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忧木》遥不见鱼

8、第八章

　　经一天一夜赶路后，黄泉与子冽终于抵至槐山派。但他们却被守门弟子拦于山门外，似是有意刁难。
　　“近日我派不便接待访客，二位请回吧！”
　　“这是何意？此前我已同你们封掌门约定于今日商议密事。”黄泉一脸不耐道，“你若不愿通传，便给我滚开！否则我不客气了！”
　　“二位何苦为难我一个守门弟子！”那弟子见势不对，欲动手阻拦。
　　“住手！竟这般不懂规矩！”这时，从山门内缓缓走出一个素衣妇人，她面无表情地呵斥道，“来者为客，岂有拒迎之理！”
　　“夫人，只是今日…掌门他在…”
　　“怎么，连我都使唤不动你们了？”
　　“弟子不敢！”话毕，守门弟子恭敬地退了下去。
　　“二位请随我进来吧！”至走时，素衣妇人都未抬眼看过黄泉与子冽，仿佛她在同空气说话一般。
　　“哼！”黄泉脸色阴沉，似是受到了极大侮辱，“我倒要看看这封殊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师叔勿怒！”子冽低声提醒道，“你不觉得今日槐山派有些不同寻常么？还有这妇人也怪怪的。”
　　“确实，我们且跟去看看再说。”
　　“好。”
　　当他们跟随素衣妇人穿过落叶堆叠的隐秘长廊后，进入到了一处荒凉的院落，院落正中立着两座枯草杂生的石山。其中一座，石身布满了血色符文，看上去十分古怪。
　　随后，只见素衣妇人朝另一座无符文的石山走去，石山侧移扭转，院落消失，眼前惊现一座富丽的宫殿。
　　“这…”黄泉惊奇地看着眼前之景向素衣妇人怒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如二位所见，封殊他一直过着奢华无度的日子，你们以为的穷，不过是他掩人耳目的手段罢了。”素衣妇人眼神空洞，语气幽冷地说着，“如今老天有眼，终要将这恶人收了，真是大快人心！”
　　“你是他什么人？”
　　“仇人！”素衣妇人神情悲愤地看向黄泉二人道，“我叫石轻，是仙药峰峭壁上的一颗顽石。十二年前，我因寻仇撞破封殊杀害他夫人筱音的丑事后，元神便被他封印于筱音的心脏内，他想借此让筱音假活着。而他这么做，亦只是为了不让他岳父生疑，以便从他囊中捞尽好处。”
　　“够了！你少在那儿信口雌黄！封掌门人呢？我要见他！”黄泉当即打断石轻的话，只因他无法忍受一个修道之人的龌蹉事是从妖怪口中说出的，这让他内心生出了不该有的错觉，那便是，人与妖之间究竟有何不同？
　　“呵，你们果然不会信我。”说着，石轻将手中短箭朝殿顶射去，一个铁笼忽地从宫殿上方垂直坠落，重重砸入地面。而铁笼内所囚之人便是封殊。
　　只见他，发丝凌乱，低垂着头，口中不时发出痛苦的呻吟：“救我…”
　　黄泉被封殊的惨状震惊，他没想到堂堂掌门竟会沦落至此。而站在黄泉身侧的子冽从进入这座宫殿后便沉默不语，只冷眼旁观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既你们不信我，那便去问他。”石轻话峰一转，神色狠厉道，“今日，我要看着他亲口说出一切，我要他亲手将自己送入地狱！”
　　“你！若非事态不明，我现在就杀了你！”
　　“呵，若你知道真相，你定会恨不得先杀了封殊。”石轻一边说一边从衣袖内拿出一本泛黄的阵法籍，递至黄泉手中，“如今的恶果便是由这本五百年前余弦遗留下的阵法籍种下的。”
　　而这本阵法籍之所以能留存至今，是因余弦将自己的意念注入笔中，以让笔迹永存不灭，哪怕书者已逝。
　　“怎会…封印吴家镇的阵法竟与赤炎有关？”黄泉翻看着书页中的旧迹不可置信道，“五百年前，槐山派掌门余弦与赤炎是旧识？”
　　“不错，他们不仅认识，还创下了这套虚实阵法。”这时，铁笼内的封殊缓缓坐起身，他目光呆滞地看向远处，口中喃喃道，“没想到，我竟还是栽在了妖怪手里！罢了，今日就同你们说说余弦之事，也算于后人有个交代…”
　　其实，这一切错就错在天意弄人，让他们相遇…
　　赤炎本是仙药峰唯一一棵绯木，是天地孕育而出的灵树。千年来，它只吸日月精华，饮碧水晨露，以至幻化人形后，他依旧似一块未经雕琢的白玉，心无念身无尘。
　　直至五百年前，余弦采药初遇赤炎，后赤炎因余弦脏了心，仙药峰此后便再无白玉。
　　那时，余弦不是槐山派掌门，赤炎不是妖界妖王，他们都还只是个少年。
　　“你也是来采草药的么？”余弦看着躺在碧水潭边晒太阳的白衣少年问道。
　　“不是。你为何要同我说话？此前路过的那些采药人都不像你。”赤炎双眼微掩慵懒道。
　　“我看你孤身一人，便想着同你说会儿话。”说着，余弦走了过去。
　　“多事！”赤炎坐起身，看着向余弦道，“你快走，别妨碍我想阵法之事。”
　　“什么阵法？”余弦好奇地追问道，“能否同我说说。”
