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忧木》遥不见鱼

13、第十三章

　　极幽禁地内。
　　“想必你俩都已知真相了。”夜粼看着二人铁青的脸色说道。
　　“废话！”吴忧淡漠道。
　　“那又如何？这不是你想要的么！”落秋尘随意接道。
　　“咳咳…”夜粼一脸心虚地说道，“看来，你们都已做出选择，那我也该作出我的选择了。”
　　“什么？”落秋尘与吴忧异口同声地追问道。
　　“中秋夜前，趁符箓松动，我会将赤炎的元神从镇妖亭下劫走，完成与他的约定。”夜粼解释道，“赤炎被俘后，他把另一半树身藏于吴家镇祠堂内的石树里。待封印消除后，他的元神会回归树身。”
　　“你还嫌事不够大么！”吴忧不可置信地看向夜粼道。
　　“你们先听我说，现妖界已被肃清派包围。还有五日便是五百年一遇的重月，赤炎被封印前早已谋划好借助重月的灵光将元神复原，否则错过重月，他会死，包括落秋尘。五百年是他们元神存活的最后时限，所以他势在必得。”夜粼神情凝重道，“为了活，落秋尘与赤炎之间终有一场无法避免的生死战。最后，谁赢，谁才是这具躯壳的主人。”
　　“重月？那是什么？”吴忧疑问道。
　　“人界皎月与妖界玄月每隔五百年，便会于子时中秋夜，隔阴山处，发生一次双月重合的奇观，见者少之又少。关于重月的传闻亦仅在民间流传的话本中被模糊提及，真假难辨，毕竟五百年才一轮回，此间，知悉者已不知来去多少人。”
　　“奇了！”吴忧叹然道，“若能见此月，也算人生一桩幸事了。”
　　“不错！”夜粼笑道。
　　“如此，我还有一问，咒痕血为何既能救活落秋尘又能压制赤炎？”
　　“滴血化印，炼血克妖。”夜粼不紧不慢地解释道，“五百年前，赤炎将落秋尘的元神封于极幽，为的是等五百年后的你助落秋尘解除封印，以赴重月之约。而炼血祭符则是肃清派的独门符箓加固术，施此术，需提取所要封印的妖之血与一活人，并将其置于炉内炼制七天七夜，待丹成后将其碾碎混于墨中，再以笔沾之，书于符箓上。这便是当时肃清派收留你的原由，若你寻不到赤炎的另一半元神，那么只能以你炼血祭符。”
　　“其实，炼血祭符一事我早已知晓。我只怪自己愚钝，竟浑然不知此前经历的种种皆是他们为我精心编织的谎。”听后，吴忧冷声道。
　　“这都不重要了。”夜粼伸手拍了拍吴忧的肩膀道，“当下才是你该走的路！”
　　“也罢，我只想尽快结束这一切。”吴忧缓了缓神后释然道。
　　“若那日回来的是赤炎，你会杀了他么？”这时，落秋尘神色凝重地看向吴忧问道。
　　“会！”吴忧目光笃定地回应落秋尘，“就如子冽所说，赤炎是持刀者，我没办法原谅他。再者，他若在，人间必大乱。故此，我要你活着回来！”
　　“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
　　“无可奉告。”
　　“……”
　　夜粼发现几日不见，落秋尘变得竟连他都有些看不透了。
　　“我想回人间看看。”吴忧突然说道。
　　“从槐山派逃出的那些妖怪已搅得人间不得安宁，它们见人就屠，异常凶狠，很多城镇皆被血洗一空。现在百姓只要一听到妖怪来了，便会大惊失色地逃回家中，整日惶惶不安…”夜粼平静地说着，“如今你已是众矢之的，我劝你别回去了。若我没猜错，不出今日你便会被肃清派全城通缉，你的画像将会贴满大街小巷，到时城中百姓只要一见到你便会对你口诛笔伐，用唾沫将你淹死。”
