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6、眼泪 ...

  •   ——

      夏豫纤细的脖颈在空气里极其轻微地左右晃动,他被水雾蒙蔽的双眸凝视着商白翁之时,居然冒出了一种要恨不能将他背后所隐瞒种种都刺破掏撕的狠意:“我真的不知道,我不知道什么病会重到要签病危通知书的地步,来,你告诉我,你说啊。”

      夏豫是一个很少去医院的人,小区诊所几乎可以满足所有头疼脑热、小病小痛的治疗。

      可偏偏从小到大,夏豫为数不多的几次踏入医院大门,都不是为了看病——

      第一次是等待醉酒被人打进抢救室的夏守荒,那该死的厂医院大厅黑黢黢像个牢笼。

      第二次是临产出了车祸的汤玉华,手术走廊的灯白森森罩在他脑袋上。

      第三次……是祝曼,又是兵荒马乱的一晚,好像给这场百年难遇的洪水浩劫镶上一枚记忆烙印。

      他从来没有想过,如果那沉重冰冷的大门里躺着的,是生死不明的商白翁会是怎样。

      夏豫突然嘶哑了声带猛然间提高音量,“你说啊——!”

      商白翁再也开不了口了,眼底铺天盖地的痛恸顷刻间漫化成骇人的血色。

      “难道你没有像人间蒸发一样消失了整五年,现在直接就以一个救援队长的陌生模样出现在我眼前吗?你没有吗!”夏豫牙关颤栗不止,他阖上抖动的眼皮,这一刻他感到肋骨中间裹护的肺脏都在急速紧缩着,血气沸腾冲上头顶,他脑海中不可抑制地回想起那天的初见——

      那未能成行的凤凰水库之旅,和穿着小白裙蹲在车后抓蜗牛的商领领。

      那一天,和漫天暴雨雷鸣相随而来的,是被迎面一击重重钉死在原地的他,穿着单薄的夏装令夏豫猝不及防地把胸膛和软肋暴露在了激烈暴||动的风雨里。

      那天攥握成拳的手指掐破在掌心的疼痛似乎还有残留,他眼睁睁看着全然陌生的商白翁从绿影潋滟的远处越走越近,五年未见的恋人用那双陌生冷淡的瞳仁轻飘飘看了自己一眼,然后从他腿边抱起商领领,再头也不回地离开。

      那天之后,凤野省彻底沦陷在滔天洪水的荼毒中,夏豫也一脚跌回了逃避纠缠了五年的梦魇里。

      “你说你高考后那个夏天曾经找过我。”夏豫嘴角扯出一抹自嘲的弧度,他稍侧过头,看见了商白翁手臂上因为极度忍耐而劲硬暴起的青筋,那抹笑意就又慢慢消失了:“你手机里有我的照片……你明明就放不下我,可,可我宁愿——”

      在夏豫从牙关间吐出下一个字节的一个瞬间里,商白翁从他那双疏离而绝望的眼神中,骤然意识到了什么令他本能恐慌与抗拒的预感,他猛抽一口气脱口打断夏豫:“夏豫!”

      “我宁愿你从来没有找过我。”

      噼啪——

      摇摇欲坠的梧桐树还是没有抵抗得了强风烈雨的猛烈侵蚀,凌迟后的斩首来得突兀而壮烈。

      被夏风养得绿油茂盛的枝杈“噗通”砸盖在横在半空中的电线捆圈上,肆虐的火星“噼里啪啦”炸起迸飞,掉进水里霎时间“滋啦”蜷缩成硬固的黑炭。

      “我宁愿你他妈从来没有找过我!我们从彼此世界里消失得干净利索,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你到找过我?我都,我都那样对你了,我都把你抛下了啊商白翁,你为什么要找我!”夏豫咬着嘴唇小声哽咽,“我都那样对你了,你找我干什么啊。”

      商白翁好像听见什么残忍的笑话,他素来刚毅冷峻的面庞上出现的是连面对死亡都不曾有过的脆弱,似乎轻轻一点就能击碎他的傲骨,他望着夏豫沙哑道:“我怎么可能不找你,夏豫。”

