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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等谁 ...

  •   ——

      手推轮椅的脚踏板碾过薄平锋利的金属门槛棱,发出顿挫的轻响。

      哒咚——咔啦。

      两年前初夏的某天,住在商白翁家楼下的王婶子曾提了一网兜黄米血枣糕上楼来敲门。

      平日里帮着看顾领领颇多的老邻居,左右手在围裙上揉搓个不停,王婶站在门口犹豫半晌,临了下楼前挺不好意思地提了一嘴,老旧的单元楼几乎没什么隔音效果可言,她家新添的小外孙子闹觉闹得厉害。

      尽管对方脸上带笑,只说是来送糕沾喜气的。事后老歪还是打了个电话把这件事告诉了正在津门训练的商白翁。

      这之后没两天,商白翁就趁着训练间隙从津门了赶回来,他用队里淘汰下来的旧橡塑胎皮给轮椅后轮的大轴套箍上了三圈皮垫,使那金属轮毂从此滚过平地时安静得几乎再听不见一丝声响了。

      因而眼下这轻小的剐蹭声并不刺耳,甚至在坚硬的地面上压出一种可以抚平惶涩的沉稳。

      轮椅后面的马骄小心地把轮椅从后厨门槛上推过去,接着将搭在手臂上的灰黑色灯芯绒毯取下来抖抖展开,弯腰铺在了面前坐轮椅的女人膝上。

      “翁伢。”

      面容温婉的女人从轮椅上抬起手,轻轻拍了拍马骄的手臂,小声对他说了几句话,后者就绷着嘴摇摇头,看起来依旧很不高兴的样子。、

      汤玉华乌黑的盘发被倏忽吹起的穿门风吹散了些许,明秀的女人一只手搭上耳畔将发丝勾掖回耳后,商白翁连忙走上前去将那条薄毯拢到她整个腿部,接着替下了马骄的位置,沉稳地将她推到了早餐铺的门口。

      反光的粥桶和桌面接连折射出一圈圈色泽舒缓的绿影,这块压抑到连空气都阻滞缺失的空间好像严冬被和煦的春风钻开一道缝隙似的,终于迎来了松懈的转机。

      松开轮椅把手站到旁边的马骄斜睨了商白翁一眼,显然还处在跟商白翁置气的情绪里,兄弟俩之间一句话也没说,马骄站在边上看了一会儿,就转身回了后厨。

      等他拎着大包小包再出来的时候,商白翁已经把汤玉华推过了早餐店大门,他绕到轮椅正前方,两只大手轻轻一抬就把悬空的轮子从门槛内搬了出来。

      即使连日的泼天暴雨,盛夏白日里的气温也远没有低到需要穿羊毛衫的程度,汤玉华身上那件草绿色针织开衫与门前的梧桐树影色泽相近,上下交映为女人的脸孔添了两分自然的鲜活,却也很容易使人生出一种她的身体不甚强健的初印象。

      “妈,直接去车里吧,外面冷。”

      商白翁力气很稳,轮椅被当空提起时汤玉华的身子晃都没晃动一下,她低下眼眸静静看着儿子硬黑的发顶,忽然出声喊了商白翁的名字——

      “翁伢,刚才是谁跑出去了,怎么也不打个伞。”

      后厨边上的马骄闻言看了商白翁一眼。

      搭在扶手上的五指不动声色地拢紧,明明这片嘈杂的天地吸纳不了全部的人声,可面对汤玉华落下的话音,商白翁还是久久地沉默,他沉默着低着头,水珠痛击树梢的“沙沙”噪响似乎成为他假装没有听见的劣质伪饰。

      汤玉华看着自家儿子这样的反应,就没有再重复问他了,直到商白翁换了个方向半蹲下来,低下头细致不苟地将汤玉华的薄毯一寸寸整理平整。

      肆虐的雨水扑甩在他宽阔的肩背上,汤玉华看着看着,忽然眼里就弥漫出尖锐而摧心的疼惜,她鼻尖莫名涌上一股酸痛,忙深呼一口气转开脸看向外面地动山摇的殃祸。

      “嗯?”商白翁听见汤玉华的呼吸声,与母亲一脉相承的漆黑眼睫垂遮了眼底浓稠的思绪,他低着头将汤玉华的裤脚扥直盖住脚踝,又将毯子朝下拽了拽确保能够严实抵挡钻入裤脚的水汽,直到天边又劈下一道惨淡的电光,他终于轻声张口:“妈,怎么了。”

      “刚刚,是不是小豫?”

