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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重逢 ...

  •   ……

      车轮旁边不知道什么时候蹲了个人,看背影是个小孩,夏豫先是吓了一跳,随后立刻意识到这小人儿蹲在车辆盲区处是极不安全的,于是清清嗓子,冲对方喊道:“哎——喂——”

      后者恍若未闻,瘦小的白色背影在雨中颤了颤,并没有扭头。

      夏豫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车门,冒着雨下了车。

      白色的板鞋鞋沿溅上了几颗覆着青苔的泥粒,他伸出左手挡在头顶,快步走向那个小孩。

      “别蹲在车边,太危险了,你家大人呢?”他一边说一边半蹲下来,一滴雨落进他后颈衣领的空隙里,顺着凸起的颈骨流淌下去,夏豫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待到看清了对方的面孔,他突然一愣。

      是个四五岁大小的小丫头,穿着一身单薄的白碎花裙,一脑袋用彩色皮筋扎得细细的小辫都被雨浇湿了,显得更细了,像一只扎了彩色花瓣的小刺猬。她懵懂地抬起脑袋,水珠顺着睫毛滴落,小巧的鼻子塌而圆,在看见面前的夏豫后还咧开嘴,一副笑嘻嘻的样子,完全不在乎被淋湿了一样。

      “你不是路口早餐店里的那个?”夏豫今天早上刚见过这个眼睛黑亮的小姑娘,所以有些惊讶,“是吧,是你。”

      “蜗牛,小蜗——”

      夏豫顺着她伸出的手指看过去。

      汽车轮胎的银色轮辋上粘着一只瓶盖大小的蜗牛,棕褐色的蜗壳上带着浅青色的花纹。

      夏豫左侧的眉跳了跳,半蹲下来,伸手把那只蜗牛从车轮上拿了下来,捏在手指间看了看,然后递到小姑娘面前:“喏。”

      小姑娘立刻发出一声欢天喜地的“咿呀”。

      夏豫想伸手揉揉她的脑袋,结果对方很机警地摇摇头躲过了,夏豫失笑,也没有觉得尴尬,就放下手看着她,温声道:“行了,拿着你的小蜗,快点回家去吧海绵宝宝同志。”

      “小蜗!我准备好了!我准备好了!”小女孩双手捧着蜗牛举过头顶,天真欣喜地在雨中蹦蹦跳跳,银铃似的笑声也在几乎无人经过的雨中马路上穿行飞奔。

      文科专业出身的夏豫自然而然地把眼前的景色当成一幅画来看:梧桐,雨水,绿影,孩子和笑容,路边竖着一只橙色的铁皮变电箱,明亮而突兀的色彩仿佛一罐被倒扣在水面上的橙色颜料,纵横交错的黑色电线的倒影就是颜料被稀释后的波纹,橙绿交杂,这幅画的感染力显得旺盛烂漫,夏豫也不由得心情舒畅了起来——

      弯起的唇角陡然凝固。

      咵嚓——噼里啪啦——

      嘶嘶!

      “小心!”

      电光火石之间,他们上方突然砸落下来一根小臂粗细的梧桐树枝杈,树皮断裂声,金属碰撞声和沙沙作响的水声接二连三地响起,一声巨响后树枝重重砸在了变电箱的铁皮外壳上,被砸中的变电箱猛然间迸溅出了放射状的火星!

      夏豫一个跨步冲上前去拽着她的胳膊,猛地一扯把小姑娘扯开,下一秒,她刚才站立过的地方“噼里啪啦”落下一串火花,掉进积水中瞬间熄成“呲呲”作响的黑渣。

      即使夏豫反应再迅速,小姑娘的白色裙摆上还是不可避免地灼出了几个黑点,他自己的裤脚也湿透了,两个人迅速撤到车子后面,在突如其来的变故面前双双睁大了眼睛愣在原地。

      变电箱后面“呲”的一声窜出一股火光,像蛇信子迅速冒头又立即消失不见了,夏豫从砰砰的心跳中稍微喘了口气,然后低头看向旁边抓着他裤腿的小女孩:“没事吧?”

      “没,没有。”小女孩呆呆地摇头,然后踮起脚把手心抬高给夏豫看,“小蜗也没事儿。”她手里还攥着那只蜗牛。

      “嗯。”

      这时,两人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接一声焦急的呼喊——

      “领领!领领诶!”

