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水重生》楚不送山

2、计划

　　19：45.

　　“你爸的电话还打不通，到底去哪儿了！一天天死不靠谱，你说说，你说说气人不气人！”李红霞坐在沙发上，握着手机一遍又一遍点按那个名为“AAA老夏”的联系人，最后几次拨打已经不是为了接通，手机保护膜被手指压出一层光圈——完全是为了表达怒火而已。

　　啪嗒。

　　卫生间的门锁被打开，一双沾着水的白色拖鞋出现在门口，一脸阴沉的李红霞闻声抬起头，蹙眉：“头发要拿毛巾多擦擦，擦干。别滴得到处都是水。”

　　白拖鞋又消失在卫生间门口，随后，一只被水汽洗得苍白的手拽掉了置物架上的毛巾，浸了水的瓷砖被踩出“啪嗒啪嗒”的水花声响，浴帘上的铁环随之“哗哗”乱动。

　　“架子上有新换的干毛巾！”

　　卫生间墙壁上那面水汽渐渐退散了的镜子里，出现了一张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年轻面孔，深栗色的刘海丝丝缕缕搭在额前，一副懒散的样子。

　　“早上都跟你爸千叮咛万嘱咐几回了！晚上去你姥爷的新房温锅吃饭，真是的……啥事都办不成！”

　　李红霞从沙发上起身，抓起茶几上的遥控器将电视音量调到最低，宽大的屏幕上正播放着一部综艺，被弹跳机掀翻入水的艺人猝不及防地呛了水，“无声”地在一米多深的泳池里扑腾挣扎，狼狈无比，岸上的众人也“无声”地捧腹大笑。

　　卫生间里的人用一只手将毛巾按在后脑，随意呼噜几下，发梢迸溅的水珠顺着毛巾滴在他的肩头，渗进黑色T恤的布料中，皙白光洁的额头细密地凝结着细小的水珠，他神情倦怠，也许是在屋子里待了很长时间，脸颊和下巴有些微的浮肿，褐色的眼仁也溢出满满怠惰无力的情绪——

　　尽管长成那样的一双眼睛若是精神起来时，一定是温雅又劲韧的。

　　他可能也知道自己能显得更精神点儿，于是探着脖子靠近了面前的镜子，鼻尖按在微凉的镜面上，原本已晾干了白汽的镜面被他鼻翼呼出的温热气息再次氲上淡白的水雾，后退两步，他盯着镜子里的人，镜子里的人也盯着他。

　　“两个”人同时挑了挑眉，鼓了鼓腮，挤眉弄眼。

　　封闭的空间闷热潮湿，令人不能大口呼吸，否则心慌气闷。

　　最后，镜子外面的人深深地望了一眼面前那双柔和清淡的眼眸，淡红的唇微微张开，忽然哈出一口热气，水汽片刻之间漫上了整张面孔。

　　那种浅淡的颓废和深藏的劲韧，在他又一次抬起脸看向镜中人时，齐齐坠入一片朦胧的水中，白色席卷漫布，顷刻间又像潮落般退去。

　　夏豫从洗脸池架子上取下自己的手机，拿衣服擦了擦屏幕，关上音乐。

　　被蒸汽蒸得发皱的指尖在联系人里那个“X”上转了两下，最后还是直接关上了屏幕。

　　外面忽然传来钥匙捅门的“哗啦”声，防盗门一打开，楼道里嗡鸣的电梯声和小孩踩踏台阶的动静争先恐后地涌了进来，不知道是谁又把电动车推进了电梯井，轮胎猛地推过楼道不锈钢门槛上引发的碰撞巨响，像重重砸下来一样，惹得人猛一阵心悸。

　　“你、去、哪、了、呀！你！”