      商白翁整理毯子的动作一滞,在汤玉华耐心而隐含了愁绪的目光中,年轻的男人沉默着没有给出回答。

      汤玉华露在裤脚外的脚腕已经不再有一丝病态的柴瘦了,这都是商白翁日积月累精心按摩和周炎请来的理疗师专业复健的成效。

      短密的灯芯绒被粗粝的指茧无意识地搓磨成一揪揪乱团,像雨里的绵羊被打湿的羊毛,攒拧的毛缕被汗水浸成水泥灰色。

      在一派异样的沉寂里,汤玉华摘去了商白翁发隙间一朵草叶,用舒缓的声音说:“我听骄骄说,外头来了个长得清清秀秀的男孩。”她语气自然地掩去了马骄那怒发冲冠的表情和口无遮拦的告状,“是不是小豫?”

      无形的秒针在湿漉漉的雨雾里淌过了长久的三圈,商白翁盯着地上坑洼中浅亮的积水,终于轻哑地应答了汤玉华的话:“是。”

      ……

      石牌坊的额枋檐顶“滴滴溜溜”砸下一线延绵不绝的水串子,粗糙雕刻的石头脊兽早已被风雨洗平了纹路裂隙,糟乱散碎的树叶,枝杈和草籽填藏在沟沟缝缝里,只等哪个不幸运的路人走过,被风一吹“吧啦”砸到脑袋上。

      ——夏豫茫然地站在路边,抬手从湿透的发丝间捏出一粒小小的褐色梧桐籽,又从衣领里摘出一颗,随手一抛没于奔涌的河中。

      他几乎是以奔逃的狼狈姿态从商白翁家的早餐店里离开的,夏豫听见商白翁在背后焦急地喊了自己的名字,可那道熟悉的女声在他颅脑中更是震耳欲聋,好像要把他心底所有掩盖、心虚和恶劣都当面撕开,他不敢。

      夏豫不敢。

      直面面对是身体本能为他排除的首个答案,夏豫紧张得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他只是惊惶失措地穿过了石牌坊,踩着激流沿路一直朝南小跑,好像背后有能烧尽一切的火龙咆哮着冲出来——

      他一边快走一边喘着粗气转过头去,隔着雨幕远远望见廊下那道身影,那道几分钟前还近得与他几乎交颈,呼吸都滚热的高大身影此刻却半蹲在地上。

      远远的,夏豫甚至觉得商白翁正朝着他这边张望过来,而他的对面却已然被环抱粗的梧桐树干挡住了,夏豫站在梧桐树后面,他看不见商白翁在对谁说话,只是从这样的角度看过去,商白翁像正是单膝半跪在梧桐树前,仰着头颈与一棵摇曳的树说话似的。

      滴滴——!

      夏豫猛然间回神,被一声车喇叭吓了一跳。不远处,一抹熟悉的明黄色晃过视野,他看见一辆铲车正缓缓从石井庄口拐弯驶来。

      “……”

      比夏豫之前乘过的那辆车更夸张的载人数,铲斗里居然满满当当坐了六个成年男人,车架两侧还各挂了四个工人,驾驶室顶上用尼龙绳捆了一堆七七八八的脸盆塑料箱,夏豫看见驾驶室玻璃上印着三四只肤色不一的手巴掌,忍不住倒抽了口冷气。

