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水重生》楚不送山

5、翁伢

　　12:30.

　　商领领家住在菜市场西街的区综合执法局家属院，老式的五层单位住宅楼紧邻着菜市场，楼下两层是商铺和库房，只有上面的三层是住人的。家属院的大铁门常年敞开，陈旧的保安室形同虚设。

　　家属院里有一家幼儿园，每天早晨和下午四五点的接送时间，西街整条路都被孩子家长和各种电瓶车、三轮车堵得水泄不通。

　　商领领被他哥拎回家的时候，正赶上幼儿园放午饭前音乐广播，她扒拉着商白翁的肩膀，小脸贴着他的颈窝，晃着辫子跟着旋律哼哼：“啦啦啦啦……战嘛！战呀呜啦呜啦呜啦！怒吼……啦啦咿呀光里的才算！英！雄！”

　　她唱得相当投入，两只短腿随着音乐节奏踢腾甩动，一脚踢在了他哥坚硬的小腹上，力气不大，但还是在商白翁的黑色背心上留下了一只湿漉漉的脏脚印。

　　商白翁不说话也不制止，任商领领沉醉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各种声音嘹亮。直到上楼回了家，商白翁把她放在家门口的地上，身上的背心已经被踹得不能看了。

　　“哎呀你看看给你哥身上踢的！”山羊胡老头儿换了鞋，一抬头看见商白翁身上全是横一道竖一道的泥印子，立刻抬手在商领领脑门上敲了一下。

　　商领领的小眼神儿虚虚地在他哥身上瞄了一遭，然后鼓着腮重重地“哼”了一声，用两只脚交替着把鞋子踩下来甩在门口，光着脚丫“腾腾腾”跑进了右边的卧室。

　　“你也是，就让她踢？”老头儿把小的训跑了，转头开始训大的，“你就惯，你就惯吧。”

　　商白翁没搭理他，弯下腰把左一只右一只散落在地上的粘着桃红蝴蝶结的小凉鞋捡起来，放到鞋架上，然后转身走向卫生间，“饭在锅里，冰箱里还有领领昨天没吃完的午餐肉。”

　　“我是管不了你们了……”老头儿一边念叨一边用鞋架上的擦鞋布把地上的水渍擦干净，然后慢悠悠晃进厨房里。

　　“猴儿妞！出来吃饭！”

　　商领领又光着脚从卧室里跑出来，自己从沙发下翻出小马扎坐好。

　　六十来平方的屋子没有划分专门的餐厅，平常吃饭都在客厅的茶几上。

　　老头端着菜从厨房走出来，把一副儿童专用的粉色筷子和小勺搁在她面前，然后又给她盛了一碗米饭，看她有模有样地假装不理人，直接气笑了：“又跟你妈告我状了吧你？”

　　“哼。”商领领不理他，用勺子把山羊胡老头夹到她碗里的午餐肉一点点碾碎了，然后混着米饭埋头往嘴里塞。

　　“猴儿急啥呢，都是你的，悠着点儿吃。”又笑，“个小丫头片子能吃得很，慢点！别把胃肠撑坏了。”

　　商白翁简单冲了个澡，从卫生间里出来的时候已经换了一身宽松的纯棉白T。他一手用毛巾擦着发茬，另一只手上拎着两只彩虹小猪图案的小拖鞋，走到商领领身边，把拖鞋扔到她脚下，接着进了厨房。

　　“你妈的腿咋样了，还疼？”老头儿也搬了个矮凳在商领领对面坐下来，拿起筷子在茶几上“扣扣”敲了两下。

　　商领领吃得摇头晃脑，可能是午餐肉吃美了，一下子忘了自己正在和老头儿“冷战”的事：“妈妈说下雨天才疼，今天下雨了，所以疼，平常不疼。”

　　商白翁从厨房拿了一只干净的空碗走出来，站在茶几前盛了半碗米饭，又添了两勺肉汤。

　　“来来来，再多加点儿菜，今天这粉条不错，多给你妈盛点儿。”

　　“盛太多她吃不完。”商白翁放下汤勺，顿了顿，接着垂眸看向吃得专心致志的商领领。

　　“唔？”商领领冥冥之中感觉到她哥沉默的目光，懵懂地从饭碗里抬头和他对视。

　　商白翁把手上的碗伸过去，商领领眨了眨眼，用自己的小饭勺戳起一块厚实喷香的午餐肉，小心翼翼地抬起来，那块肉在半空颤巍巍抖着，有惊无险地落进了他哥手中的碗里，商领领羞涩地笑了笑，然后继续低头认真扒饭。

