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水重生》楚不送山

3、下雨

　　7:10.

　　“啧，你怎么是去这家早餐店买的早饭？”李红霞拿筷子扒拉了着桌上的透明塑料袋，里面焦面金黄的水煎包被闷出些许水汽来，白软的面皮有些发胀，混着酱色浓郁的油滴洇透了单薄的塑料袋。

　　明明是清晨，可外面的天色却一点也不明媚，屋内屋外都晕染着一层沉沉暗色，餐厅的灯在这种光线下显得有些刺眼。

　　李红霞看见了塑料袋上印着“商记早点铺子——胡辣汤水煎包油饼鸡蛋 小米稀饭”几行模糊的绿色印刷字，眉心立刻就蹙了起来，“你爸上个星期就是在这家店门口摔的，你还去他家买早餐。”

　　“他那是骑车太快不看路，自己碾到了烧烤签子滑跌的。”夏豫正在厨房把刚刚买来的小米粥连同袋子一齐装盛在一只碗里，手上的动作一顿，又想了想，“我感觉那一烧烤签不像是那家早餐店的。”

　　半个小时前，在石井十字那家名叫“商记”的早餐店里，来买早餐的夏豫只瞧见了一位系着蓝色围裙的山羊胡老头儿，整家店里似乎就他一个人，在络绎不绝的顾客中间忙得来回打圈圈，一会儿切油饼，一会儿盛粥，结完账的空当还得迈着碎步钻进后厨揉两把面，夏豫看着都替他腿抽筋。

　　结账的长条木桌后面还坐了个四五岁左右的小姑娘，一身白色碎花小裙，小手捧着一只水煎包小口小口啃，还“呼呼哈哈”倒着气，一脑袋褐黄色的细尾辫儿扎得歪歪扭扭，五颜六色的，随着她的动作轻轻颤动，像风中孱弱的桔梗。

　　李红霞：“你爸把十三中周围的商户问了个遍，人家都说那搁在路口的烧烤架子不是自家的，放在这家早餐店外面的，十有八九就是他家！”

　　夏豫想起刚才那老头儿拎着大菜刀将木墩上的葱油饼剁得“咔嚓咔嚓”响，旁边的小姑娘有样学样，还一本正经地要踩着矮凳给夏豫盛小米粥的小模样，他看着那超出她半个脑袋高的粥桶就觉得心惊胆战，赶紧制止了，丫头被老头儿抱下来的时候还朝自己嘻嘻笑，异常黑亮的眼睛弯成细细的月牙。

　　“是不是找错人了。”又说，“让他去查监控他又嫌麻烦。”

　　夏豫经常用“他”来称呼夏守荒。

　　把热腾腾的粥碗从厨房端出来，摆在餐桌上，夏豫随手拉了把椅子坐下，“再说了，下雨天就这家店开门，我说了我不去，你非让我去，买回来又嫌弃。”

　　“呀嗬。”李红霞用筷子头把半只油饼掖进粥里，“还说不得你了是不是？你看看你，放假天天窝在家里，不支使你出门多运动运动，准备在家里发霉长毛吗？快点吃，待会儿等你爸把车从停车场开过来咱就出发。”她看夏豫把手机放在了碗边，又补充道，“没事少看会儿手机，天天看，把眼睛都看坏了，多瞧瞧外面的绿色植物，哎我正说你呢，你还……”

　　“饱了。”眼看李红霞越说越有了说教的势头，夏豫几口喝完了碗里的粥，拿着手机起身，转头走向阳台。

　　“才吃这么点儿，不到中午就饿了——”

　　窗外的天色愈发阴沉，仿佛铺上了一层灰砖，可偏偏又有淡白的光线从残缺不均的砖块缝隙里照射下来，那白光就显得异样得亮，照得周围一切草木，隔着小院，对面排排高楼的轮廓都突兀得像镀上了一层银边，深刻鲜明得如同欧洲古世纪的蒙灰油画。

　　刚才的热粥吞的太急，唇角和喉咙后知后觉传来灼痛的感觉，夏豫抿了抿唇，小口吸气。

　　“哞哞。”他伸出一根食指在落地窗玻璃上敲了敲，嘴里发出“啧啧”的逗弄声，正在后院刨土抓蚂蚱的哞哞猛地抬起头，两只耳朵“噌”地一下竖了起来，定在原地警惕地左右观察。

　　“哞哞，这儿。”夏豫再次屈指敲窗，忍不住笑了，“傻狗。”