      商白翁恨不得把心掏出来,“我希望我的未来都有你,我怎么可能不去找你。”

      可那场凋零混乱的盛夏是一场等不到结果的浩劫,然而他们还不是能承受人生起落的年纪。

      “你说我什么都不愿意告诉你。可是夏豫啊,你让我怎么告诉你。”无数个夏豫的容貌模样从他那双黑暗漩涡深处浮现出来。

      有坐姿端正两只手叠在桌面认真听讲的夏豫,有上考场前偷偷握拳给自己打气的夏豫,也有仲夏七月只穿了件浅绿背心,顶着刚从被窝里钻出来的鸡窝头,手拿身份证欢天喜地领到录取通知书的夏豫……

      还有还有,还有更多。

      更多更多,五年日日夜夜他朝思暮想,深凿在心脏里的夏豫——

      “他们”终于在商白翁脑海中钩织出他光明希望的成长途迹,现在这些努力的、紧张的、喜悦的、新奇的,失落的……千千万万个夏学弟终于凝结收束成他瞳孔中央这一个不可割舍的,几乎绝望到支离破碎的夏豫了。

      “夏豫。你让我告诉你,可我该怎么说呢?”这句话勾掉了夏豫眼眶中积蓄的一滴泪,又被商白翁万般温柔地用指腹擦去了,“说,虽然你一声不响消失在我世界里整整五年,虽然我们曾承诺会彼此陪伴但还是错过了五年?还是说,”他像从身体里透支了些许力气,“其实我的旧手机壁纸是你,是那年在黑板上描绘夕阳的你?说其实这五年我过得好累啊,每天都在怕受伤怕死?”

      夏豫溃不成军的泪水几乎完全遮蔽了商白翁那疲惫却深情到尘埃深处的目光,他仿佛浸泡在轰鸣作响的水流之中,耳边只剩下商白翁切切诉说——

      “或者说,当每次快累死快淹死快被石块塌方砸死的时候,我都是靠着一定要活下去,活下去才有机会亲口问问你为什么消失的信念,一次次从死神手里捡回一条命?”

      商白翁的喉头艰涩无比地上下滑动一瞬,他想把手背贴到对方湿冷而光洁的额头上,可黑色坚硬的手套皮革禁锢了他抬起手的动作:“说我其实,从来都没想过,不能和你在一起?”

      商白翁手臂上的青筋渐渐退居到肌肉纹路之下,他颤抖的嗓音里带着一抹荒凉的苦笑,简直比哭还要难看:“可是夏豫啊,你什么都不告诉我,那我们这失去的五年算什么。”

      ——骄傲闪光的少年们啊,他们头上顶着千钧重负的倔强,那些倔强不曾被暴风雨吞噬消磨,他们年轻得连落寞都不肯派遣,连掌心的疤痕都不屑抹去,他们自以为可以以挺直腰背的直立姿态去牵起对方的手。

      好像耳边砰然炸开一声雷,夏豫陡地从严酷的清醒中回过神来,他警惕地自下而上盯着满眼血丝的商白翁:“你闭嘴,别说了。”

      夏豫眼下的颊肉轻微痉挛着,没有任何征兆的,他突然崩溃地朝后趔趄两步,躲开了商白翁犹疑着伸过来的手,苍白的男生在踉跄中捂住两只耳朵,“你闭嘴——别说话!”

      夏豫此时此刻的状态明显不对劲,商白翁蓦然想起Ivory曾提醒过他的话,顿时之间只觉肝肠寸断。这一刻他只想把夏豫狠狠按进怀里,可夏豫却突然收了声,他们连呼吸都像被铁钉刺破漏了风,“噗噜噜”渗透着浓浓的血腥气味。

      “小……夏豫。”商白翁语气中掺杂着恳求,好像狼王在苦苦哀求死也要逃离,最终在荆棘倒刺里把自己刺得血肉模糊的绵羊:“自从再见面以来,我们从来没有好好谈过一次。等这场雨停了,”商白翁停顿了一秒钟,他低头看向手套指关节上的磨痕:“等我把龙源区的受灾群众都安置好了,我们好好谈一次,好不好。”

      他们的角色似乎被滑稽地掉了个个儿,同样的地点,同样的主人公,甚至连画外音都是如出一辙的瓢泼大雨,步步紧逼的人却从商白翁变成了夏豫,可落幕的结果都是一样的,就是他们都把自己扎得遍体鳞伤。

      “我们好好地,把话说开,行不行?”

