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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缘命 ...

  •   ——

      对于汤玉华轻声细语的一问,商白翁脸上擦出一瞬罕见的怔愣。

      而女人没有丝毫要勉强商白翁给出确切回答的意思,做母亲的怎么可能不明白,这个答案已经藏在眼前这个,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不善言辞、稳重可靠的儿子心里了。

      当然,少年人的心思与端倪,早在最藏不住心事的青涩年华时,就已直白而浅显地摊铺在明晃晃的天光下。

      汤玉华想起了什么,两只手搭在轮椅扶手上,转过头打量起了他们背后这方不算宽敞,但收拾干净规整的早餐店——

      “当年,周家那个小先生批给你的商圈铺面你不收,补助金丢在银行里几年也不取。那段时间,我是真的怕你心底里压得芥蒂太深——”

      “芥蒂”两个字说出口,这位看似目光落在早餐店里,实际一直在细致关注着商白翁情绪的女人忽然发现,这个词语并没能在儿子冷静的脸孔上掀起些微情绪,甚至眼前这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彻底显露出刚毅的脸颊,仿佛没有波澜的深潭

      ——那是一种时过境迁、皮上瘢痕和增生的息肉都不会再疼痛的成熟与从容。

      这令汤玉华稍松了一口气,可紧接着随之而来的却是更隐恸悲凉的心疼,这□□无法衡量的心疼紧紧揪住了一个做母亲的心。

      事实上,她本来想说,五年前的商白翁,一双眼下总是带着青黑,嘴角永远干得开裂爆皮,在那年淋漓混乱的盛夏里,一张年轻惨白脸孔上没有悲更没有喜,面对南华,面对那个满腹歉意、姓周的小先生,甚至在面对大象那些老队员和家里人时,他给这些人的印象仿佛永远都成了行尸走肉,犹如一棵即将枯死的梧桐树——唯有对待摇篮里一只新生脆弱的商领领,当穿着校服的他走到摇篮前,俯身抱起那团柔软、稚嫩、温热,如雏鸟般的小小生命时,长得过眼的额发垂下几缕来,那双黑色的眼睛——旁人才勉强可以从那双干涸失魂的幽黑瞳仁里找出些许动容的生机。

      “有时候妈宁愿你没那么懂事,那些道理那些话,你可以捂住耳朵不去听的。”

      ——面对失魂落魄的儿子,汤玉华一面忧心,害怕寡言少语的商白翁会从心底里生出怨,怨“害”他父亲商寻失去了生命的南华货轮,在最好的年华沉锢在无法消解的偏执和崩溃里,怕他迷失自我从此人生只剩下倒退的进攻;可一面又矛盾,看着那越来越消瘦的肩膀裹在单薄校服里,来回奔走都吹起空荡荡的凉风……汤玉华不止一次,忍无可忍,在无人陪床的夜晚坐在病床上,死死捂紧嘴压低声音啜泣整宿,因为太过心疼:明明她的儿子还在上高中,一个即将高考的孩子在一夜之间突然失去了他挚爱的父亲,生活和家庭的重压那么可怕,他为什么不能崩溃,为什么不能不解,凭什么不能抗拒不能逃避?

      明明谁都没有权利要求他,必须在日出之前长大成为沉默可靠的顶梁柱——

      可年仅18岁的少年居然还是做到了。

      汤玉华甚至不敢细想,他的儿子到底熬过了多少个苦痛崩溃的黑夜啊,才走出了他自己原本规矩坦荡的世界,忍耐残酷的困苦与平庸,一而再,再而三地压膝,跌跪,又站起来——

      才终于给所有人撑起了庇护安稳的光明。

      只是有一点点想的念头,她这个做母亲的就恨不能痛彻心扉,撕心裂肺。

      商白翁宽大温热的手握了握母亲微动的五指,越来越深的天色挤碎空气里稀薄的氧,人的一呼一吸间满满都是肺部被压抑的丝丝疼痛。

      “后来知道你终于开口,主动跟人家提要求了,我还松了口气,不是因为你终于知道去要些什么东西,那不是你爸爸创建大象,救命救人的初衷。”汤玉华怜爱地拍拍他的肩膀,“我就是,妈妈就是觉得你——”

