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手和盲女》红埃中

7、第五个夜晚

　　绍英原以为睡不着，想躺一会儿后就起来，告诉紫星自己醒了，可以赶路了。

　　但脸贴在柔软的枕上，没过片刻，她就睡着了。

　　等醒来时，她先是有些恍惚地仰看帐顶，然后起身，在一片寂静中，转眼望向窗边的小几。

　　刚要开口唤他，就听他道：“我们该走了。”

　　绍英急匆匆地收拾妥当，把他买的衣裳都装进包袱里，想了想，又把那块玉一并塞进去，没再像之前放在心口。

　　昏暗的视线里，一只手伸过来，握住了她的手。

　　绍英还是如之前颤了下，没能习惯，但这回紫星没松开，把她另只手的包袱拿过来，拎在臂弯，解释说：“等会要下楼，你要是不怕摔，那我就松开。”

　　这样一说，她反倒主动抓住了他的手指。

　　他的手掌大而温热，却又硌硬。那是十余年，日积月累练成的厚茧。

　　她有些红了脸，问道：“我是不是起晚了，耽误了你？”

　　更像是掩饰她此刻的无措，紫星没揭穿，他带着她朝外走。

　　“你睡了不过一个时辰，不晚。”

　　到楼梯处，他提醒。绍英小心翼翼地跟着他的步伐朝下走，一路上，可以听到周围嘈杂的声音，多是男人，赶上晌午，正吃饭菜和饮酒，伴随谈天说地的粗言。

　　有一个大汉喝地熏醉，正好看到从楼上下来的两人，不免嘴大地朝同伴示意那个女人长得好看，可惜是个瞎子。

　　紫星听到这话时，朝他轻瞥去一眼。

　　那人登时被这突来的眼神吓地瞪圆了眼，像是有什么瞬间缠绕上他的咽喉，这才注意到女人的旁侧，还有一个男人在。若不仔细看，他仿佛不存在那里。

　　出了客栈，门口停了辆马车。

　　正是今早的枣红马，只是套在它身后的车小，只能容纳一人。

　　紫星把绍英扶进去，又把包袱丢到她怀里。小二早听了吩咐，将备好的纸包并水囊递来，他也都给她拿好。

　　“要是有事，记得叫我。”

　　叮嘱完，见她点头说好。紫星才登上车辕，握起缰绳，挥动鞭子驱马。

　　凡出任务，若是允许的话，他惯常是骑马。上回赶车也忘记是什么时候了。

　　起初赶车并不快，又是在镇上平坦的路上，绍英并不觉得难受，可随着热闹人声远去，耳中开始有鸟鸣声和簌簌的林叶声，路上尽是嶙峋石块，她被时不时的颠簸震地发晕。

　　抱着一堆东西，绍英白着脸，趴在小小的窗口透气。

　　她没有出声叫他，透了会气，就靠在车壁上闭眼，在晃动中睡了过去。

　　等被叫醒时，已不知过去多久。

　　“喝水。”

　　手边递来水囊，绍英下意识接住，喝了好几口。

　　见她脸色好转些，紫星道：“下车，到外面坐会。”

　　“好。”

　　面对他的话，绍英总是照做。搀扶他的手臂下来，身体仍旧有些发软。

　　紫星已在一旁用枯枝生了火。

　　深秋的夜间冰冷刺骨，尤其当林间的风吹袭过来时，衣衫猎猎作响。绍英坐在块方石上，身上的宽大外裳更是被吹得袖子鼓起，冷风直往里钻。她忍不住朝火更近些。

　　骤然地，一件衣裳扔到她头上，把她整个人严实盖住。

　　“穿上，别生了病，这里没大夫可以看。”

　　紫星去车内取了那件粉色的棉衣给她，又拆开纸包内的干饼，串到被剥皮的树枝，放到火上烤软。

　　绍英莫名心虚，怕给他添更多麻烦，忙把衣裳穿好。

　　紫星一边转动着树枝，一边侧眼看她。里面是深蓝色，外面是粉色，怎么看，都变扭地让人想笑。

　　“现在是晚上了吗？”

　　听她问，紫星回道：“快要入夜了。”

　　“那我们等会还要继续赶路吗？”绍英缩着身体，双手叠在膝上趴着，转头问他。

　　“要，等你再休息半个时辰。”

　　他把烤好的饼递到她手边，像先前碰了下她的手指，“拿去吃。”

