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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结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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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学长,我这几天都跑不了操了,你检查的时候可别扣我们班的分啊。】
【有你这么敬业的值日生,教务主任知道了都得给你颁锦旗。】
【你,你生气啦?哎呀,我哪儿知道那板凳是坏的。窗户那么高,总不能真让我们班女生上去擦,我不踩凳子踩什么,采蘑菇?】
【……】
【嗯,确实太危险了。没人在后面扶着真是太容易摔跤了。是吧学长。学长学长学长……】
【脚别乱动。】
……
骤然间一道紫白的闪电劈开天幕,夏豫回过头,将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眸看得清清楚楚,惨白的电光一闪而过,几秒钟的时间已经足够夏豫丈量出他和商白翁之间的距离。
太近了,实在是太近了。
那个人被雨水打湿的深邃眉眼,鼻梁,到喉部的凸起,都被黑色的夜影遮住了一半,而另一半……在刹那间亮起来的面庞轮廓近乎“亲近”地贴近了夏豫的耳侧。
商白翁脸被照亮的时候,他们四目相对,仿佛是黑幕的月亮突然被提起了线,拉进了白昼,夏豫甚至嗅到了他衣服上那种最普通的洗衣液和雨水泥渍混合后的味道,电闪雷鸣间,眼前这份不合时宜的绚烂依旧让夏豫遏制不住地感到怦然心动。
五年,他仍然会为这张脸而惊艳。
夏豫借力稳住了重心,腰上的手缓缓撤开,雨水的凉意再次贴了上来。
是了,坐车来的时候太着急,夏豫的大脑选择性地把某些念想藏住——商记早餐铺不就在石井十字路口吗。
夏豫只怔愣了那闪电炸亮又熄暗的几秒钟,瓢泼的大雨迎头浇下,带来清醒,他两条腿分开站立踩稳,回头冷静地对商白翁说:“得抬。”
商白翁只一眼就明了了状况,他点点头,然后绕到老人的后方,一只胳膊拢住了后者的两条腿,还能腾出一只手捞起水里的蛇皮袋扛到肩头,与此同时,夏豫用力搬动老人的上半身。
两个人步调一致且缓慢,由于水流湍急,所以他们速度放得更慢,商白翁适时出声提醒他躲开卡在路缝里的树枝。
夏豫已经分不清自己脸上究竟是汗还是雨水,手上的坠感越来越不能忽视,他沉了沉呼吸,试图晃动脑袋甩开紧贴在眼角的发丝。
商白翁把夏豫脸上细微的神情动作尽数捕捉:咬牙,皱眉,深呼吸……他视力很好,注意到夏豫眼前湿漉漉的水雾,最后看着一滴水珠顺着那一缕碎发,滑进了他的眼睛里。
随着他们逐渐靠近路边,站在门廊下的路人和食客们也躁动起来,有一个挎着包的年轻女人拨开人群走下台阶,从包里掏出一把伞,拉长了伞柄朝夏豫他们递过来:“快,抓着这个。”
夏豫扭头看了一眼那根伞柄,随后换左手托住老人的上半身,拧着身子腾出右手,四周众人的心心劲儿也被带动起来:“够够够够着了够着了……没够着!”
那女人的裤脚都挽在了膝盖以上,直接踩进水里,很努力地朝前探身子,这时,人群里又走出来个膀大腰粗的纹|身汉子,他嘴里叼着烟,两三步晃出来,走到女人身边一拍她的肩,顺手接过她手里的伞,“来来来我来。”
女人把伞让给他,往后退了两步,站在那汉子后面抓住了他的衣裳,以便对方在水里能稳得住重心,纹|身男立在水里试探着前挪了几步,忽然重重地“啧”了一声,把烟屁股吐进水里,那一点点明灭的火光顷刻间被黑暗吞噬,漂远了。
还好有路灯的光依然□□着。
后面陆陆续续又站出来几个食客,拽住了女人的挎包,一个接一个,纹|身汉子得以走出去更远。
像很久远很久远的人类结绳记事时期的一根“绳”。
路边和门廊下,还有十几张嘴吵吵嚷嚷地指挥着夏豫——
“抓一下,伞在你左边儿,诶诶偏了——”
“再探探身!后面那个小伙儿你再低一点儿,要不前头这小兄弟该吃不住劲儿了——再拉一下!对对对——好好!抓住了!”