　　“汪！”哞哞锁定了目标，立刻丢下了嘴里那只被折磨得半死不活的可怜蚂蚱，连蹦带跳地窜过来，仰头冲夏豫吐舌头，陀螺似的尾巴摇得无比欢快，一人一狗隔着玻璃玩得起劲，夏豫轻笑一声，被热粥烫得发红的唇色给他浅淡的表情添了几分生机，夏豫贴着玻璃半蹲下来，顺手把手机揣进了睡衣口袋里。

　　发亮的手机屏幕停留在他和高中的好哥们儿吉时语的微信聊天界面上——

　　吉时语：【操，我家这边停电了。小爷刚要打出一波0换4啊啊啊他妈的电脑就黑屏了啊啊啊！烦死了。】

　　夏豫：【正好睡觉，烦个屁。】

　　夏守荒很快把车从停车场开了出来，停在小区门口的马路边。李红霞提着小包坐在后面，坐稳以后拍了拍对前排坐在副驾驶的夏豫，“给你姥姥打个电话，就说咱们现在就去家属院大门口接他们。”

　　“那小姨和姨夫呢？”

　　“他仨人开车在转盘路口等咱。”李红霞一边说一边降下车窗，神情有些忧虑地望了望外面的天，“这看着像是要下雨呀，对了，记得提醒你姥姥多拿几把雨伞，咱人多，以防万一。”

　　结果，话音没落，忽然响起一阵嘈杂响亮的拍打玻璃声。

　　“……”

　　夏豫一抬头，眼前的车玻璃上已经水花四溅，硬币大小的雨滴“噼里啪啦”纷纷砸落下来，小小的水洼拍在车玻璃上，整个SUV车身的外壳都被裹进一派热闹的脆响声中，夏守荒“哎操”一声，拨起雨刷器。

　　“快给你姥姥打电话。”

　　左右摆动的雨刷器在来势汹汹的降雨面前不过是杯水车薪，仅仅几秒钟的时间，夏豫的目之所及就已经全部蒙上了一层水帘，模糊的视野中，马路两边高大的梧桐树甩动树梢，水花洋洋洒洒，碧绿的倒影在车窗上蜿蜒着映出一行行扭曲的线条，像河水，顺着渐渐湍急的水流淌过夏豫的眼底。

　　“喂？喂？豫豫？能听见吗？豫豫？”

　　夏豫猛地回神，那潺潺的水流不知道把他的思绪带到了哪一方犄角旮旯里去了。

　　手机嗡动闪烁，屏幕界面上显示着“AAA姥姥”，他忙点开免提键，“是我呀，姥姥。”

　　“诶，豫豫呀，你妈呢？”

　　夏豫侧身转头将手机递给李红霞。

　　后者正发愁着天气，接过手机以后喊：“妈。”

　　“小霞呀，能听见我说话吗？”赵念娣仿佛生怕手机话筒不管用，因此声音喊得很高。

　　“能听见啊妈，妈您说。”

　　“哦哦。”赵念娣放心了，“那什么，刚才你二姨给我打电话，说凤凰山上也在下雨嘞，下得还怪大的，水库景区都关了，她问咱今天还去不去了？去的话就带咱们在山底下转转，然后去她家吃个饭。”

　　李红霞面露纠结，她拍了拍夏豫的座椅，问他：“那个景区关闭了，咱还去不去了？”

　　夏豫耸肩，“我都行。”

　　“妈，我俩和豫豫怎么着都行，看小菲她家怎么决定吧。”

　　“我还没有给你妹妹打电话，主要是你爸心急，一大早就气不顺，一会儿嫌人家景区说话不算话关了门，一会儿又嫌这天儿不好，你说他讲不讲理，人家关门还能没有人家的道理？动不动就发火，我都懒得搭理他，事儿了吧唧的，一天天絮絮叨叨。”

　　夏豫轻咳一声，李红霞也乐了，“那您再问问小菲他们，要不就别去了，我也想着这么大的雨，咱去了也没啥可玩的，再说这路上也不安全。”

　　“可不是，守荒那车开得快的，在平地大马路上开着都吓人，可得小心下雨天打滑！”赵念娣说道。

　　她的声音通过免提听筒传出来，驾驶座上的夏守荒一听，就很不乐意地从后视镜里瞪了李红霞一眼，夏豫在旁边抱着胳膊看热闹，瞥向夏守荒的表情，完全一副似笑非笑的挑衅模样，惹得夏守荒又不耐烦地扭过脸去看向窗外，“看个屁，我不跟你俩说那么多。”

