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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将起 ...

  •   19:50.

      夏豫发烧了。

      他能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的身体忽冷忽热,外面隆隆的雷雨声也悉数传进他的耳朵里,可是夏豫的思维却被扔在了一条冲击直下的小舟上,骤然淹没在令人窒息的迷幻梦境里,重重下坠,又倏地冲出水面被迫清醒过来,起起伏伏一点也不安稳,失重感似潮水般袭来又褪去,他难受得哼出声。

      耳廓后面出了一层凉汗,沾湿了枕头,这样半梦半醒而引发的阵阵心悸让夏豫不得不张大嘴巴吞咽空气,甚至引发了他的生理记忆,昏昏沉沉之间,夏豫记起来,上一次经历这种难耐的不适还是在大一的一节古代文学课堂上,他忍着胃里的钻痛站在讲台上做汇报,昼夜颠倒的不良作息给了他一次教训,凉湿的冷汗顺着后脊线滑下来,像是有什么人要把他按进冰窟,又抓起来抛入火山熔岩。

      “我们小组本次所要展示的内容……”夏豫不动声色地用满是湿汗的手捂住肚子,“是依据《牡丹亭》……课题研究……汤显祖……至情……”

      咵嚓——轰隆隆隆——

      外头劈下一道闪电,混沌缠绕的思绪仿佛也被斩断了线,一场滔天大浪终于直冲冲地朝着夏豫的“小舟”扑过来,夏豫再一次被强行按进了虚幻的大梦里,陡然失去了空气。

      【梦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岂少梦中之人耶!】

      “研究方向……我认为,杜丽娘红颜残骨,葬于梅花庵,半生悲凉。现代人把一句‘情不知所起’,用烂了,烂得像成遍地残破稀碎的瓦……任凭谁都能随便采一片回去修填自家的穷阎漏屋,负手而立欣赏樱红的瓦片草草遮蔽破洞,还颔首自得,自夸‘一往而深’,假装看不到满屋顶上那枯黄的茅草早就被风掀卷飞远了……”

      夏豫觉得自己已经喝醉了,雨化成酒,顺着骨头缝儿渗进滚烫的血液里,他醉得步伐轻飘,醉得身形颠倒,幻梦间分不清喝下去了什么,是板蓝根,口服液,还是闲庭院的桃花酿。以至于他在梦里还谨慎地抗拒醒来:要知道杜丽娘游园于梦中遇花仙,被杜母叫醒以后神情恍惚如痴,怅然感伤——

      所以他也害怕了,身体和脑子都烫得心焦难受,夏豫能感觉到李红霞用她那只略粗糙的手掌盖住了他的脸,眼前樱红的水影盈盈波动,几乎就要冲破了,醒来了。

      “我不想……”

      李红霞给夏豫换了一块湿毛巾溻在额头上,看见他睡着了也拧着眉心,喃喃自语像是在说梦话,水红的嘴唇吞吐着模糊的字节:“别叫醒……会疯……”

      “豫豫,豫豫?”

      似乎有一段响亮的音乐声从非常遥远的地方传过来,夏豫知道那是李红霞的手机铃声,为了能够随时接听到客户的电话,她让夏豫把她的手机来电设置成了一段非常高昂的民族音乐,并且音量向来都调到最大。

      李红霞起身出从他的卧室出去了,没关门,声音顺着门缝溜进来:“别想那么多,啊,都在一块儿呢……你夏哥也在……人多……没有事……”

      现实的重量渐渐压过了梦境,有一些实际的情感正在从无法触摸的梦里抽离出来。

      水落石出。

      夏豫睁开了眼。

      手脚还是酸软乏力,他一把抓下额头上的湿毛巾,闭上眼缓了缓神,感觉太阳穴已经不痛了,身体的疲累感仿佛都来源于刚刚的怪梦。窗帘拉得严丝合缝,没有光线的房间令夏豫一下子也分不清楚现在究竟是什么时间,他摸索着拿到书桌上的手机,按了几下才反应过来手机早就关机了。

      抬手按了按床头灯,果然电还没有来。

      “豫豫,醒了?”李红霞打开门进来,看见夏豫已经睁开了眼,她忧心忡忡的神色这才消下去了一点儿,但也只是一点点。

      她快步走过来坐在了床边,伸手去摸夏豫的额头,眉毛皱得死紧:“可算是不烧了。”又隔着被子一巴掌拍在夏豫的胳膊上,“吓死我吧你!”