　　“你真想知道？也好，不然我一个人有些难解。”赤炎沉思片刻后起身指着碧水潭道， “我在此地待太久了，久到我想把自己藏起来。我不愿每日这般重复地活着，我想躲进地下长眠，然后露出我的脚趾，让它们晒着太阳。”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但我笃定你很孤独。”余弦看着赤炎那双纯净的眼眸恍了神，这是他见过最亮的眸，里面无一丝杂质，清澈得可以窥见世间一切东西。
　　“原来，这是孤独的感觉…”赤炎醒悟道，“所以我要造一个能把自己隐藏起来的阵法，我要忘记孤独。”
　　“据你方才所述，我觉得你会憋死于地下，而且你这样做很怪。”
　　“无妨，我不像你，我只是棵树。”
　　“你…你是妖怪？”余弦后退几步，指着赤炎惊声道，“为何你身上竟无一丝妖气？”
　　“我是树灵，不是妖。怎么，你怕我？”
　　“谁怕你了！”余弦故作淡定道，“我只是对你的身份感到意外。”
　　“是人是妖或是其它，于你而言很重要么？”
　　“对。”
　　“那你走吧！”
　　“阵法未解，我不会走！”
　　“莫名其妙，随你！”话音一落，赤炎便化作了一棵树，不再理会树下的余弦。
　　余弦静静地坐在潭边，若有所思地望着月下那潭清透似镜的碧水，忽然灵光乍现，他想，或许能以此潭水为界，设一个正反面的结界。反为正，潭面所映为虚，正为反，潭底所见为实。根为虚，树为实，二者倒置，根幻树，树幻根，虚实难辨，方可逃过外人之眼…
　　想着想着，余弦便朝树下走去，只见他蹲下身，用食指在泥土里比划，片刻功夫，一行行苍劲有力的字便显于泥土上。待书成后，余弦起身欲离去。
　　“慢着！我不识字，你念给我听！”
　　“好。”
　　于是，余弦站在树下又复述了一遍他方才设此阵的想法。
　　“此阵法甚妙，待明日我亲自布设一番。”赤炎惊喜万分道。
　　“今夜我便要走了，此阵就当是我赠于你的饯别礼，其名虚实阵，就像你我今日的相遇，只作梦一场。”
　　“你…你要去哪儿？”
　　“回我该回的地方。今夜，你我一别，后会无期！”说罢，余弦决然地朝山下走去，不见丝毫留恋。
　　夏夜深空，蝉鸣萤舞，一切如常得好似那人不曾来过。
　　数日后，赤炎已能成功施此阵法，他很开心，但他却找不到能与他分享这份喜悦的人。于是，他想起了那人，他决定下山去寻他。
　　结果这一寻，昔人不识，少年不复。
　　当余弦再遇见赤炎时，是在北城的一个地下组织，此组织是由各方猎妖人士暗自聚结而成，名弑妖盟。此妖盟无视人妖两界定下的休战契书，他们弑妖成性，不论善恶，遇之必捕杀，甚至不惜以重金从民间换取妖怪及它们的行迹。
　　这便是当时世人眼中所谓的安宁世道。但在安宁以外的地方，世人皆知人与妖从未和平共存过，妖食人，人诛妖仍在暗中上演。而休战契书的存在，似在讽刺着那些真正坚守正道之人的可笑。
　　今日，是余弦第一次随同门师兄竹青来弑妖盟，他们打算拿刚猎到的山野小妖换些银两。
　　“就这种小妖，你们也好意思拿来？”弑妖盟弟子一脸不屑地看向身穿粗布便衣的二人道，“给一个铜板我都嫌多！快滚吧！”
　　“你！”竹青瞬间沉脸怒骂道，“别不识好歹，你以为你在打发乞丐呢！”说着，欲抽出藏于袖中的剑，与之对抗。
　　“走罢，别忘了你我身份，绝不可在此生出事端。”余弦悄悄拽住竹青衣袖，低声在他耳边提醒道。
　　“那你母亲的病…”
　　“再从长计议。”
　　就在二人欲转身离去时，余弦看见赤炎正被两个鬼面黑衣人押着走进来。这是他们第二次相遇，可惜地方错了。
　　赤炎也望向了余弦，但他从余弦的神色里看到了如寒冰般的淡漠。这一刻，赤炎才醒悟，原来他们之间的相遇真的只是一场梦，只有他一人当了真。而他下山所寻之人，也早已消失在了那晚的夜色中。
　　“哈哈哈哈…”赤炎狼狈地垂下头，癫狂地大笑着，冰冷地与余弦擦身而过。
　　余弦面无表情地盯着赤炎远去的背影，内心惋痛不已，那日仙药峰的少年终还是受了这人间的苦。是他的出现害了他么？若是，他觉得自己可恨至极。
　　“怎么，你认识他？”竹青看着走神的余弦调侃道，“我看你眼睛都恨不得跟着他走了！”
　　“不认识！走吧！”话毕，余弦拉着竹青快步离开了弑妖盟。
　　好一句不认识！余弦方才所说皆被赤炎听入耳中。若非被缚魂链锁住，他现下恨不得将这些凡人的心全部剖出捏至粉碎。
　　数日后，当余弦再回到弑妖盟换钱时，他趁机潜入内部，打探有关赤炎的消息，欲将他救出。谁知有人比他先行一步，赤炎早已不在弑妖盟。
　　在赤炎消失的十年间，余弦曾去仙药峰找过他，甚至人间各地，但皆未找到。
　　后来，赤炎坐上了妖王之位。
　　而余弦怎么也没料到，终有一日他会与赤炎反目成仇，对立而战，并亲手将他的元神镇压。
　　只叹世事无常，任谁也无法预知这一生会遇见什么人，会遭遇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