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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家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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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豫的手机电量还剩百分之五十。
吉时语给夏豫连发了五六张天气预报的截图,无一不是“暴雨预警”“27\\22℃|大雨|空气优”“雨渐大,两个小时后转为中雨”等等这样标着红色叹号的讯息,再配上吉时语各种表示震惊的表情包。
这让夏豫莫名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他们全部都是正在江边等待观潮的游客,水天相接的地平线已经卷起绵延的黑浪,只是距离太远,速度不显,令岸上的人激动又期待,他们举着手机,揣着隐隐的恐惧和大大的猎奇心,等待观赏一场从天上涌来的潮。
吉时语:【日,才想起来我钓具落大桥下面了。】
吉时语的家就在喜庄,挨着龙源湖,平常步行五六分钟就能走到喜庄大桥下面。他在那边担心自己的钓具会不会被大雨冲走,这边夏豫则生怕这家伙脑子一抽真犯了浑——
【丢就丢了。安安生生在家待着,别轴。】
吉时语:【嚎啕大哭.JPG】
李红霞正在卧室给赵念娣拨电话询问化纤厂家属院里面的情况,得知家属院里的水还没有淹过楼道台阶,和往年情况差不离,也就放下心来,又嘱咐了赵念娣几句,紧接着夏守荒的电话也随之打了过来。
他的嗓门很大,夏豫即使坐在外面客厅里也能听见他的声音,夏守荒说“晚上不回去了”“去五长丝车间”“合纤那边过不去”“化纤厂东大门的水已经淹过两米了”等等,接着不知道他又跟李红霞说了些什么,李红霞这边立马怼了他几句“天天听风就是雨”之类的话。
挂掉电话后,黑暗的房子陷入一种过分的宁静。
夏豫在客厅里问:“姨夫家呢。”
“噢噢对对对!”李红霞一拍大腿乍得想起来,一边拨号一边说道,“这会儿你姨夫和小姨估计都去厂里加班了,也不知道栎栎自己在家能不能行。”
武初栎,夏豫的表弟,比夏豫小两岁,跟李红菲和武良风住在离化纤厂西南角不到两公里之外的碧湖小区。
李红霞听见手机里传来的“嘟——”音,一声接着一声,最后自动挂断,“啧,这栎栎,手机关机了。”
夏豫毫不意外:“恐怕碧湖小区也停电了,他手机应该是没电了。”
“嗯嗯。应该是没啥事儿,都是大孩儿了。”李红霞起身走出卧室,像是在宽慰自己,“估计睡觉了。你小时候,我跟你爸刚转到氨纶,天天上夜班,那时候你姥姥家离得远,也不能立马赶过来照看你,哪次不是把你直接拿小毯一裹,往床上一搁,也来不及哄你睡就出门了。”她说着说着,回忆起了什么,脸上染上了笑意——
“我家豫豫从小就可听话可懂事。后来你大了,每次我一加班,就给你把电视机打开,遥控器藏起来,叫你搬个小板凳看两集动画片。有一回临出门的时候你把我的鞋藏起来,抱着我的腿问我‘妈妈你能不能去求求厂长,你求求他,不让你加班了行不行’,给我心疼的,那天下了夜班直接提了两箱礼上工长家去了。”
李红霞摸着餐桌桌布的纹路,声音缓下来,像静静淌着的河,夏豫能感觉到她就那样看着自己,“当时我就想,不行,这夜班我是不能上了,我得照顾我小孩儿,我不能叫我儿子再抱着我说‘妈妈你不加班行不行’,哎,也是当时那个老工长人不赖,我给他一说,人家听完直接就安排‘那以后你去上长白班吧’,亏了我儿子叫我去‘求求’人家,要不妈现在还上夜班呢。”
夏豫知道她说的最后这句话并不是真的。
李红霞在进技校之前是正儿八经上过高中,考过高考的。夏豫的姥爷李烬以前是沿海部队的一个连长,退伍以后才调回了木邑市老家。李红霞小时候受的教育和厂里的人本来就不大一样。她勤快能干又知道世故,讲人情又不惹事,和其他厂里的工人比起来,李红霞多了一点他们所没有的“懂理”,再加上她有知识,会写东西,以前还学过毛笔画,年轻的时候学什么都快,所以,即使没有年幼的夏豫让她去“求求”工长,李红霞凭着自己的能力,早晚也会在氨纶车间冒出头来。
她的能力在那个新进厂的员工普遍大夜班的几年里,或许只是一点小小的荧光,能出头但不耀眼,可能在夏豫所接受的高等文学教育的光芒下根本微不足道。
但是夏豫心知肚明,自从他记事以来,若是自己的童年时期,没有李红霞卧室里那满书柜的四大名著和撒哈拉,没有家常却丰盛喷香的一日三餐,没有能带他去爬山游泳抓知了的周六周日……没有这些李红霞凭自己的“小小”能力给他加固出来的稳定安生的日子,就没有之后那个喜欢大山,敢弃理学文,敢孤注一掷填报志愿,敢奋不顾身追逐梦想的夏豫。