      夏豫扭头一看,马路对面,一个老头儿正满脸焦急地冲过来。

      那老头儿身高不到一米六,狭瘦,细长,两腿的膝盖骨弯曲,使得他跑起来像风中一束被果实压弯了腰的麦穗,摇摇晃晃地穿过了马路,小碎步跑到两人面前。

      夏豫认出来他就是早上那家“商记早餐铺”的店主人,给自己剁油饼那个。

      老头儿留着一小撮很有标志性的山羊胡子,脸上布满了皴皱的沟壑,头发和胡须的颜色相当,让人不难估出年龄。他腰上还围着一条一看就是自家拿缝纫机踩出来的软布蓝灰格围裙,围裙的系绳在跑动过程中松开了,正歪歪扭扭地斜挂在身上。

      “领领!伤着没有?啊?”他冲过来直接蹲在地上,把小丫头翻着面转着圈地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通,看她身上没有特别明显的伤痕,这才后怕似的吐出一口浊气。

      “老歪?”小姑娘缓缓瞪圆了眼,然后兴奋地鼓掌,“你刚才跑得好快!跑得好快!”

      老头儿低下头,立刻竖起眉毛,一脸想打她屁股又不忍心的样子,五指开合的手掌举在半空中犹犹豫豫,最后勾起大拇指和中指,在小丫头脑门子中间弹了个脆生生的爆栗:“你这猴妞儿!我说我就买两盒烟,一扭脸的功夫咋就没人了,你是不是嫌我命长呐你?”

      “啊呀!痛痛!老歪你一点儿都不可爱!”小姑娘不高兴了,捂着脑袋飞快地蹭回到夏豫的腿边。

      “你还说!身上还有哪儿疼?溅到没有?你真是要吓死我吧你!还敢噘嘴?你再噘?一点儿不让人省心,过来我瞧瞧胳膊……”

      与此同时,旁边的夏豫正在打电话,由于害怕变电箱漏电,他不敢靠太近,只能用手机拍下了变电箱上漆印的应急抢修号码,按照号码和龙源区的供电部门联系上了,把情况简单描述一下,对方表示马上会派人过来。

      刚放下手机,夏豫的右手手腕就被一双粗粝的大掌给钳住了,“谢谢你啊小兄弟!”

      夏豫吓了一跳,但面上没有表现出来,笑道:“没事。”

      “你是不知道啊,我带她在小卖铺买东西,买盒烟的功夫一低头人就没影了!我就赶紧出来找,哎呦呦刚才那一下可真是太吓人了,真是多亏了你!吓得我心脏到现在还突突跳!”

      夏豫能感觉到对方大力攥着自己的手还在后怕得微微颤抖,他不合时宜地想到,不愧是能掂大刀切油饼的劳动人民的手,这山羊胡老头儿看着瘦,手劲儿还挺大。

      “孩子小,是需要多操心。”

      “可不是嘛!你说我老胳膊老腿儿的,眼看不清,腿追不上,这不,一发现她没影儿了我就赶紧给她哥打电话,生怕出点啥事儿!”说着又扭过头,抽出一只手在小丫头头上又敲了个脑瓜崩,“你等着吧你哥一会儿就来了,看他来了怎么治你。”

      小姑娘皱了皱鼻子,一脑袋打湿的“桔梗花”肉眼可见地蔫儿了下去。

      “没关系,快带她回去吧,”夏豫笑了笑,“雨下大了。”

      “哎哎哎好,谢谢你啊。”山羊胡老头儿松开夏豫的手腕,低头拽了拽小丫头细嫩的胳膊,把她的小手攥在掌心,“听见了没,小哥哥叫你别乱跑了,你听话不听?”

      后者哼哼唧唧松开夏豫的裤腿,突然黑亮的眼睛眨了两下,眼睫毛忽闪忽闪,盯着十字路口的方向——

      “……小白?”

      老头儿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然后低下头压着嗓音小声吓唬小姑娘:“你哥来了,看他不揍你屁股!”