　　商白翁伸手在她头上揉了一把，就端着碗朝右边的卧室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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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咔哒。

　　卧室里开着暖黄色的灯，由于外面天阴下雨，所以显得灯的明度比平时更亮一些。

　　屋里的家具摆件很简单也很普通，墙边立着白色的衣柜，靠窗的化妆桌下面搁着几幅尚未完工的梅花篆字滚针绣。

　　卧室里还要一张床，以及一个坐在床头的女人。

　　她坐在床头手捧着一本《大淖记事》在读，腰后垫着两个软枕，腿上盖着薄薄的毛毯。听到门响就抬起了头，看见进来的是商白翁，女人把书放下了，脸上露出温柔的笑意，“翁伢，洗澡了？”

　　女人看上去的年龄远比她本身的年龄要小，杏仁眼，鹅蛋脸，五官生得很标致，是江南水乡特有的轻风细雨一点点描画出来的美人，她嗓音的尾音带着一丝轻飘上挑，这种口音在北方这座城市是稀罕的存在，虽然是清凌软糯的滋味儿，但又比年轻的南方姑娘们多了一丝沉沉的稳静，听着舒心，像含了一口蒸熟夯碎了的红豆馅，不腻不甜，沙绵温热。

　　“嗯。”

　　商白翁把碗递给她，然后坐在床边椅子上，掀起她盖在腿上的毛毯，骨节分明的十指合拢在瘦削的膝骨上，力道均匀地揉按起来。

　　隔着柔软的丝质睡裤，能很容易感觉到一份单薄的孱弱。

　　汤玉华没吃几口饭，就把勺子放下了。她稍稍抬头，安静地看着身边垂头给自己按摩的商白翁，商白翁一头黑短的发茬还是湿的，温暖的灯光从天花板投射下来，在灯光的映照下，尖锐的发梢闪着星星点点的水光。暖色的光影顺着他的额头，到鼻梁，唇，贴着凸起的喉结映出一道过分平静沉默的剪影。

　　“……翁伢，你怎么了？”

　　腿上力度适中的捏按不露痕迹地停顿了半秒，商白翁不说话。

　　“是不是囡囡又调皮了。”汤玉华把碗搁在床头柜上，然后探着身子去够搁在床尾的毛巾。

　　“你要什么，我帮你——”商白翁话还没说完，干燥温暖的毛巾已经被递到了他的手上。

　　“擦擦。”她的指尖拨开商白翁额前的湿发，后者乖顺地垂着头，“我刚才听囡囡说了，她今天乱跑还差点儿出事，丫头不好意思跟你道歉，就让我偷偷转告你。”汤玉华像是想到了刚刚商领领趴在她旁边，晃着小脚丫往她怀里钻，一副心虚撒娇的模样，眉眼间的笑意更深，连嘴角也扬了起来，脸颊两侧浅浅的酒窝仿佛盛着江南清新的雨，令人静心，“错了就是错了，你别太惯着囡囡，为了不骂她就把自己闷出气来可就不好了，她……”

　　“妈。”商白翁轻声喊她。

　　“……嗯？”汤玉华收回手指，眼中关切深深。

　　“我今天遇……”商白翁抬起头望向汤玉华，忽地止住了声音。

　　他的目光有些眩散，似乎刚从某种情绪中抽离出来，但是脸上的缄默早在进门的时候就卸得干净，仿佛藏进了更深的名为“温顺”的水中，他就这么望着自己的母亲，有那么一瞬间，汤玉华像是看到了四五年前那个像一只青涩纯粹的小兽似的把什么心思都悄悄埋在心底的儿子。于是更加温柔耐心地等待倾听他接下来的话，那双杏仁眼里却潜藏着不难捕捉的担忧。

　　“没事儿。”商白翁笑了笑，只是那笑容太浅，如果不是他恰好坐在灯光下，恐怕连汤玉华也捕捉不到那一点波动。

　　“就是今天领领说想吃鱼，我忘记买了。”商白翁把薄毯重新为她盖好，然后站了起来。

　　汤玉华舒展眉头，又笑了，“这馋猫。”商白翁身量很高，猛一站起来居然还衬得卧室有些逼促，汤玉华仰起脖子有些吃力地望着站直了身子的商白翁，满眼都是自家孩子居然已经长高长成的慨叹和疼惜，“你也别每顿饭都顺着她的意思，自己爱吃什么、喜欢吃什么，也都要买，听到没有。”

　　“嗯，妈我知道。”