      他话里掩含着五年前的商白翁所不曾拥有的,只属于成年担当者的成熟,可夏豫听见他的话,恍然间睁开汗湿的眼睛怔怔望向门外,灰白的沉疴从他眼底奔流而过。

      ——他怎么觉得,这阴沉沉的天和雨,怎么好像永远不会停了呢。

      夏豫遥遥望着石牌坊对面那墙角的一簇黑霉斑点,良久,他轻声喃喃道:“商白翁,你对马骄说,你的人生没有受到我的影响,可是你看,你还是受到了的。”

      商白翁黑沉的虹膜因为张大而折射出稀薄的暗光,在这道暗光里,夏豫佝偻萧瑟的脊背满满挺直了,越来越近,直到一只清瘦皙白的手掌贴上了距离自己喉结不到两毫米的半空,他喉颈的薄薄的一层皮肤甚至能感触到那只手在颤抖,风将湿凉的水汽挤压进他的每一寸毛孔中。

      “你那天,在碧湖小区,想对我说什么。”

      商白翁连一丝吞咽的动作都不敢有,他死死盯着面庞柔和沉静的少年人,听见他问出轻轻的一句话来。

      如果此时此刻,苏安哲在场,他一定会认为夏豫这般熟悉的动作是一种颇具技巧与魅力的蛊惑,就像他提过的,智者和鬼魅的博弈。

      可实际上夏豫只是随着身体的本能朝前走去了,他梦游似的迷茫地抬起一只手,一刹那感受到那刀刃般锋利凸起的半弧,无名指下是动脉与荷尔蒙蓬勃而隐忍的跃动,接着温度与燥意轰然焚烧成滚烫的烈火——

      他被烫得蜷了蜷手指,然后收回了手。

      商白翁一动不动注视着他的每一个细微动作。他听见夏豫的问话,反应不过来似的愣了神,夏豫就在这半秒钟的愣神里将手放下了。

      他想说什么?

      和夏豫发生正面冲突的那一天,商白翁看着夏豫孤独地走远,他自己在雨里站了很久。老歪后来看不过眼,就把他喊到了后厨。

      商白翁想说老歪告诉了他一些关于那年在医院发生的事情,当时商白翁就想找夏豫进行印证……可是现在夏豫这样的状态,商白翁根本不敢再当着他的面提起关于那年发生的任何事情了。

      他们招惹了彼此,像河床的岩石拦住淙淙溪流,柔软清凌的水抚过石缝里的青苔,联系是单向与双向并存的,如果他们抱着“凭什么”的心态等待对方先低头,或许尚有转圜的余地,可他们心里想的却是“我不能”,拿着线就断了。

      于是乎空气里只剩下胶着又焦灼的雨声。

      都想从彼此口中得到交代的人,倔强地置着一口血气,他们年轻骄傲得连骨血里都是蠢蠢欲动和欲拒还迎,满腔的火能烧尽幼稚和天真,却吹不灭站在歧途岔路口时的犟拗,他们又不约而同紧紧收揽着自己的秘密,这又怎么能谈得下去呢。

      或许是夏豫先从长久的沉默中意识到了这一点,也或许是那眼中浮现出凄凉,唇瓣依然抿成一条严防死守的线的商白翁,总之,率先打破这份死寂的是夏豫,他用了没头没尾的一句话——

      “我也有一部手机。”

      “什么?”