      汤玉华说不下去了。

      商白翁用力咬着后槽牙,一双眼底翻滚着涌动不息的愧疚,汤玉华别过脸去,她瞧见了门口柜台桌子腿上那一连串五彩斑斓的卡通贴纸,秀丽的眼睛里才慢慢浮现出了柔和的笑意:“都贴这么高了。”

      商白翁也循着看过去:那些最靠近地面的贴纸已经褪成了灰白色,贴纸边缘沾上了从门外吹进来的灰尘和蜘蛛网,失去了黏性翘得老高,后来又被人用透明的胶带一丝不苟地重新贴了回去。

      那个自打出生就生得可爱软糯的鬼精丫头,简直人见人爱,无人不宠,靠卖萌撒娇,眨巴眨巴葡萄眼从其他人手里换得来的贴纸玩具不尽其数;小猴儿精不到一岁就知道两手抱住木头桌腿,屈着两只藕节似的白胖短腿原地打哆嗦,颤巍巍从布兜兜里掏出最好看一张贴纸,“啪叽”拍在这根陪自己训练站立,沉默可靠的木头伙计身上。

      后来,商领领的第一次踮起脚尖跳高高,手腕上的银铃铛甩得激动起劲,跳没电了就就地咕噜到桌子下面,指头尖尖顶着最漂亮的太阳花贴纸,兴奋地粘在桌子腿最底端;当她第一次用剪刀剪掉老歪的山羊胡,被睡醒发觉的老歪气得绕桌子转圈追,又“呲溜”躲进桌子底下的时候,手忙脚乱“逃命”间隙还不忘慌张拍上一张愤怒的大力水手。

      家里人宠她,其他人更是,Ivory专门从国外抢回来的芭比周年款,城堡盲盒积木……散财童子似的扔库房,只有拥有最漂亮翅膀的蝴蝶公主,才有资格被小心再小心地贴在木桌腿最平坦的位置上……

      一年又一年,商白翁注意到,那桌上贴得最高的一张小马公主是自己上个月从津门给她带的,都已经“得寸进尺”贴上了斑驳粗糙的桌面,那桌面或许曾被老歪的大搪瓷茶缸压过,公主的王冠被棕黄的浓茶洇出一圈油乎乎的滑稽半圆。

      汤玉华视线在那里停留了好一会儿,似乎从那些童真可爱的贴纸中可以汲取到使她面对儿子时不再失态的精力,她的目光才重新落回到商白翁身上:“那年你要了一家店铺,妈妈也没想到,你会想要开一家早餐店,翁伢,你当时,是怎么考虑的。”

      他是怎么考虑的?

      商白翁偏了偏头,灰暗的树影和珠串似的檐下雨就落在了眼里,他沉默了少顷,半晌轻轻说:“忘了。”

      “当时”已经是一个太过遥远的词汇了。

      商白翁鼻端嗅到水泥地面蒸腾的土腥气,他的目光一一略过店里的粥桶、柜台、桌椅板凳,恍惚间似乎再一次听到有人清凌爽朗的笑声,在清脆的车铃声里疾驰奔来,又“吱呀”刹停,那熟悉的声音贴上他的耳尖时带着初夏清晨清凉湿润的露水——

      【又见面了啊学长!原来你住校?那干嘛起这么早,果然是学霸的世界才有争分夺秒吗——啊对了,吃面包不,我书包里有面包和酸奶,喏——给你,不客气不客气!】

      【我不住校的,家里人怕我在学校宿舍休息不好,就在学校附近租了个房子……早餐?算了吧,咱们学校的酱肉包好!难!吃!是真的不好吃!豆浆不甜还没味道,还有那个3号窗口的鸡排炸得像火柴——我喝酸奶就好,都已经习惯了。】

      初晨的校园宁静慵懒,那个身影穿着校服,稳稳刹住山地车的车把手,正在抽条长高的男孩一条腿就能支住地面,白色板鞋,清瘦突出的脚踝以及,从淡蓝色的书包里“哗啦啦”掏出蔓越莓口味的乳酪面包,像从口袋里递出贝壳的水獭,在商白翁黑色的瞳孔中映出越来越近的笑意盈盈的模样。