夏豫终于抓住了纹|身男递过来的伞柄,得以稳住身形,“啧……”夏豫有些吃力将上半身朝后仰着,脖颈都绷出一线弧度,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感谢晚上自己吃的那碗高热量泡面,否则,恐怕这老爷子早他妈得被自己砸地上了。
借着伞柄送来的力道,他们一鼓作气把老人抬到马路牙子上,接着体格硕大的纹|身男立刻把伞甩给身后的人,然后上前接过夏豫手里早已瘫软萎靡的老人,直接把人架起来,扯着嗓门朝四周众人一吼:“都让让!”
人们立刻让出一条路。
“哎慢点儿慢点儿——”
“都让开!来来来大家都让一下!”
“人放这儿,人放这儿。”
老人家被大伙儿挪到了商记早餐铺的门廊底下,在一派混乱和仓促的局面下,夏豫和商白翁被人群挤到了早餐店门口。
慌乱之中夏豫不知道被谁踩了一脚,他有些狼狈地避闪着人群,随即手腕上多出一片湿热的触感。
他恍惚地抬头去看,把他牵到了店里的商白翁只是神色冷淡地收回了那只手,只用沉默就足以让夏豫的认知清醒,这不是什么能被认为是“峰回路转”的讯号。
“小商啊,没磕着碰着吧?快来擦擦。”
夏豫之前见过的那个山羊胡老头也在店里,这时已经从后厨拿了两条干毛巾迎出来,一条给了商白翁,另一条递给了夏豫。
老头一边嘱咐两个人把身上的水擦干,一边问商白翁外面的情况,商白翁说没事,他身上穿了件纯黑色的T恤,此刻被雨水浇透了,紧紧贴着腰腹的肌肉,商白翁抬着脖子拿毛巾擦掉颈部的水珠,又嘱咐老头端碗热面汤送去给外面的老人。
夏豫的两只胳膊还因为力竭而微微打颤,他四处看着,忽然注意到挨着后厨的角落里堆着七八件亮橘色的救生衣,就摞在之前见过的那些贴有“大象”标签的绿色纸箱上。很显然,这些东西出现在早餐店里突兀得很,一下子就吸引了夏豫的注意力,他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几件救生衣都是崭新的,贴着银白明亮的反光贴。
山羊胡老头站在门口还不忘朝两个人摆手,“你俩快把身上都擦干净!可别感冒了。”
那位老人已经清醒了,喝了几口热汤,吓跑的魂儿终于是找了回来,可是依然腿软站不起来,就盘着腿瘫坐在地上,靠着蛇皮袋,呜呜哝哝小声哭了出来,颠来倒去只会反复念叨两句“可是要了我命了”“活不成了”,旁边的人看了也是一阵唏嘘,站着围成一圈,左一句右一句轮番劝慰着。
眼看着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甚至有的食客直接堵在了门口。夏豫把湿透的裤腿重新挽起来,然后转身就往外走。
手腕忽然多了一股力道。
左手被人握住了。
商白翁皱着眉自上而下俯视他,语气明显不耐,“出去再被踩?”