　　绍英捏着饼没吃，还是望着他，语气中满是担心，“他们有很多人，应该有二十一个，要是他们追上来，怎么办？我们还是快些赶路好了。”

　　她真怕自己拖累到他，那些人一定不会放过他的。

　　紫星先是有些诧异她能听出青枫山庄追杀他的人数，听她接下来的话，唇边泄出笑意，道：“你不休息，那马也要吃草才能接着跑。”

　　他下颌微偏，望着她渐渐泛红的腮，再移到她那双眼上，看了会，又转回边缘烤地焦黄的饼上。眼帘低垂，遮住里面的情绪。

　　他忽然问：“你的眼睛怎么回事？”

　　嗓音仍旧平淡，裹挟在秋风里，有了凉意。

　　绍英啃着饼的动作顿住，她没料到他会问这个。从第一次见面起，那么多回两人在一起，他从来没问过。

　　她慢慢把咸香的饼咽下去，无神的眼眨了眨，呐呐地说：“小时候生了场病，没钱买药，就看不见了。”

　　六岁那年，陶县被几十年难遇的水患波及，千里良田被淹，家里穷的揭不开锅，哪里还有钱买药，她原本还有右眼可以看见。可后来有人趁着天灾来买孩子，她就被爹娘瞒着卖了，为了换粮食给弟弟妹妹。

　　她的眼睛也彻底瞎了。

　　但她想，比起那些遭难的人来说，自己还有命在，已算得上是幸事。

　　紫星看到她唇畔的浅笑，只是那笑很勉强。

　　他收回目光，没再说这件事。

　　“他们没那么快找过来，即使来了，你也不用怕，只要我不死，你就不会有事。”

　　这番话出口时，甚至有几分冷酷和漠然，但绍英弯了弯眼眸，朝他嗯了声。

　　第一回见到他，她就在猜测他的身份，可现在他愿意说出这样相护的话，她却不想问他是什么人了。

　　哪怕他真的杀人如麻，她也要跟着他。

　　只要他不嫌弃她。

　　青枫山庄的人，紫星并不怕他们的追击报复。这次外出，不过是他的杀手生涯中，一次微有波澜的任务而已。

　　三年前，他为了完成往生楼的绝杀令，在外奔波蛰伏，昼夜不休半年之久，几乎被围攻砍断手臂，滚落山涧，在雪里埋了两天，也死里逃生。

　　没有比那次更凶险的。

　　若按原先的计划，这时青枫山庄的人已经全部解决。

　　茫茫夜色里，紫星驱马继续往南方行进。在清冷月辉下，他轻哼着无名变调的曲，却面无表情地盯着幽静林间的双双绿眼。

　　到第二日，绍英在车里颠着，脸色难看许多，只能喝下些水。

　　紫星问她是不是难受，她摇头。

　　他让她等，去了许久，绍英怕地喊他名字时，他回来了，不知去哪里摘了包叶子，已经洗干净的，让她放在嘴里嚼，味道没了就吐掉。

　　绍英照他的话做后，嘴里都是冰凉香甜的气味，果然好了些，头也不那么晕了。

　　沿着人迹罕至的松林再走走停停三日，那些人还是没追上来，绍英终于禁不住疑惑地问：“他们不会再找过来了吗？”

　　她以为安全了。

　　但紫星平静说：“会来，不出两个时辰，就会见到他们。”

　　这几日，他留了线索在路上，吊着他们，就是为了在人精疲力尽时，省些力气除去威胁。即便那些人中最聪明的陈柯，在被欺骗后得知真相，断不会想到他在逃脱的路上，会留在半道截杀他们。

　　陈柯此人，表面温和，却最为刚愎自用。

　　这些事，绍英看不见，自然不知道。听他这样说，一时松懈的心紧张起来，绷地呼吸都变了。

　　马车再走了一个时辰，紫星将马勒停在一处草地，把缰绳捆扎在棵槐树上。

　　他来到车前，朝里道：“下车。”

　　绍英掀帘伸手，紫星扶着她，牵着坐到低缓的坡沿底，低头对她说：“你在这里不要走动。”

　　“你要去哪里？”

　　绍英仰面看他的灰影，紧抓着他的手。

　　“他们快来了，我去解决他们。”紫星望着她蹙起的眉。

　　绍英愣了下，像是明白了他的用意，眼睫轻轻颤动，鬓边的发丝随风飘动。

　　良久，她极力朝他露出个浅淡温柔的笑，“那我等你回来。”

　　她松开了他的手。

　　紫星抿了抿唇，低声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