      夏豫还没有完全清醒,也不想多说话,他恹恹地躲开李红霞的手,睁着双眼凝视着天花板上的纹路。

      “昨天跟你说了不让你出门,不让你出门,实在不行我在店里面睡一晚上又能咋样。你瞧瞧,就是不听话,非得发烧了才听话是不是。”其实李红霞的本意也不想责怪他,毕竟自家儿子懂事去接她才淋的雨,可夏豫这一场发烧给她担心坏了,又多说了几句,然后愁得直叹气,“也不知道你爸在厂里怎么样了,一天过去了,电话也打不通。”

      “咳,咳咳,现在几点了。”夏豫问道。

      “不到八点。”

      夏豫顿时惊讶:“晚上八点?”他没想到自己居然睡了这么长时间,几乎一天一夜都睡过去了。

      “可不是吗,你说说你整的这一出,多吓人!”李红霞又叹了口气,她的表情不大好看,不单单是为夏豫生病,更多的是一种找不到排解法子的焦虑,“本来我还想着今个儿早上去店里看看,谁知道石井十字南边的水……根本过不去。这雨下的,急死个人了要。”

      然而事实上夏豫并不是特别能共情李红霞的焦虑。

      在他看来,家里只不过是停了电而已,区里的所有人都一样,而且姥姥和表弟那里也没什么可担心的,待在家里会出什么事?至于夏守荒,化纤厂里有那么多职工都去加班了,有组织有安排,之前年年下大雨需要抗洪的时候,也不是没有出现过要彻夜值守的情况。

      难不成这雨下个几天就能淹到屋子里来了?

      但他没把这些想法说出来,一来他没精神,二来夏豫知道李红霞总是操心着很多事,就在这时,她搁在外面餐桌上的手机又响了。

      “出来把药吃了,板蓝根喝了,再回床上躺着。”李红霞起身的时候不忘叮嘱夏豫。

      夏豫看着她走了出去,关上了门,这才慢慢撑着身子坐起来,一掀开被子,外界湿润的空气就敷在了他的皮肤上,夏豫伸手捞过床脚的睡衣睡裤套上,然后起身走出卧室。

      哞哞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李红霞赶回了小楼梯的雨搭下面,她还在栏杆上支了个挡风的雨伞,原本趴在雨伞下面赏雨的哞哞感应到卧室里的动静,冲夏豫在窗户玻璃上一闪而过的身影“嗷嗷”叫了两声,朝着他的卧室甩甩尾巴。

      20:00.

      夏豫坐在餐桌前,后腰倚着靠垫。他握着玻璃杯的那只手的骨节泛着青白,原本湿润的嘴唇也因为高热而起皮干裂,那一阵混乱又迷幻的脑中风暴并没有令他完全从梦里剥离出来,出于习惯他总是下意识地去摸手机,又总在摸了个空以后才想起来手机早没电了,这种手机不在身边就会越发焦灼不安的情绪几乎是所有现代人的通病,尤其是他现在——

      急需一些能发出声音的,热闹的东西来转移自己脑海中沉甸甸的思绪。

      李红霞在卧室接听电话,之前夏豫半昏半醒的时候,隐约听见李红霞在跟谁打电话,言语之间都是在安慰对方,他依稀听到几句“没事儿”“真跟你夏哥在一起呢”“别操心”之类零碎的话,当时他思维迟钝,不能拼凑出这些话的意思,也不知道对面那个人究竟是谁。

      “啥?你说啥!咋搞的?喂?喂喂?”

      突然李红霞的声音拔高了一度,带着显而易见的慌乱,夏豫很怕她这样的声音,尤其是现在身体疲累的情况下,他扶着玻璃杯的右手不自觉地收紧了。

      “怎么了。”

      半分钟以后,就在夏豫的心也跟着乱跳起来的时候,李红霞终于举着手机从卧室里跑了出来,神色惊慌,声音发颤,“豫豫咱家有没有充电宝,我手机没电了。你小曼阿姨,刚刚给我打电话说,说,说……”

      “谁?”夏豫蹙眉。

      “就是你六子叔叔他老婆。”

      夏守荒的“狐朋狗友”很多,夏豫从小到大,听他把类似“今天要去和‘王谁谁’吃饭,“明天去帮‘张谁谁’搬家”这样的话都听腻听烂,直到无动于衷了,他从小到大都分不清楚那些大半夜一两点把醉成烂泥的夏守荒搀送回家的人是“王谁谁”还是“张谁谁”,长大以后也从来不跟着父母去参加这些人家里面的一切红白事酒席。

      在夏守荒的酒桌上,在这些“谁谁谁”的印象里,夏豫是有出息,听话又懂事的高材生;而在夏豫从小到大的印象中,夏守荒的这些兄弟和他本人一样,好像他们的人生几十年来都紧紧圈在“化纤厂”这个温床里,好像他们没有年少也不会老去,永远都是一群四五十岁上下,没什么大本事却有着各种奇奇怪怪人脉的中年职工。

      是一群日复一日工作和生活,活了大半生都无功无过的人。

      所以夏豫根本不知道李红霞说的“六子”是他们其中的哪一位,更别提他老婆了。

      但是李红霞对这些人很熟悉。

      她的手机里几乎有他们所有人的联系方式。

      “她说什么。”夏豫直了直身子,脊背离开了靠枕,“家里没有充电宝,上个月去爬山的时候被姨夫落到民宿了。”夏豫又问了一遍,“她说什么。”

      “说她身上难受!”李红霞的表情像是要急哭了,令夏豫有些不解,但更多的是未知的恐慌。

      “她自己在家?”