夏豫低垂的睫毛微不可察地颤了颤,接着拧动手腕,很轻易地从那湿热的掌心挣开,“我去接我妈。”
李红霞还在马路对面。
商白翁没再说话,收回了手,沉默地看着夏豫离开。
夏豫没能重新淌水回到对面,他好不容易挤出人群,就看见李红霞已经过了马路了,举着伞,正小心翼翼地踩上马路石阶。
“不是让你在原地等我吗,你怎么自己过来了。”夏豫快步走过去,扶着她走上来,话音里带着担忧和责怪。
“嗨呀,正好有几个人也要过马路,我们胳膊挽着胳膊,一块走,也就过来了。”李红霞弯腰把粘在小腿肚子上的碎叶子抹下来,起身的时候朝夏豫笑道,“我儿子可了不起。”
夏豫深以为然地点头,继而也忍不住笑了一声。
“没伤着自己吧?”李红霞把他打量一番,“咦”了一声,“谁给的毛巾?”
夏豫一低头,才发现山羊胡老头给的毛巾还被他紧攥在手里,他下意识地扭头想去寻找某个身影,这时,在门廊下送热汤的山羊胡老头侧着身子从人群里钻出来,站在台阶上朝夏豫招手,“小兄弟!”后者赶紧走过去把毛巾递给他。
“喝点面汤不喝?”
“不了,谢谢您。”
台阶下面的李红霞“哎呦”一声,也明白过来了,赶紧道谢:“谢谢啊叔。”
“没有事儿没有事儿。”老头乐呵呵地摆手,又当着李红霞的面把夏豫好一顿夸奖,“小兄弟可不错呀,心肠可好!上次也是他……”
李红霞笑着跟对方寒暄两句,在这期间,夏豫就定定地看着被人群堵满的早餐铺门口,明明人头攒动什么都看不见,但他还是挪不开眼睛,就好像搁着人群的店里面也有人在望过来,和他对视一样。
“那我们就先回去了!”
“走吧走吧,快点回去吧。”山羊胡老头热络得很,“回头天儿好了来吃杂碎汤!”
李红霞客气地应了,拉着夏豫就要走,结果没拉动,转头一看,自家儿子正看着某个方向出神。“谁啊?”李红霞喊了夏豫两声,见他没反应就用手拍了拍他的肩,“熟人?”
“没谁。”夏豫回过神来,接过李红霞手里的伞,侧了侧身子挡住她看向商记早餐铺的目光。
“走吧,回家。”
从马路的南边驶过来一辆车,缓缓停在了石井庄的村口,双排大灯刺眼,晃得夏豫抬手遮了遮脸,看不清那车的模样,但能听见司机和路人大着嗓门聊天的声音,那声音夏豫不陌生——
“不行啦不行啦,进不去化纤厂!前面水深嘞,龙王爷都认不到!熄火了就糟球咯。”
商记早餐铺。
围观的人接连离开,喝了酒的食客意兴阑珊,喧闹渐渐散去,那个摔跤的老人也被在附近吃饭的同村人接走了。
商白翁站在屋檐下看着那个人走远的背影,雨水哗啦啦连接成瀑,
山羊胡老头从他身后走上前来,顺着商白翁静默的目光也探头看过去,随即“唔”了一声,问商白翁,“刚才那女的,是小兄弟的妈?”
商白翁斜睨他一眼:“不认识你还聊那么久。”
“瞧你这话咋说的。认不认识那都是街坊,关系搞好点儿,那人家以后不得多来咱家买买早饭?”
商白翁的表情明显一哽,颇有些一言难尽地看着老头:“你是为了这个?”
山羊胡老头:“啧!咋说话呢!谁为了这个了。你瞧瞧人家那小兄弟心肠多好,上次护着领领,这回又是,说明啥,说明人家孩子家里面教得好,多懂事个小孩儿!”
商白翁的眸色闪了闪,他没有接腔也不再说话,就这样默默立着,看了一会儿渐渐紧密的雨帘,随后径直转身进了店里。
山羊胡老头还站在原处,看着两个人远去的背影,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他用围裙擦了擦手,自言自语道:“就是,那女的……咋感觉瞧着还怪,还怪眼熟的?”
天际又滚过一道闷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