　　还有更令人心慌的。

　　夏豫一脸淡然地将半湿的毛巾丢回了架子上，转身走向卫生间门口，脚步一顿，默默在心里读了个秒——

　　一。

　　二。

　　走你。

　　“日|他嘚的我去哪了？我去哪了！”夏守荒洪亮又暴躁的嗓门在门口炸开，仿佛是受了老天爷都承受不住的误解一样，将沉甸甸的钥匙串砸在鞋架上，火气冲天。

　　混缠成一团的撞击声、嗓音和楼道背景音让夏豫的耳朵嗡鸣了一下。

　　“早上跟你说了多少遍今晚要去咱妈那儿温锅，我说了没有？说了没有！电话打也打不通，你……”

　　“行了吧你！咋了咋了？我不知道要去温锅吗！下了班我没有紧赶慢赶回来吗？我他妈的骑车从十三中岔路口过去，不知道哪个孬种把那烧烤架子搁在路边儿上，妈的十来根铁签子撒了一路！摔得老子好半天都爬不起来，咋了？我是故意不回来的？”

　　听见夏守荒摔了跤，李红霞原本愤怒的脸色一滞，眼睛下瞥看见了他手里捏着的厂医院的缴费单，她的神情立时转为半是愤怒半是担忧，脸色仍然阴沉得称不上好看，但是音量低了些：“你嚷什么嚷，你有啥好嚷的？谁欠你似的！”

　　夏守荒极其不虞地瞪她一眼，将缴费单一把拍在鞋柜上，撇开挡在门口的李红霞，跛着一条贴了纱布的腿大步往客厅里走。

　　李红霞在后面怒视着其背影，嘴唇抿了抿，连带着两侧腮帮子都绷紧了，像是想要骂出一句脏话来，就在这时，一抬眼看见夏豫从卫生间里走了出来，胸膛起伏了两下，那句骂不出来的话就转成了更轻的声音：“头发擦干了没？”

　　“差不多了。”

　　夏豫脚步没停，不急不缓地走向沙发，夏守荒坐在客厅的小马扎上，正从茶几抽屉里翻出指甲刀来，伸长左腿，弯腰以一种很别扭的姿势用指甲刀一根一根剪断纱布上的碎线，抬眼瞧见自家儿子走过来，夏守荒看了夏豫一眼，没有立刻吭声，低着脑袋继续找线头，过了两三分钟，才嘟嘟囔囔道——

　　“奶奶的，瞧瞧，瞧瞧瞧把你爹摔成啥样了……真他娘的……”夏守荒侧了侧小腿肚，把伤口露给夏豫看。

　　紧贴在精瘦皮肉上的纱布有巴掌大小，被横竖粘黏的胶带绷得死紧，纱布外沿晕出了一片黑紫色的淤青，粗大的毛孔被药水染成密密麻麻黑色的小点儿，清晰分明地倒映在夏豫的眼睛里，夏豫挑眉，左眼眯了眯，耸肩道：“谁让你骑那么快。”

　　夏守荒“噌”一下抬头睁大眼睛瞪他，指着自己的鼻子，“我骑得快？我骑得快？”

　　夏豫不为所动，不看他，拿了个抱枕搂在身前，两只脚从拖鞋里退出来，蜷起小腿窝进了沙发里。慢条斯理地从睡衣口袋里摸出手机打开。

　　夏守荒盯着他看了几秒，随即又长叹一声气，连连点头，“啊得了得了，不跟你说那么多。是是是，我骑得快。”顿了顿，又嘟囔，“妈的，我骑得快。”

　　夏豫嘴巴动了动，没吭声，只是默默翻了个白眼，仰躺在沙发上继续浏览去杭城看话剧的坐席票，细白修长的脖颈后仰着，绷成一道天鹅似的弧度，灯光下连喉结上的血管都清晰可见，明明没有动作，却莫名脆弱得颤抖。

　　李红霞走过来，“你别剪了，你剪它干啥？再给纱布剪坏了咋办！啧，我跟你说话呢你听见没有？”