　　李红霞还在和母亲聊些什么。

　　远处传来一阵悠长的火车汽笛声。

　　一位披着亮橙色雨衣的环卫工蹬着清扫三轮车缓慢地从马路另一侧穿过，鲜艳的橙色融漾在一派水色的梧桐绿影里，倒影形成流动的液体，在迟钝的铁轮与雨声交汇中渐行渐远。

　　雨下得哗哗愈烈，听得夏豫心里有些没底，也不知道哞哞的那个用塑料苹果箱铺旧衣裳做的窝会不会渗水，于是他拍了拍夏守荒，“走吧走吧回去吧。”

　　“你俩先回家，我去把车停到停车场。”

　　这时李红霞在后座说道：“先等一下！哎哎妈那我先挂电话了，您跟爸也别出门了，在家看看电视吧，好，嗯，啊，嗯嗯，挂了挂了……豫豫你先回家去吧，我坐你爸的车顺路去店里看一眼。”

　　“啧，有啥好看的。”

　　李红霞把手机递回给夏豫，“哎呀，我这昨天下班的时候忘了把窗户都关上了，本来寻思通通风，谁成想今儿这雨说下就下。”

　　夏豫收回手机，发现微信多了条消息，他边点开边对李红霞说道，“你回家吧，我去。”

　　聊天对话框里蹦出来一个十分嘚瑟的表情包，外加几张雨中龙源湖附近的野坑照片——

　　吉时语：【啦啦啦啦啦啦停电就停电！小爷钓鱼去！】

　　龙源湖，紧挨着龙源区通向市中心区地带的喜庄大桥，是近五年来由政府出资修建的水利工程之一，和市里面黄金地段的凤鸣湖并称为木邑市“两大美湖”。

　　区政府的领导把这项生态旅游项目看得很重，但是估计是由于规划得过于庞杂，再加上领导班子的调动，三四年过去了也没修出个什么样子。

　　时间一长，喜庄大桥下面就积了许多大小不一的沙坑，久而久之，罩在地表的绿色防尘盖土网都沤烂了，露出下面的洼地，两边的野草疯了似地拔起来，渐渐的，这些深深浅浅的野坑就成了钓鱼爱好者们和化纤厂退休工人的闲游去处。

　　夏豫：【专业提供掉坑捞人服务，兄弟友情价998。】

　　吉时语：【呸！呸呸呸！】

　　夏豫关了手机，对李红霞道：“记得去院子里看看哞哞的窝有没有进水。”

　　“行，那你跟你爸去吧，待会儿让你爸骑电动车载你回来。”李红霞点点头，随即开门下了车，把小包顶在头上冒着雨跑向小区大门。

　　8:45.

　　白色的SUV车停在路边，夏守荒下车去李红霞的减肥店里关窗户，夏豫坐在在车里百无聊赖地刷着吉时语发过来的三十多张照片，全方位，多角度，深层次地炫耀自己刚钓上来的鲫鱼——

　　都还没夏豫手指头长。

　　已经悲催断气的小鱼横躺在桶底，夏豫隔着屏幕和它对视，一只充血膨鼓的眼死不瞑目地瞪着他，鱼嘴微张，铁钩刺破的小孔里淌出来一条极细的血线，顺着鱼腹淌下去，蜿蜒着晕成一道淡粉色。

　　其中有几张照片是吉时语弯腰贴近了水桶，五官故作夸张狰狞，张大嘴巴佯作要吃掉它的样子，得意扬扬地看向镜头——

　　吉时语：【就问你牛不牛\逼！小爷明天还来，后天还来！哈哈哈哈哈哈哈颤抖吧本王的东海水族们！】

　　夏豫哼笑一声，回他了一句“别塞着牙”。

　　后面的几张照片照得模糊，应该是这家伙急着躲雨的时候不小心拍的，一切景物都失了焦，成群的树丛杂草和烟灰色的水面糅作一团模糊的白影。

　　余光一闪，夏豫忽然看见倒车镜里也出现了一个白色的影子。

　　他吓了一跳，还以为是自己看手机看得眼花了，降下车窗，胳膊架在窗框上探头朝后一看——

　　果然看见自家SUV的右后方车轮旁边，不知道什么时候蹲了个小小的身影。

　　倒计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