      【对了学长,你家在哪里啊?离得很远吗。】

      【什、什么?龙源区,学长你家也在龙源区?是挨着喜庄大桥的那个龙源区?!我、我家也是!这也太巧了——好巧啊。】

      是啊,真是太巧了。

      商白翁望着地面,极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睫,他的目光垂得很低,眼皮将瞳孔遮住了大半,嘴角若有若无地勾起只有忆起最纯粹美好时才有的浅笑,无端地令人觉得可怜。

      那半块绵软的面包散发出的乳酪香气好像与五年后地面吞吐的湿热腥气汇融在一起,让五年前的两位少年在情窦初开之前,率先感受到了缘分的奇妙,夏日的温度轰然炙烤灼烫起来,他们就顺势烧起了一把熊熊蓬勃的火炬,一瞬间肆无忌惮地燎了原。

      【我家在——嘿嘿,我家小区的西门,出了门马路两边就是两排梧桐树。所以我觉得龙源区的夏天最好,我最喜欢,你呢……你也是吗。】

      是,他们曾经都最热爱夏天。

      夏天拥有最强劲的万有引力,吸纳、碰撞着如饥似渴的灵魂,勇敢和愚稚同归于尽在碧海滔天的树海中,青春是帆。

      “白翁,我知道,是你没有问小豫家的地址的,否则五年前的那个夏天,还有之后那么多的日子里,你怎么可能找不到他呢。”

      商白翁嘴边的笑容消失在冷寂里,眼里重新覆盖了风沙,他的表情看起来,似乎觉得再去反复详细地追溯是乏味而没有意义的,而且商白翁知道——

      不是商白翁没有问。

      而是夏豫没有说。

      那一年,心怀炽烈浪漫,天真地坚信浪漫至上的小小少年,还没有褪去珍贵的童真,他和他幼稚地坚信缘分和命运,时常明亮如星子眼睛里,盛满了向往,祈盼一切猝不及防的美好,羞涩的他和他,在太多要聊的话题,太多要分享的欢喜之外,都固守着一个不越界的小小约定,他们心照不宣地隐去来处,在悸动中羞涩地憧憬着未来某天会一场“不期而遇”的惊喜。

      那年,他们都没有告诉过对方,其实心底都反复幻想了几十几百遍:知道他们生活在同一片天地下,或许还买过同一家奶茶店的奶茶,走过同一条栽着梧桐树的长街,连家都变得更亲切更丰满了起来。

      他和他幻想着某个慵懒颓废的假期夜晚,吃完晚饭走出家门,九点或十点半,在昏黄的路灯下,手里抓着钥匙,耳机里传出沙哑流淌的女声情歌。

      或许就这样独自散步在路上,或是轻轻慢跑着,用胸膛呼吸,嘴巴吐气,偶尔还会遇见一个夜跑的男人或女人牵着一只白色的萨摩耶,或许那蒲公英似的微笑小天使会吐着舌头摇摇尾巴蹭上来,当自己停下脚步,笑着伸出戴了黑绳珠编手链的右手去抚摸它的脑袋时,身后三米、或者五米的地方,会蓦然响起一道声音——

      【学弟。】

      【学长。】

      【你也在这里。】

      【你也在,这里。】

      然后在心跳砰然放大间忽而转身——

      蒙了尘的幻想如倾颓的流沙纷纷垮塌,一阵风吹散了五年的誓约。

      再没有他和他。

      得知商白翁终于肯接受南华的答谢和补偿时,时任基金会副理事长的周炎非常高兴,他把商白翁请到办公室,亲自给他展示并详细介绍了津门旗下的商业版图与所有占股商圈平图,姿态真诚地任商白翁选择。