　　“行了吧你？别在那儿叨叨个没完了行不行！”夏守荒“哗啦”一声把指甲刀扔回抽屉里，抬头瞪了李红霞一眼，而后烦躁地抓了一把茶几上果盘里的瓜子，直接无视对方的目光，歪着脑袋“嘎嘣嘎嘣”嗑起来。

　　空气一时之间陷入凝滞，夏豫在沙发上翻了个身，用一只脚捞起另一个抱枕来架在两腿之间，一边刷手机一边侧耳听着外面渐渐喧闹起来的蝉鸣，院子后面就是小区的花园，安静时甚至能听见草丛中“咕嘎咕嘎”的癞蛤蟆齐唱，络绎不绝。

　　李红霞忿忿地将目光从夏守荒转移到夏豫身上，念了一句“别躺着看手机，眼睛都看坏了”，随后把散得乱七八糟的抱枕一一扶好摆正了，这才坐了下来——

　　“今天去咱爸妈家温锅就属你没去，小菲家三口子都到齐了，人家良风下了班就直接赶过去了，利利索索炒了六七道菜，还买了牛肉烧鸡。”

　　李红菲是李红霞的妹妹，她和丈夫武良风同样是化纤厂的老职工，他们一家三口住在距化纤厂家属院不到两公里的碧湖小区，三家人挨得都不远，平时走动非常频繁，家里的事互相帮衬。

　　李红霞说起今晚的事情就来气，眉心皱着三道褶，“今天吃饭的时候咱妈说了，下个星期天，你和良风开车，咱去凤凰山上玩一圈，把咱家后院那个烧烤架子带着，搁山里头住一夜耍耍。”

　　夏守荒把手心里的瓜子皮扔进垃圾桶，身后的夏豫抬了抬眼皮，就听见夏守荒没半点儿好气的声音：“今天才星期六，下个星期天的事，定那么早干啥。”

　　“……”

　　夏豫翻了个身，早就懒得替谁杞人忧天，夏守荒这话究竟是在抱怨李红霞还是在故意找谁的茬儿，反正李红霞不深究，夏豫就不会这时候冒出来反驳什么，徒增心中的不爽。

　　在很早，很早很早以前他就知道在什么情景下该提前把自己打碎，再偷偷藏起来。

　　“早定下才能早安排懂不懂？到眼前了再安排还来得及吗？啧你扔瓜子皮的时候看着点儿，都扔外边儿了！”李红霞弯腰用手把掉在垃圾桶外面的瓜子皮捻起来，重新丢进去，“你那腿也不知道到时候能不能开车，骑个车也不知道小心点儿。 ”

　　夏守荒伸着脖子连连点头：“啊行行行，你能不能少唠叨，想咋安排都随你便。”

　　“什么叫我随便？”李红霞很不乐意，“咱二姨前天来电话了，说她们那凤凰水库后面最深的山里面又新开发出来个大瀑布，一直打电话叫咱们去玩，下星期小菲和良风正好调休，咱们一大家子一起去放松放松。”

　　“去呗。”夏守荒说，“咱家的车还在氨纶分厂的停车场停着呢，我明天还得去把油加满。”

　　“哎呀不着急，这不还有一个星期呢么，豫豫你看看你爸，干啥事都急得像狗在屁股后面撵着一样。”李红霞终于露出半是揶揄半是放松的表情，踹了夏守荒一脚，转而看向儿子，迎上对方淡定的视线，她很有兴致地挤挤眼——

　　“豫豫，去山上找你二姨姥，去不去？”

　　夏豫低低地哼了哼，用抱枕挡住了上半身，轻淡懒散的声音从抱枕后面飘出来：“我都行。”

　　夏守荒嗤笑一声，低头又抓了把瓜子。

　　李红霞拍着手边的抱枕，“什么叫都行？你瞧瞧你们两个人呀，我可真是没话说！”

　　夏豫打了个哈欠，手指点下屏幕预定了7月20号前往杭城的高铁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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