      “六子跟你爸都在厂里加班,她打不通他们的电话,就打到我这儿来了,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李红霞攥着没电的手机,慌得直转圈,“六子也是!媳妇都要生了他这时候去厂里凑啥热闹!急死个人了。”

      夏豫猛地抬眼:“她是孕妇?!”

      李红霞已经顾不上跟夏豫解释了,她慌慌张张地穿好鞋,拿了伞和钥匙就要开门:“我得出去借个手机。”

      “等——”

      砰。

      李红霞拍门的动静截断了夏豫的话音,后者起身抓了件外套,揣着没电的手机立即跟了上去。

      20:25.

      夏豫披了一件外套,跟着六神无主的李红霞跑出了门。

      说来也巧,他们甫一出楼道,就碰见了夏豫昨晚见过的那个保安。

      值班的保安举了个裹了塑料布的手电筒,正在挨个排查窨井盖的排水情况。

      李红霞连伞都来不及撑开,两三步小跑过去抓住了保安的胳膊,“能不能把你手机借我用一下,我手机没电了,家里人生病!”

      “啊?好好好,给。”保安猝不及防给吓得“诶呦”一个激灵,回过神儿来就慌忙去摸雨披的内侧口袋,结果只掏出来一个旧对讲机,“忘了忘了,我手机也没有电了,再说了,你要是现在喊救护车,那,那可不一定喊得到啊!”

      李红霞颇受打击地“啊”了一声,表情显得很失措,就听见那保安又说,“往哪儿送呐?化纤厂医院的救护车现在可出不来,家属院里头的路都被水淹了。”

      “不,不对啊。”李红霞转头去看夏豫,眼睛有点失焦,“我昨天晚上给你姥姥打电话的时候,你姥姥说那水还不深呢……那,那你姥姥家不会有啥事儿吧……”

      夏豫表情严峻,单手给她撑伞遮雨,安抚地拍了拍李红霞的肩。

      “嗨呀,你这话说的,水再不深那也搁不住这天儿不要命地下哎!”保安摇摇头,朝她递了递对讲机,“呐,这不是吗,刚才,就刚才!物业办刚把咱小区五号楼一个吃芋头过敏的小孩儿送去化纤厂医院,这不,物业办的人亲口说的,厂大门那水大的!你就别说啥医生啥救护车了,水□□也出不来!好在那户人家的男主人之前是个在水库上班的,这不,家里有准备,到了厂大门人家自己套了个救生衣,把小孩儿搁在脖子上硬扛进去了。”

      又问:“你家里人啥病呢?急不急?实在不行要不,要不我叫物业办找几个人给你扛进去?”

      李红霞急得直跺脚,“这咋能扛!”又抱怨道,“咋淹得这么快!”

      “嗐,总是抵不住这天儿跟往下泼水一样。你还是快想想别的法子吧。”

      “那,那还有十三中对面的三附院呢!”

      龙源区一共有两个医院,一个是化纤厂医院,还有一个市监局的老职工医院,后者去年刚和市里的第三骨伤医院合并,挂了个三附院的名号,但是医疗水平却还停留在十年前的程度,因此一般情况下区里的人们谁有个头疼脑热的,宁愿去卫生所也不去那里。

      “哎呦,你咋听不明白嘞!三附院倒是没淹,但你叫哪个医院,不都得派救护车嘛!人家医生横不能游着泳进去,主要就是进不去,也接不出来啊你懂不懂?喏,除非是有个皮划艇能给你送进去。”保安瞧她着急,却也没有办法,“再不济就只能跟刚才那家户主一样,穿个救生衣进去,但也得看是啥病啊是不是,淌水呐!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一直没有开口的夏豫又一次从保安嘴里听见了“救生衣”这三个字,突然之间,脑海中电光火石一般闪过了一个人的身影!

      原本高高悬吊在半空的心像是猝然撞上了崖壁,他猛地抽了一口气,甚至都没来得及跟李红霞告知一声,慌忙把伞塞给对方,而后转身朝一小区门口跑去。

      “哎!豫豫!豫豫!”

      一脸茫然的保安在后面追着喊:“哎要不你先报个119——”

      ……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将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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