      夏豫活动了一下手腕,也抬起头——

      不远处的路口上出现了一个没有撑伞的人。

      夏豫眯起了眼睛,看着那人慢慢走过路口,渐渐靠近他们,面容长相也清晰起来。

      那人剃着青茬寸头,尤其是两侧鬓角处的头发,被剪得更短一些,几乎露出靛色的头皮。身上没有外套,仅穿着一件黑色的背心,黑长裤。

      夏豫分不清楚满地的水中倒映的黑色线条,纵横交错,是他的影子还是电线的影子,他只能顺着那曲折的倒影慢慢抬起目光,然后,就发现那道藏在梧桐绿影中的影子不见了,一双沾湿了水的黑皮登山靴踩碎了水洼,一仰头,那个人走来了。

      砰。

      变电箱上方又砸下来一根细一些的树杈,老头儿惊呼一声抱着小姑娘躲远了。可是夏豫依然站在原地,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

      有人说,人在最猝不及防的时候受到惊吓,就会像无法掂起沉重的镰刀砍断枯枝一样,无法操纵身体的反应。

      夏豫不是不想动。

      他动不了了。

      眼前的人,身材高长修匀,露出来的臂膀肌肉收得紧实,他就立在那里,仿佛一柄刚刚斫断了岩石的黑柄长斧,猛地往地上一扥,就能落下满地尖锐的黑色砾石。这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人看了夏豫一眼,他右眼的眼白内侧有一颗小米粒大小的红色血块,垂着眼睛看人的时候,那一点红就藏进下眼睑里去了。

      ……

      “……商白翁。”

      ……

      夏豫在学校的时候,主修的其中一门课程叫“现代汉语”,那位副教授在第一节课上就讲过,由人的发音器官所发出来的声音,只有具有了某种社会意义,才能称之为“语音”,一种声音要想转化为语言的物质外壳,需要经过层层器官,从肺,到声带,再到鼻腔和口腔,最重要的是,这样的声音要能够表达某种,含义。

      可是此时此刻,夏豫的思绪像绷断四溅的弦,想到了这件事,他突然觉得那位副教授说的不对。

      在看清眼前的人的一瞬间,夏豫就不受控制地发出了某样嘶哑难听的声音,可是他的胸腔突然很疼,好像气管里的空气骤然间全都冲进了肺部,被雨水冻得仿佛生出冰刺的荆棘,“噗嗤噗嗤”扎进他的血肉,一呼一吸之间都会把冰刺攮得更深。

      好难受。

      明明堵塞得近乎窒息,胸口却又似乎已经被滞胀的痛感捅出一个大窟窿,呼呼透风。就连鼻腔和口腔里也充斥着腥辣的血液味道,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似乎并没有什么所谓的含义想要表达,只是单纯地、忍无可忍地从嗓子里挤出一丝气音。

      可是夏豫确确实实是在喊一个名字啊。

      是一个含义明确到不能再明确的名字:商,白,翁。

      哗啦啦——

      几张宽大梧桐树叶终于承载不住沉重的雨水,兜头浇淋下来。

      夏豫的左耳猛地嗡鸣一声,他立刻伸出一只手捂住。不久前做过的那个混乱又嘈杂的噩梦此刻就像像满地激荡的水花一样重重砸入了脑海,水花翻飞,他甚至没敢抬起头,再多看一眼那个人的面孔。

      垂着目光忍过心头一阵强烈的悸栗,怔愣之间那个人弯腰从他腿边抱起了小女孩。

      夏豫低着脑袋,看着他黑短的发茬和硬韧的两臂肌肉,恍惚间居然有些分不清:为什么不是一个穿着蓝白校服的发丝柔软的少年弯下腰,从地上抱起一个衣摆沾着血的女人?

      “唔……”

      耳鸣的刺痛感褪去,奇怪的重合画面也倏地消失不见,他原本想扯扯嘴角冲小姑娘微笑,然后更艰涩的刺痛感从胸腔涌上来,是把最恶劣深藏的伤口撕扯开来,给予愚蠢心虚的人一击疼痛的警示,告诫犯过错的人——