      可商白翁只向他借了一笔钱,除却大象救援队的基本行动保障资金,仅以私人的名义,六万块。

      这笔在津门连半个卫生间都买不下来的“个人补偿款”,还是商白翁坚持打了欠条按了手印的一笔钱,在龙源区这个十八线老厂区盘下一家毗邻路口店面已经是绰绰有余。

      从此绿豆粥,葱油饼,羊肉汤,水煎包,薄利多销的厂区小营生——

      在龙源区这些上早班下夜班的工人们印象里,好像这个石井牌坊的街角在三十年前就长着这样一家不起眼的早餐店,和其他街边巷尾的早餐铺子一样,仿佛厂里职工的孩子,职工的父母,一代代化纤厂老职工们就是喝着这家“老店”的牛杂汤一路喝到了退休……这些除了上班下班和加班之外,对一切无关的世事变迁都无比迟钝而无感的男人和女人们,他们吵吵嚷嚷踩着初晨的雾霾走进来,满头大汗打着餍足的饱嗝儿出去,踩上二八大杠一窜而前,只要味道不差,没人闲得在乎一家买早餐的开了几年。

      其实,这小店也不过将将扎根生长了五年。

      若真问上一句,他们才会恍然大悟般的醒过来:“呦,那真不知道,开了不老少年了吧?不清楚,反正我孩儿跟我家那口子老是吃他家的油饼。”

      五年的时间有多远?

      远到与商寻同一批次的老队员们几乎都已经因为身体、家庭与年龄这样残忍却现实的原因,逐一退离了队伍,这本来就是一个公益性质的民间组织,人来人往,朝前转动不曾停息,有新加入的队员和志愿者,商白翁也从来没有和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提起过夏豫,就好像,这五年来那个人从他的世界里彻底消失了。

      干干净净。

      远到周炎终于熬走了南华那几个尸位素餐的老东西,也熬走了那个扎眼的“副”字,那一张由商白翁按了手印的借条早轻飘飘不知被周少东家扔到哪个犄角旮旯里,腐烂成灰了。

      远到Ivory和驼海这对性格冰火两重天的亲姐弟仅需要定期内服靶向新型治疗药物,就足够遏制L-29并发症,彻底跌回人间,尤其是Ivory,训练间隙之外,一双八厘米的高跟鞋鞋底像着了火似的脚不沾地,张牙舞爪风火火,一口气能从北半球的冰川燎到南回归线的草原。

      这也难怪周炎和Ivory,甚至与夏豫仅有一面之缘的驼海都能从那个苍白清润的男生与他们队长的接触间,惊讶又好奇地品出一丝微妙的不对劲来。

      汤玉华轻轻喊了一声商白翁的名字,可对方还保持着凝固的动作似乎没有听见。

      龙源区的梧桐树和这座早就老态龙钟、半截身子入了土的化纤厂在同一年扎根,生长,商白翁在恍然间忽地发现,这里没有一处街道两旁不是梧桐树,那他又该怎么去寻找他呢?

      ……他又是不是真的想去寻找他,找到他。

      原来到最后,他发现到最后,居然啊居然,居然真的只能依靠那天真可笑的命运,和所谓的缘分。

      “……”他无比自嘲地咧嘴冒出一声笑,笑着摇摇头。

      【商白翁你好,我是津门慈善基金总会的副理事长,周炎。】

      【由您父亲带领的大象救援队于19号在近海湾抢救的第十三、十四批沉轮海运医疗器械,将全部用于南华儿童重疾医疗救助的“‘心’生”项目,资助全国先心病患儿接受治疗。】

      【您父亲,和由他领导的大象救援队,拯救的不仅是那艘沉船上的海员们与药品,更是数以千计的困难病儿家庭。】

      【对于……您父亲的事,我很抱歉……你有任何要求,只要我能做到,只要南华能做到,请您,和您的家人一定提出来。】

      商白翁什么都没有要,他第一次从坐火车从津门回来的时候,只抱回了一坛轻而冷的父亲。

      汤玉华抚上他的脸颊,指腹擦去了那刺眼的笑,女人的掌心因为体质缘故微微泛凉:“你不想说,就不说吧。妈只是想告诉你,你那时候不容易,妈妈没能把家里的事情扛下来,拖累你了。妈妈觉得对不起你。”

      商白翁断口否认,如梦初醒:“妈,你别这样说。”

      汤玉华当时身怀六甲即将临产,一个孕妇在身体和精神都承担着巨大负担的情况下,骤然面对爱人商寻的意外离世,她所表现出来的坚韧和强大超乎了所有人的想象。

      汤玉华的声音宛如江南的雨散了,只留下氤氲稀薄的雾:“其实你不是怪小豫,你是在责怪自己,没能把所有事都好好处理好,对不对?”

