粥和烧地发黑的饭,就想叹气。
小二来收碗碟后,绍英抓着袖子,问他:“我们要去哪里?”
紫星没有直接回她。
“那些人去找你问我行踪时,你对他们说了什么?”
他想兴许是她说了些什么,不然照青枫山庄那伙人的心思,现下早在这镇子上探查他的踪迹了。
绍英这才想起他如今正在被追杀,那自己会不会给他带来麻烦?
“放心,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丢下你,让你被我的仇家追杀。”
难得的,紫星开了玩笑。
却听她担忧说:“带着我,会不会拖累到你?”
她低着头,不辨神情。紫星看着她随手挽的团发,像一朵旋开的秋花,只是那灰色的发带不衬她,他收敛了笑意,认真道:“兴许会麻烦些,但拖累说不上。”
绍英怔了怔,心中像是有什么涌出,膨胀着,渐渐地快要溢出来。
她回答先前他的问,“我给他们指了和镇子相反的方向,我听到他们朝那边去了。”
紫星确实想到这个可能,只是当她亲口说出时,他还是有些微的惊讶。
“你骗了他们。”
绍英忙道:“我不想他们找到你。”
光从窗外落在她脸上,紫星看着那一颤一颤的睫毛,眉梢微扬,道:“可能他们已经发现你骗了他们,正在找过来。”
“那我们现在就要走吗?去哪里?”
绍英想起在院中听到的那么多人,他一个人怎么应付得了?
“不急,你先去睡觉。”
她正急地慌乱,又听他如此轻松地说。
“可方才吃饭时,你不是说着急赶路吗?要是让那些人找过来……”
紫星打断她,“你那时哭地吵我头疼,我才那样说。”
绍英哑住了。
“去睡一觉,接下来你不会有好觉睡了。”
“可他们……”
紫星耐着性子,“这是我该操心的事。去睡,等你醒了,我们就走。”
绍英没办法,她挪去床边躺下时,努力闭着眼想睡,想赶紧睡醒,少给他麻烦,却又想起他的那句话,心中惴惴不安,睁开眼看向他。
她郑重其事地叫他的名字,“紫星。”
缓缓开口,绍英轻道:“要是我拖累到你了,你丢下我好了。”
说完这句话,她就赶紧把眼睛闭紧,翻身朝里睡去。
剑刃上的冷光缓缓下移,紫星的瞳孔才动了动,看了眼那个沉默入睡的背影,无声笑了笑。
他从怀里掏出一块皮,打开,里面插着二十根银针,正是从铁器铺购得,并不精巧。
他从未以暗器杀人,并非不擅,也并非鄙夷此类阴险之物,不过都是杀人的工具,有何高低贵贱之分。只是相比这些,紫星更喜欢剑刃割破咽喉时,听到的痛苦呜咽而已。
可现在的情形,带着她,确实会让他诸多行动受阻。
紫星只想以更快速地方式解决那些人。
明光之下,银针被他一遍遍地浸染了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