　　汤玉华目送商白翁高挑的背影离开，在房门被关上后，落下一声轻轻的叹气，重新拿起那本《大淖记事》，半晌，又把书放下。她伸手把商白翁落在椅子上的毛巾慢慢叠好，然后转头看向窗外渐渐阴沉下来的天空，喃喃自语道：“这雨，下个没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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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来是一个多星期，夏豫都没再踏足路口那家“商记”早餐铺，不仅没再去买过早餐，甚至也不再从石井十字路口经过了。

　　他的学院下发了本学期的大创项目通知，夏豫终于有了窝在家里长蘑菇的“正当”理由，每天把自己关在卧室看论文。

　　这场雨也断断续续地下了一个多星期，用吉时语的话来说，就他妈跟老天爷得了前列腺一样，淅沥沥下得人心烦焦躁。

　　今天的雨下得尤其狠，从昨天晚上开始就闷雷不断，到了白天更是大片黑云低压，雨滴噼里啪啦砸得热闹。

　　9:20

　　夏豫关掉论文页面，开始给自己的小组成员们发邮件，这时手机响了一声。

　　吉时语：【在家没，钓鱼去不？】

　　夏豫的手从鼠标上挪开，拿起放在一旁的手机，打字：【你怎么又去龙源湖钓鱼？有瘾？】

　　吉时语：【在家闲着也是闲着，走呗。你是不知道啊这几天雨下得大，喜庄大桥下面那水涨得有多快，昨天还有人钓上来了条五六斤重的大鲶鱼！那鱼，直接从龙源湖的上游冲到坑里困死了，简直跟他妈捞鱼一样过瘾，去不去？鲶鱼炖豆腐，爽得很。】

　　咕噜噜噜。

　　夏豫的肚子叫了两声。

　　他放下手机，走去厨房把昨天晚饭吃剩下的羊杂碎拿温水冲洗一遍，和米饭拌在一起，用微波炉热了三分钟，然后端着碗走向阳台。

　　接连一周的阴雨天气让哞哞也变得无精打采的，没什么活力。夏豫打开阳台通往后院儿的防盗门，哞哞正趴在楼梯的雨搭下面打瞌睡。由于接连几天的大雨，它的苹果箱狗窝湿透了，这几天都憋屈在楼梯的雨搭下面，惆怅得直掉毛。

　　哞哞听到夏豫开门的动静也只是耳朵颤了颤，一条毛尾巴贴着地面相当敷衍地左右扫动几下。

　　“哞哞。”

　　夏豫把饭倒进她的食盆里，起身的时候朝院子里看了一眼，李红霞种的满院子花草蔬菜都隐匿在阴影里，对面的高楼灯火通明，各家各户都亮着灯，不知道的还以为已经到了晚上。

　　火车的汽笛声飘了过来，带着旷远又悠长的回声。

　　这时候睡衣口袋里的手机又响了，拿出来一看是李红霞的消息——

　　李红霞：【店里来了俩新客户做体验，中午你自己弄点儿吃的凑合凑合吧，晚上回去妈再给你做好吃的。下雨天吃火锅吧？】

　　夏豫的肚子又叫了。

　　他弯腰撸了一把哞哞耷拉的狗头，关了防盗门回卧室换衣服，他关门的时候余光无意间闪过楼梯地面上一抹褐红色，夏豫以为是滴在地上的饭汤，匆匆一瞥没有在意。

　　他揣了手机，拿着钥匙和一把伞出了门。

　　街上没什么人，偶尔有几个披着雨披的人骑着电动车从夏豫身边冲过去，把满地被雨打落的梧桐树叶碾成稀烂的绿泥。

　　就在这时，有几辆深绿色的大卡车从夏豫身边驶过，过了路口拐了个弯，朝国道的方向开去。

　　夏豫看着那几辆卡车远去。

　　走到石井十字路口的时候，夏豫看见前面的路已经开始积水了，化纤厂的位置在区里靠南边，地势较低，雨水汇成浑浊的溪流，贴着马路两侧的石砖朝前方匆匆流淌，路沿上的排水孔被树枝落叶堵了一半，冲不下去的雨水渐渐汇聚成漩涡。

　　远处街边的卖麻辣烫、馄饨和刀削面的小店面都生意惨淡的样子。

　　夏豫低头看看自己已经湿了的帆布鞋，深呼一口气正准备找一条路两边积水比较浅的人行道方走过去，突然远处一个送货的男人骂了一声，原来是一脚踩到了路两边人行道上的地砖，只听见“呲”的一声响，地砖下的污泥溅了那男人一裤脚。

　　夏豫默默收回了迈出去的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