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若有意》羽如云

2、雌雄难辨

　　这一起一落，竟然跟到了皇城近郊的台山，人入密林深处，斜坡上有一片空地，中有平丘一座，四周蔓滕缠绕，犹如天然舞台。侯女落于平丘之上，左手翻转，好似凭空取出一管长萧，递于唇边，双眸低垂，慢慢吹奏起来，萧声肃肃，蔓滕之中竟有萤火之光，随着萧声逐盏亮起，不多久，萤火之光漫过整座平丘，其光华已盖过月华，那侯女桀然伫立期间，一身黑衣凝立，不染一丝光晕。晴无雅隐身树后，见此奇景，不由咋舌。

　　沉缓的萧声渐而清越，萧萧风声中竟闻金戈之意。

　　那侯女仿似沉入其间，随性起舞，身形翻飞间，一身黑衣翻转，逐渐竟呈现鲜红之色，蔓滕间有银色星光漫出，追随着她翻飞的身影，盘旋不止。无论她身形如何流转，那萧声一直未曾间断，直至曲终，随着尾音淡去，侯女缓缓从空中落下，星光归隐，萤火逐盏熄灭，侯女凝立平丘之上，身形高峻，散发集于身后，一张脸呈露在月华之下，脸廓清晰，清俊冷厉，凌利逼人，雌雄莫辨。晴无雅震惊之下，屏气敛息，眼光落在那张脸上，心生恍惚，眼前此人究竟是男是女？是人非人？

　　那侯女双指交错，手中长萧消失不见，她起双手，伸指将肩后长发勾出两缕，散于脸颊两侧，幽幽长叹一声，低声自语道，“此生怕就此终老了，无人相守，无人知音，舞曲好坏亦如何？终是逃不过寂寞两字。”说完便动身走下平丘，向着来的方向慢慢走回去。

　　晴无雅避于大树之后，按耐住一颗狂跳之心，等她走过。

　　这侯女的声音沉厚醇醉犹如魔音，根本不似人类所有，更别说一界孱弱女流。

　　月光流淌，除了晴无雅细微不可闻的呼吸声，林中再无人息。

　　第二日凌晨，天色微明，鎏金宫西殿的殿门被人推开，侍卫退立两侧，锦服修身玉面肃穆的筠王无雅大人一脚踏入。

　　西殿这一年一直只住着三人，静安侯女薄云心和两名陪嫁丫鬟安然、安静。

　　在前殿休憩的安然、安静被殿门转动之声惊醒，披衣而起，见来人，不由惊慌，安然迎出门，拦住筠王去路，屈膝行礼，“不知今日有幸筠王爷赏光，王妃还未起身。”

　　筠王止步，微微侧首，打断她的话头，“无妨，时辰还早，我在此等她。”

　　安静则急忙转入内殿，通报薄云心。

　　亏得筠王的耐心够好，这侯女架子端的是够大，这一等直等了半炷香的功夫，薄云心才从内殿出来，衣饰如常般光鲜整洁，人却散发披颊，神色倦怠。行到近前，她侧身行礼，行为亦如同平常，低眉顺目，并未出声。

　　安静在侧，代为赔礼，“王妃身子不适，昨夜未曾睡好，失礼之处，望筠王爷见谅。”

　　无雅大人一直端立前殿正中，晨曦微光中，高挑的身形益发地清俊温雅，背光的双眸水纹微光，不笑也带三分情，此刻眼帘低垂，目光落在薄云心低垂的发顶之上，开口道，“王妃入了我这筠王府，许是夜夜不得安歇，并非只是昨晚吧？今日里来，是有件事要商议，本庙店小，怕是委屈了你，若无异议，不如放你回府。”他的声线极是清朗明净，神色虽不见凌厉，语气亦是温和，好似只是商议，话听着却好似谁拿了利刃，将世间清浊一刀分清一般的冷利清爽。

　　一旁扶着薄云心的安静煞白了脸，攥紧了薄云心的衣袖，成亲一年，筠王从未踏足西殿，今日头一次来，竟然就是为了休妻？！这好好地相安无事，究竟是受了什么刺激？

　　薄云心低眉敛目，缓缓移步一旁坐下，喝了一口安静备好的茶水，清了清嗓子，透一口气，才开口道，“嫁入筠王府是高攀，委屈的是爷，不是云心，如若云心挡了爷的娶妻之道，自当退避，若爷是为云心着想，这西殿，云心住得甚好。”