      如果是夏豫之前被塞成了沙丁鱼罐头,眼前这辆铲车这简直就是鲱鱼罐头,密闭的驾驶室光是看着都快腌入味儿了。

      车驶进路中央,夏豫湿漉漉的眼皮一眨,看见马路对面有三个手挽着手的女人从台阶上跳下来,淌进急流中,又一个接一个借力扒上了铲车车头。

      一条拧巴得窝囊的红色条幅耷拉在车架上,上面“灰鹤化纤—员工运输车”几个黄色漆印字由于赶制仓促,撇捺笔画已经被强劲的雨水冲褪成瘢瘢癞癞的散粉状。

      条幅的一端被攥在一个挂在车架上的男人手里,这人一看就是管事儿的,身上罩了件窄巴巴的绿马甲,由于尺寸不合,箍得他活像个被涮了酱油准备上锅的白糖肘子。

      男人可能自己也嫌勒得肋骨喘不上气,秃掉半拉的眉毛一直死死拧着,三个女员工上车的时候,他一边不耐地伸手把人拽上来,一边单只手撕开了马甲的扣子,腆出一瓢三层白花花的肚皮,吸气——

      气沉丹田一声吆喝,惶惶炸醒了整条街:“化纤厂!还有走的没有!没有车可不停了昂!!!”

      哗啦!

      连树上的积雨都被震得“飒飒”落地。

      夏豫不久前刚刚见过那三个女人,知道他们都是去厂里抗洪的。

      下一秒,他忽然想起来吉时语说的话,没等他多加思索,铲车发动机就再次“嗡隆嗡隆”启动了起来。

      就在这时,扒在车沿上的其中一个女员工看见了大树下的夏豫,她转头跟同事耳语了两句,指指夏豫又指指后面的早餐店,另一个人也看过来,接着双手圈在嘴边朝旁边的白肚皮工头喊了两声话。

      下一刻,嗡鸣的作动声先是熄灭下去,随即硕大的车轮胎缓缓拧动,铲车车头居然朝向夏豫这边开了过来。

      “哎!路边儿上那个!”工头一开口嗓门亮堂堂像个砸到地上的响钹,“哎!你是去厂里做活的不是?几长丝车间的?”

      “我刚刚听见他跟那胖孩儿说啥技术员呀啥的……”女员工索性摘了遮雨的帽子跟边上的同事嘀咕,把狼狈湿淋的夏豫上下打量着,“现在瞧着不像呀,这也忒小了吧?”

      “应该错不了吧,估计刚进厂的。你瞧刚才跟他一起那小胖儿还穿着咱厂发的衣裳呢不是?”同事说完,看看夏豫,“嗐呀”一声,“咱厂新招的技术员哪个不显小,物管处老庄他儿子脸瞧着比这孩儿还小哩,人家现在都快干到工长了。”

      夏豫被响钹工长的嗓门震得一个激灵,他下意识想要摇头否认,下意识扭头去寻找身后的什么人——

      “我不——”

      啪啦。

      这一刻,他的听觉好像瞬间被无限延扩到了整条长街,夏豫回过头时,那廊下大敞的门口,马骄正用力地跺脚,暴躁的水花四溅乱飞,夏豫清晰地听见他的鞋底踩碎水花的脆响。

      马骄表情极度不耐地低头跟商白翁说着什么。商白翁半跪在那棵“树”的膝畔,分明是满身骨头硬得砸一拳头都是血和泥的高大男人,此刻却安静地垂下头颅,仿若孤狼收起尖锐的獠牙,照拂着,温顺着,露出罕见的柔软与青稚来。

      夏豫视线下移,一只轮椅的把手陡然刺进他视网膜中。

      铲车上的员工只看见梧桐树下的年轻男孩突然间脸色变得煞白,好像被什么蛰了眼似的慌忙朝前走了两步,又茫然无措地摇头往后退,偌大的天地间他蛰红了眼,走也没处走,忽然可怜得让人心疼。

      轰隆隆——

      嗙!!!

      雨势轰然加大,有什么东西重重砸断了楼顶的彩钢板,白肚皮工长被一声炸雷轰得差点从铲车吓下来,抓紧了栏杆不说二话火燎腚似的扯脖子催喊:“算了算了不管哪个车间的都——诶呦日操!差点儿轰死个恁爷爷个鳖孙咯!那谁!快快快!先上来!”