和化纤厂家属院里的其他同龄人比起来,夏豫的“出身”是幸运的,他早早地就成为了“别人家的孩子”,通过努力,无限璀璨的未来和逐渐拓宽的眼界一点点铺张在他面前,首都学府更优质的教育带给夏豫的是灿烂星海,然而这一切最应该感激的就是李红霞和家里人这一路上不断给予他的一点点“荧光”。
他的表弟武初栎也是这样。
这个家给了他们不足以自傲但绝对坚固的“优越”和自信感。
夏豫问李红霞,夏守荒在电话里说了什么。
“说化纤厂水深得很。你爸还叫我把咱家里的钱啊卡啊啥的都收拾收拾,贵重东西都收好了。”李红霞说着自己都笑了出来,“说到时候万一淹到咱家了能赶紧跑。一天到晚最能一惊一乍的人就是他,跟个神经病一样。”
夏豫也笑了。
毕竟,整个龙源区除了最北边靠近南水北调工程线的菩萨井镇以外,区里就属他家凤凰花园的地势最高。
什么时候这雨下得真能淹到他们家,那八成也就意味着整个龙源区都已经没了。
李红霞虽然嘴上骂着夏守荒,但还是回卧室收拾东西去了。
夏豫还坐在沙发上没有动弹,他长长呼出一口气,抬手摸了摸自己湿凉的额头,他的手也是凉的,摸不出温度。也许是因为刚才淋了太长时间的雨,再加上来回的路上都直冲着大风,现在回到家安定下来,夏豫就隐隐觉得太阳穴有点钝痛,和他每次熬夜熬得太晚之后的感觉有点像,不过……他看了看手机时间,现在确实已经很晚了。
“豫豫,瞧妈收拾的行不行。”
就在夏豫起身打算回自己卧室的时候,李红霞拎着一大一小两只背包从主卧里出来,提得高高的给夏豫展示。
“嚯。”
夏豫甩了甩晕胀的脑袋,挺稀罕地凑上去,就着手机光线看见大包里面装满了李红霞的金首饰盒、夏守荒的职工保险证明、户口本、银行卡,以及夏豫从小到大的毕业证和两寸证件照片。
夏豫没忍住“噗嗤”一声,他一笑,李红霞也乐了,“笑啥笑,这叫未雨绸缪懂不懂,瞧瞧,这以后都是留给你的金银细软,老婆本儿呢。”
神他妈金银细软。
神他妈老婆本儿。
“那这个包里是什么。”夏豫点了点她手里的另一个稍小一点的背包,李红霞立马拉开拉链给夏豫看个清楚:“咱家的房产证和你小时候写的作文本。我跟你说,刚才收拾东西的时候我就合计了,到时候万一水真淹上来,我马上提着咱家这点儿家当,咱赶紧往楼上跑。”
夏豫深以为然,郑重地点头:“组织大任,就托付给你了李女士。”
这个“万一”的概率,根本没谁会放在心上。
李红霞兴致勃勃地让夏豫给两个背包拍几张照片发给夏守荒,这时夏豫的手机突然震动个不停。
打开一看,原来是夏豫学院的辅导员把他拉进了一个13人的群,群名赫然写着“国际教育学院-凤野省学生暴雨救助信息汇总群”,这一刻,夏豫依稀萌生出了一点这场雨似乎不再仅限于“一场雨”的奇异感觉。
“你们学校老师人还怪不错的,这么关心你们呀。”李红霞也瞥见了群的名字,夸了两句,又开玩笑道,“跟你老师说,咱的家当都收拾好了。”
夏豫也觉得很新奇。
辅导员建群的举动,在夏豫的眼里就像是吉时语今天发来的各路消息忽然不再是扁平的图文了,这件看似没什么重量的事件被从万千信息中提取了出来,关注到,而自己,恰好是这个事件的见证人之一。
就仿佛一个服装摄影师,拍摄过数百张数千张卖家秀照片,突然有一天在路上遇见一个穿着自己拍摄过照片的衣服,令人一下子有了切切实实参与其中的实感。
辅导员:【同学们都还好吗?麻烦大家汇报一下自己在凤野省的位置和情况吧!另外,我看新闻上木邑市的情况好像比较严重,夏豫同学你家那边情况怎么样?@国教1班-夏豫】
夏豫:【我家暂时安全。谢谢老师。】
辅导员:【好的收到。@所有人-同学们不管你们所在地有没有汛情,还是要做一些准备,准备一些应急食物和水,收拾好自己的重要证件,如遇特殊情况可以直接带走。另,有任何需要和情况都可以跟老师联系,院里会尽最大努力来帮助同学们。】
她说完以后下面清一色的回复都是“谢谢老师”,而夏豫还没来得及打出一个“谢”字,他的手机终于耗尽了最后一点电量,自动关机。
李红霞把收拾好的东西搁在餐桌上,一撇嘴:“都怪你爸,烦死个人,本来没啥事儿的,让他咋呼一通,整得人心里怪紧张的。”
夏豫揉了揉太阳穴,“我先睡了。”
被关在夏豫卧室里很长时间的哞哞早就听见了他们回家的声音,乖乖等了半晌也没等到夏豫给自己开门,现在终于忍不住呜咽着用爪子挠起了门。
“呀,你啥时候把哞哞放进来的。”
“雨太大了。”
夏豫甫一开门,哞哞就凑上来在他脚边打转,尾巴甩得像螺旋桨,由于没有了手机光线,夏豫没看清房间里的情景,脑袋里愈发像是有和尚在敲木鱼,“咄咄咄”敲得人疲累烦躁,他用脚把哞哞拨开,凭着记忆里的方位把手机随意扔在书桌上,接着两三下脱掉了衣裤,连睡衣也没换,捂着头把自己扔进了床中央。
雨声很大,鼎沸喧哗,再也听不见一丝外界的其他声音,睡不着觉的人吵吵闹闹,火车驶过铁路的动静,它们通通淹没在这场还未走到尽头的暴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