      被母亲点到了最深处的自惭,商白翁本想要否认,但迎上汤玉华满满压抑着疼惜的眼眸,他喉头酸涩得连一句说“不是”的话都吐不出来。

      “五年了,囡囡刚生出来的时候就这么大。”汤玉华慢慢直了直腰背,两只手虚空地比划了个鞋子大小的轮廓,“勉强够个三斤重,不似人家小肝绽鼓鼓,护士把她裹着毯子搁在摇篮里,那段时间我总是从床上坐起来去看,那一小点儿,老让我以为摇篮里只铺了块布巾,生怕谁把她抱走了。”

      商白翁目光落在轮椅踏板上,听见汤玉华的话,冷寂的眼角也叠起一层温柔的波折。

      汤玉华笑着放下手,喘了口气感叹道:“那么软的一个小肉圆子,也不知道怎么长得,一眨眼就长大了。”

      商白翁的呼吸屏了屏。

      或许是回忆牵扯起了汤玉华记忆中那更深远的情愫,她的嘴唇轻微蠕动张合,好像这场凶恶肆虐的雨也能勾拉出某几年清明岁月里咿呀悠扬的老调,浮荡在水洗青碧的细雨中,连语调都婉转绵长成曲子——

      “翁伢,五年了,听起来蛮长,你看囡囡的小辰光,糖一包,果一包,上半日过,下半日过,一日一日,阿会有一日,小丫头长成大姑娘个。”

      只要一想起重新给家里添补了快乐的小天使,动容温柔的神色从母子二人如出一辙的眉眼里划过,只不过女人早已沉淀出过尽千帆的通透,而桀骜深沉的年轻男人,高挺的眉峰间还拢着厚重的雾,总不能轻易挥散似的。

      汤玉华低眼看着儿子短茬利落的发顶:“你上高三那一年,每周放假回家,吃饭的时候总要跟我们讲几句你那个文采很好的学弟,说人家又得了多少个作文金奖,才高一就代表省里参赛,还差一点被哪个学校的老教授看中抢走,给我的印象可深了,把你爸——”

      商白翁抬起了头,从眉梢到眼尾都散发出难言的不忍,汤玉华声音消匿下去,隐下去几秒又重新响起来,飘渺的歌儿似的语调汇入平和温柔的河流里:“把我们吓了一跳,还以为你真要一鼓作气改学文科了呢。结果后来,就再也没听过你对谁提起他了。”汤玉华有些遗憾似的轻叹,又说道:“但我听老歪说,你领队去大禹镇之前,还和他一起去救了一个怀孕的阿姨,在碧湖小区?”

      商白翁在汤玉华的注视下点头。

      汤玉华面露欣慰:“你当时执意要接你爸爸的班,完成他未竟的事业,还有一个原因,不就是想要回报,当年那些帮妈妈缴了医疗费的好心路人吗。”

      “是。”素来冷淡的表情终于有了最明显的起伏,商白翁脸上出现的坚毅肯定像火苗灼得汤玉华眼底发热。

      “你能为了那些素不相识的陌生好心人付出这么多。”汤玉华假装看不到他两条赤裸手臂上干涸的血迹和沾满黄泥正在流脓的大小划伤,只是语调难掩颤抖,“怎么跟小豫,就不能好好聊一聊。”

      “妈,我不知道……”商白翁黑漆的眼底恍过不落实处的茫然,像孩童找不到路一般虚空地盯着前方——

      他只是不理解,五年前,怎么转瞬之间就剩下了他一个人。

      几分钟之前,面对商白翁时出现在夏豫脸上的茫然神情,此刻竟然别无二致地浮现在了他的脸上,他们甚至连声音的喘息起伏都近似得交叠重合:“我不知道……”