      商白翁似乎感觉到那双失血饱满的唇又对着他轻启,好像说了什么,可他满眼满心都是眼前真实触感的温度,疲惫过度的大脑没能灵活地将夏豫嘴巴的开合转化为一句话,而那句话也的的确确压得太过于轻飘了。

      紧接着夏豫慢慢后退两步,他目光轻动,在说话前忽然瞧见了商白翁右眼眼睑下那颗针尖大小的红色血点。

      夏豫太清楚那点红是怎么来的。

      ——五年前凤鸣区第八届“英才杯”游泳联赛在附中体育馆举行,攥着全班加油稿急匆匆沿游泳池边穿行的夏豫,不慎被激动喝彩的啦啦队挤到了池子里。

      是坐在主席台上念稿子的商白翁第一个脱了校服外套,从高高的坐席台上直接翻跃跳进了三米半深的水池里,压下分水线破开水流捞起了他。

      后来商白翁的右眼眼睑下就莫名多了一颗极小的红点,和人注视时偶尔会随着目光流转从眼睑下冒出头来。

      学校的校医说是由于剧烈增压下结膜下出血造成的,并不会对视力造成任何影响,但夏豫还是内疚又心疼,并主动承担了每天午休时帮他的商学长滴滴眼液的“重任”。

      ——结果每次都被对方借机哄着在他教室里多做了十余套模拟真题。每次一想摔笔摆烂,他的商学长就“哎呦”一声捂住眼睛小声喊疼。当夏豫放下笔担心地扑上来查看他眼睛时,后者又赶紧放下手揽住他,用一双笑盈盈如星河般的黑眸看着他,手上递出一杯扎了吸管的奶茶,说“不疼”。

      夏豫仿佛坠落进回忆的深海里,絮絮说个不停,他甚至很羞涩内敛地笑了两声:“那个手机,我把它藏在书架里,被穿堂风吹得很凉,如果充上电应该还能开机,家里人想把它给我姥姥用,但是我不愿意。那手机,许多功能都不能用了,壁纸是我领养的一只小土狗,叫哞哞。”

      “小豫,你——”商白翁的脸色是难以言喻的诧异与心疼,可是他没能打断夏豫平静的诉说。

      “叫哞哞的原因是它的毛色很像一头小黄牛。”

      夏豫垂眸笑着咳了一声,重新平复了泪腺的眼尾樱红似水,他一字一句说得薄凉而平静,就像在慢慢讲述一个故事:“原先的壁纸不是这个,可是我把它换掉了,哞哞……它长得不算好看,牙齿都坏了,可是它很可爱,我去领养它的时候,天还下了雨,我,我和吉时语站在村口打车,城际公交不让它上去,吉时语用手机软件打不到车,可是我一打就打到了,我……啊,说哞哞,哞哞总是咬我妈养的花,其实那些花也不贵,附中门口的花店每年九月都搞批发,秋海棠和文竹都是十块钱买两盆送一盆,还送营养液。”

      说到这里,夏豫还伸手抓了抓头发,很苦恼似的: “说到那个花店,我也在那里买过花的,我,我。”

      他的样子看起来就像是要把所有琐碎庞杂都说给商白翁听,可偏偏就无法将他最想知道的答案宣之于口,所以陷入一种自我疗愈的麻木痛苦中:“花……其实,其实五年前那天,我书包……你记不记得我背了一个很大的书包,和你的一样大,因为,因为我本来是想——”

      咔啦。

      就在这时,很突兀的,从后厨传来门槛被压动的轻响,一道稍显讶异的女声从后厨门口传来——

      “翁伢?”

      夏豫猛然刹停了声音,他的脸色骤然剧变,商白翁看见他脸上肉眼可见地浮现出惊恐与狼狈,那是连被马骄威胁时都没出现过的惊惶失措:“我,我先走了。”

      “夏豫!”商白翁瞳孔骤缩,脱口而出他的名字,他抬脚欲追,手电碎裂的铁壳在黑靴鞋底碾成残渣。

      “咳咳……”

      忽然,从他身后传来了越来越近的“辘辘”轮椅声,伴随女人低低的咳嗽,好像一根无形的绊马索拦在他面前,商白翁硬生生停住了脚。

      只这一错,夏豫逃也是似的背影已经仓促地消失在了早餐店外,面对满目疮痍的街道与河流,浩大的雨水劈头浇下的刹那间,自我唾弃的少年人再也忍不住抬起手臂蹭去了眼泪,鼻尖抽噎终于委屈地哽咽痛哭出声。
note作者有话说
第56章 眼泪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