      别他妈忘了自己做过什么。

      ……

      山羊胡老头儿还在旁边絮絮叨叨说着些什么,不知道是对那个人说的,还是对夏豫说的。

      商白翁只是抱着小姑娘转头走了。

      至始至终都没有开口说话,就像是完全没看见夏豫这个大活人一样。

      夏豫没有再次抬头看他的勇气,所以不知道他的表情是不是依然缄默冷淡的模样。

      他苦涩地咧咧嘴,左手插进兜里死死握着手机,低着头踩进水坑里,在雨水的冲刷下一点点蹭掉鞋沿上的污泥。

      【学长——学长!】

      【豫?你怎么跑过来了。】

      【我专门来给你加油鼓劲呐!学长加油加油!高考必胜!左手清华右手北大!】

      【哈哈哈……你这猴儿精。】

      【豫,那个,能不能麻烦你帮我个忙,在考场外面陪陪我妈,我不让她来陪考,可她不放心,我担心她身子承不住。】

      【你放心吧学长!我一定会照顾好阿姨的,我们两个一起在校门口等你凯旋出关!】

      【谢谢你,我一定会加油的。】

      “小白你看……蜗牛!”走远了的三个人中间断断续续传来小丫头的声音。

      “你这猴儿精……咋又抓些脏不拉几的玩意儿。”跟在一旁的老头边唠叨边把软布围裙解下来,蒙住了小丫头的脑袋。

      褐灰色的软泥从白色的鞋子上脱落,被雨水冲刷得污染了一小片水坑。夏豫抬起头,他清晰地听见自己僵硬的脖颈关节发出的声音。

      【啧,这给陪考家属免费供应的绿豆汤怎么是冰的啊。这不行,阿姨您坐这儿歇歇,我去对面奶茶店给您买杯孕妇能喝的热红糖水。】

      【我去去就来。】

      【吱——砰!】

      【哎呀呀吓死个人!】

      【好家伙这车是咋冲过拦卡的?坏了坏了出事了!快!快看那边儿,那边儿是不是撞着人了……】

      【阿姨!!!】

      被抱着的小姑娘两只手扒在她哥哥宽阔的肩头,努力不懈的终于从围裙下面钻出来,远远地,伸出一只白净的小手朝夏豫挥动:“再见啦派大星!”

      夏豫艰难地抬起手,抬到一半就泄了力气。

      【回家!遇事儿少他妈往上凑。走,回家!走!】

      【放开我!阿姨!】

      【……】

      “我可跟你说清楚了,遇见危险你少管不该管的。”夏守荒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店门口的台阶上大步走下来,他扬着下巴,嘴巴也是张开的,充斥着训诫又显得冰凉的目光一动不动地锁定了夏豫。

      刚才他在减肥店里关窗户,从窗户口恰好看见夏豫抱着小女孩躲开变电箱喷溅的火星那一幕,夏守荒吓得要死,赶紧锁了窗户给厂消防站打电话,撂了电话就看见外面又多了两个人,等他跑出去的时候,就只剩下夏豫一个人一脸呆愣地立在原地了。

      夏守荒从来不会声色俱厉地谩骂和叱责夏豫的一切行为,在夏豫做出一些令他不顺心或者在他看来不对的举动时,他总是仰着头,窄瘦的下巴抬得很高,然后扬着眉毛以一种“你爱听听不听拉倒”的说教表情下视夏豫,再说一些“言尽于此”的话,就凭这副很拱火的表情,夏豫百分之九十五就不会搭理他的,为了不给自己添堵从来都当作放屁。

      这之后夏守荒向来都是一甩手,拧着眉毛发出“瞎”的一声,“你不听拉倒,反正我说过了,你随便,啊,你随便。”然后点着脑袋忿忿走开。

      这一回也不例外。

      夏豫对夏守荒的话没有任何表情,后者催他上车,语气越发不耐烦。

      然而夏豫只是在夏守荒的瞪视下,苍白着脸、沉默地转身朝反方向走去。

      ……

      夏豫依稀记得,李红霞刚刚下车的时候说过让他陪夏守荒开车去停车场,然后再一起骑电动车回来的……可是,他现在只想转身快走,被梧桐树叶裹挟着又大滩大滩滚落的雨水断断续续地砸在他头顶、拍在他脸上、滚进衣领中,湿漉漉的发丝贴在脸颊上——

      略显狼狈,可远不及他闷头走路的背影狼狈。

      街边一家小卖铺外面,一只浑身湿透的黄色流浪狗冲上了台阶,抖着一身水珠躲在屋檐下,结果被躺在竹椅上听相声的小卖铺老板抬起一脚狠狠地踢了下去,黄狗惨叫一声,夹着尾巴,惊恐地一边回头看一边跌跌撞撞地在雨中跑远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章 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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