      面对忽然了无音讯的夏豫,呱呱落地的妹妹和体虚病弱的汤玉华,他只能在护士的教学下生涩忙乱地给妹妹拍奶嗝抹痱子粉,第一次买奶粉,他甚至连“二段”“三段”都听不懂;他抓着满手沉重的病历单,手足无措地坐在椅子上听医生说明汤玉华身体的情况,那些晦涩的名词比最魔鬼的竞赛物理题还难懂,风光霁月的优等生,更不会知道怎么去托熟人找到更好的医生……

      除此之外还有商寻的身后事宜,身穿校服的男生拘谨地站在规格肃穆的办公室,什么“保险”什么“证明”,派出所、殡仪馆、妇产科、招生办……商白翁不愿再想。

      他只记得,自己钱包里的票据夹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起来——

      对了,那个浅灰色的牛皮钱包还是那个人送给自己的礼物。

      或许商白翁正是恨上了这种面对命运调弄无可奈何的茫然,他才想扳折命运的轨迹,改变一些事情,与之抗争:在无数个无人陪伴的深夜,靠在走廊座椅上喘息的男孩,唯一能汲取到的宽慰与温暖,居然只剩下那些在他没来得及赶到医院之前,帮忙缴纳了汤玉华医药手术费用的好心路人,一夜之间,他居然只能从不曾谋面的陌生人们的举动里抠出一点支撑自己坚持下去的动力了。

      商白翁只觉得荒诞,觉得自己怎么有点儿可怜。

      商白翁高大的身躯畏寒似的微微颤栗起来。

      “你不知道,可妈妈知道。你和你爸爸一样,什么心思都藏着,什么难事都不说。他就是个热昏颠倒的,每次出任务跌伤扭伤了,不敢告诉我,每次都把医院开的诊单药方把藏到床板底下,直到他走了我收拾屋子才发现,那床垫子下面塞了那么厚两沓挂号单。”

      女人被岁月洗去铅华的眼角生出不显眼的细纹,她的声音夹杂着哽意,她一眨不眨地将商白翁的一切都收归眼底:“你这孩子,也不知道怎么,把心思都藏着这一点终归还是随了你爸爸,翁伢,你这样——”

      商白翁鼻腔长长抽了口气,海浪般的泼天歉意与内疚使他面对母亲只能无言以对,沉沉低下了头颅。

      从后厨传出金属碰撞的脆响,或许是倒水的马骄不熟练地倒水动作撞翻了暖水壶,又被他手忙脚乱地扶好。

      “你这样,妈妈很骄傲。”

      即将把自己淹没在海潮中的年轻男人猛然抬起了头,那骤然紧缩的瞳孔倒映出母亲温柔含笑的模样,高大的男人眼尾一点点漫上红得像黄昏的血云:“妈,我……”

      汤玉华拢了拢耳边的秀发,对他轻声笑道:“今朝啰里啰嗦讲了那么多,妈妈就是怕你一个人走得吃力,烦恼牵头皮。”

      商白翁拇指按住眼皮,隐忍着轻轻摇头。

      半晌,哑声说:“我晓得个。”

      沉思的乡音被蓦然应和,藻荇似的轻摇着浮出水面,汤玉华眼中闪过些许许讶异,她眼角浅细纹路里也沾了零丁的笑。

      “妈妈不求别的,就希望你能好好的,开开心心,平平安安。妈妈不是在要求你接受什么,你有权利决定自己的一切,如果你真的觉得,小豫是你迈不过的坎,其实也不——”

      “妈。”

      商白翁眼底布满红丝,锋利的下颌还粘着出血的剐蹭伤,他很深很深地吐出一口热气,单手撑住轮椅,单膝跪地,以一个投降一般的俯首姿势,将头压在了汤玉华膝上的毛毯,时间很久很久以后,这匹伤痕累累的野兽喘息着喃喃:“可我真的欢喜他。”

      商白翁宽大的手掌紧紧抓着轮椅扶手,颤抖,一滴清透的水砸在地面上,溅起微尘,汤玉华听见了他深埋在下那哑涩艰沉的声音,一句句,用记忆里悠远的乡音喃喃重复着,“欢喜得莫得命。”

      ——真是,终归还是,随了他那个专情又傻的父亲。
note作者有话说
第58章 缘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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