　　才情武学样样拔尖，他却谦逊从不张扬，除却这筠王的显贵身份，这公子卓雅、温润不群的名号不是虚得的，自从晴无雅在议事殿上当着众人的面立下此生独守静安之女，再不娶妻纳妾的誓言之后，座上的皇帝是松了一口气，坊间想上这位筠王床榻的名门寒族可是绞尽了脑汁要破坏这门亲事，各种手段出尽，传静安侯女薄云心身缠恶疾，年前死而复生是为妖孽附身就算了，见着无效，连诋毁筠王名誉这招也用上了，说他绝情寡义，悔婚不成，已做好一年之内虐死亲妻的准备。

　　缘分不到，再怎么作妖都是枉费心机罢了，薄云心想到月老的名言，不由借着杯盏的遮掩暗笑，无论外面怎么传，这筠王府于自己来说是非进不可。

　　不算昨晚，筠王府上住了一年，这也算第一次听到薄云心正式开口，她的声音低柔暗哑，说话慢条斯理，一句一顿，听着就是久病缠身的柔弱女子，眼前的她低眉顺眼，看着毫不起眼，与昨夜平丘上的那个犀利冷峻的静安侯女分明是两个人。休掉如此温顺谦卑、柔弱无依的贤妻，传出去不知要被多少闲人唾骂。只不过筠王府内只能养人，不留其它，她若不肯自行退离，这个恶名，他不担也得担，想到此处，晴无雅眉眼一冷，清润的语气也冷了三分，“好聚好散，何必一定要逼我把话挑明？”

　　薄云心掩住唇角，轻咳一声，低声静气，一派娇弱无力，不急不徐地接话，“嫁出去的女儿，哪有没侍奉好夫君，自行离家的道理？不管爷怎么想，云心一早立过誓，生是筠王的人，死是筠王的鬼，只要筠王府留我主仆遮雨的片瓦，爷该干啥干啥，云心决不多做非分之想，只求能留在筠王府中。”

　　薄云心委曲求全到如此地步，筠王却丝毫不肯退步，“既然如此，那今日休怪我无情。”

　　“慢着。”眼见着筠王要招人进来，侍立一旁的安静慌忙阻止，“就算筠王爷不念今日我家姑娘的委屈，也当念侯爷当年性命不顾的耿耿忠心。”

　　晴无雅声线变沉，似有怀念，“今日此来，正是念及静安侯当年舍命之恩。”

　　“既如此，筠王爷何必苦苦相逼。”安静圆睁双目，紧紧盯着晴无雅。

　　薄云心轻扯衣袖阻止安静，撑着扶手缓缓起身，“早朝在即，爷一向勤于政务，莫因家事耽误了国事，无论休妻或是和离，都非小事，需从长计议。不如等爷下朝之后再做商议，无论多晚，云心都会安心等候。”

　　安然送出晴无雅，扫了一眼守在殿门两侧的佩剑侍卫，将殿门关上。

　　安静愤愤不平，“这斯实在欺人太甚，主子又不是真没处可去，何必一定要留在这里受他闲气？”

　　薄云心眉心一紧，低声呵斥，“住嘴，日后不得如此无理。”

　　“可是，”安静尚不觉解气，“这等薄情寡义之人，留有何用？”

　　“难不成你忘了此行的目的？成败与否，此人是关键。”薄云心低声提示，随后又自语，“究竟薄情还是重义，今日便可见分晓。”

　　安静闻言一脸疑惑，尚未开口，薄云心一手搭在她肩上，话中有话，“快扶我进去休息，要是露出了‘狐狸’尾巴，那就大事不好了。”

　　月上中天，忙了一天的晴无雅才回到筠王府，他如常走到后殿寝室，推门入室，一抬头，不由大吃一惊。

　　床后的雕花长窗大敞着，夜色斜照的窗台上，坐着一个人，青衣白靴，领口半敞，坐姿惬意，长眸半垂，神色倦怠，听到声响，那人转头过来，望着晴无雅，神色淡然，开口道，“没想等了这么久，还道筠王急着退婚，会早早赶回，看来是我多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