      于是这一刻,夏豫想逃走了,像一个无处可去的人拼命把自己缩紧……

      ……

      马骄扶着汤玉华的肩膀,轻轻搡了搡,气闷道:“舅妈,劝劝我哥呀。”

      汤玉华没有说话,只是侧头拍拍他的手背,带着安抚的意味。

      马骄又瞧着商白翁:“不是我说,哥你也真是的,对个外人比对你弟还好。”他刚说了半句,忽然又顾忌着汤玉华在场,声音旋即咕哝得像蜜蜂嗡嗡:“我爸前两天叫你喊周家帮帮忙把派出所那回执抹了,也没见你这么大公无私。”

      “你以为南华的手能从津门伸到凤野么。”商白翁拇指和中指圈起两下掸掉膝盖上的泥水,接着站起来,威人的逼压一下子铺弥开来,马骄目光闪烁不自在地别开眼,就听见沉声道——

      “法治社会你以为演电视剧么。不想踏实上班,撺掇员工打牌喝酒,喝醉了还敢到对家酒厂仓库泼油漆。”

      当着汤玉华的面被商白翁一桩桩摆出自己干过的糟心事,马骄脸色果然更难看了。

      商白翁却丝毫没有给他面子的打算,冷眼凝视:“没多关你几天,已经是看在你妈跟人家竞争对手求情,说你要马上考文凭上大学的份上了。”

      马骄闻言立刻不以为然地“嗤”一声,掀着下巴理了理衣领,“我都多大了还考大学,考屁。到了不还得来我家酒厂给我爸打工?切,一张破文凭谁爱抢谁抢,我可不上去那什么窝囊学。”

      商白翁半个字都不想跟马骄多说了,只是那副冷厉的眼底在马骄嗤之以鼻的高傲神情下,悄然溜走了一抹黯淡。

      汤玉华一边静静听着马骄满不在乎的言辞,一边用食指勾起开衫上一根多余的线头“嘎嘣”拽断,等兄弟俩的谈话再一次不欢而散,她温声开口道:“骄骄呀。”

      “哎,咋了舅妈。”马骄弯腰,“你说。”

      “好不好去厨房给舅姆倒杯水呀。”汤玉华温柔地笑道,“舅姆渴了。”

      “水?我车里有矿泉——”

      汤玉华垂首慢慢展平毯子上的褶皱,手指轻轻拂去了膝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商白翁也看过来,马骄眼睛左右扫了两下,放下手,了然地点点头,“行,那舅妈你等等,我去找找。”

      门廊下又一次只剩下了母子二人。

      汤玉华看着马骄离开的背影,轻声说了一句,“骄骄被惯坏了。”

      “嗯。”商白翁重新半蹲下来,对汤玉华的话表示肯定。

      “我听领领说了,你昨天是不是跟人家吵架了。”

      这个“人家”自然指的不是马骄,商白翁心知肚明,他的下唇被牙关从内侧咬住了软肉,磨了两下,分明成熟凛然的脸上,因此却显出一种略带幼稚的倔强和不甘来。

      汤玉华看得有些好笑,问:“你是什么时候遇见小豫的?”

      商白翁宽阔厚重的脊背上下耸动了一瞬,没吱声。

      “你这孩子,上高中的时候也不知道请人来家里吃个饭,妈妈只在你高考那天见了小豫一面,不过就一面,妈也知道那是个好孩子。”汤玉华看儿子几乎要把唇角咬穿了,不由得浅叹了口气,喃喃道:“怎么还吵起来了呢。”

      “妈,我不是因为这个。”

      汤玉华的薄毯被风吹动了,她用手压了压,“小豫当时只是想给妈妈买杯红糖水。”女人似乎陷入了那场闷热火燥的回忆里,她偏头望向空无一人的石牌坊街,“妈那时候怀着领领,喝不了凉的。”

      商白翁下颌绷出隐忍的线,哑声说:“妈,我不是因为——”他张开嘴深深换了口气,仰起头凝视着檐顶圆灯周围的密集黑斑,商白翁眨掉眼睛里的情绪想要把话说完,可汤玉华却开口了,她说:“妈知道。”

      “那年夏天,你天天往外跑,家里的座机手机电话谁都不让动,妈知道你后来,是拖到时间实在不能再拖了,才动身去津门的。”汤玉华看着他,“翁伢,你那时候,那个夏天,是在等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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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等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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