　　“或许吧…冥也便是这样死的。”吴忧听着夜粼的话，恍然想起了十二年前的冥也。
　　“他是因妖而死的？”落秋尘神色黯然地问道。
　　“不错。十二年前他因救下一只石妖而被三大门派于妖狱谷的诛妖台上处死。当时，我记得封殊在诛妖台当着众人的面，这样说道：你不能反其道而行，世人厌妖杀妖，你亦当如此，而非救妖护妖。如今你做出这般蠢事，为了平息众怒，我只能将你处死，以此警示后人。”
　　“可那时，冥也救石妖，是因他在仙药峰峭壁上采药时不慎跌落被石妖救起。后来，他又目睹了石妖被门派弟子抓入妖狱谷中。为求心安，他便涉险救出石妖，结果却被有心弟子告发。这一告，让他身败名裂，受尽世人白眼。至死时，骨灰还被葬于屈辱之地，妖狱谷谷口处。”
　　“那你不怕么？与妖扯上关系。”落秋尘听后，若有所思道，“人与妖终不同归。”
　　“我既已视你作…作朋友，那还有何可怕。”
　　“若我不是妖，你不是道士，我们之间只剩陌路。”
　　“就算我们变换了身份，我也会找到你。这世间所有的相遇，皆为你而来。”
　　“你…”
　　“咳咳…你们是当我死了么！”夜粼难为道，这俩人何时变得这般亲密了，简直不可思议。
　　“……”
　　“……”
　　“这次，我非去人间不可。”
　　“我同你一起去。”
　　“好。”
　　“看来，你非要亲身经历过才肯罢休。”夜粼摇了摇头后，提醒道，“你们中秋子夜定要回到隔阴山，赤炎会在山顶等落秋尘赴约。到时我可不希望你俩死在人间！”
　　“少罗嗦。你速去对付肃清派那帮老道士。我们走了！”落秋尘促道。
　　夜粼看着二人远去的背影，竟有些羡慕。 这一刻，他才明白落秋尘只是似他，而活在心底的那人早已不在。数百年来的等待，只是浮生一梦罢了。
　　记得那日，赤炎刚下山，夜粼便在冥界遇见了他。
　　“你从未离开过幽冥吗？”
　　“从未。”
　　“你想离开这儿吗？”
　　“不想。”
　　“如果一个人一直把自己囚禁在一个地方，那他的心会慢慢死掉。你有认真听过自己的心跳吗？”
　　“心跳？你这人真奇怪！我只是一缕轻飘飘的鬼魂，哪来的心！”
　　“你说你无心，那你便是死物，又怎会站在这儿同我说话？”
　　“怪人！我不想同你争辩，你走吧，别再扰我清净！”
　　“有缘再见，我要去人间看看，听闻那是另一番天地。”
　　夜粼看着白衣少年离去，心里有些落空。千年间，他是唯一一个同他说话之人，有那么一瞬，他的孤寂仿佛被他带走了。于是，他悄悄跟了上去。
　　后来，是他将赤炎从弑妖盟救出，并陪他在黑暗中韬光养晦十年，直至他坐上妖王之位。此间，他从未离开过赤炎。
　　但现在，他要走了。他想要从无望的等待中解脱。
　　此时，吴忧与落秋尘再次行至隔阴山。
　　只是今夜的人间被一团灰雾笼罩，窥不见半点灯火。
　　“冥也为何会为你取名吴忧？”看着飘渺虚无的凡世，落秋尘有些好奇，在这样一个世道，怎样才能做到真正无忧。
　　“不问人心，不贪风月，不管闲事。三不为，此无忧。”吴忧平静道，“可这世间又有谁能做到？”
　　“若能做到，那便不是凡人了。”落秋尘直截了当道。其实，冥也是真的希望吴忧能开心。
　　“罢了，不提了。我发现你自从吴家镇回来后，就一直怪怪的，到底怎么了？”吴忧觉得落秋尘心里藏着事，便追问道。
　　“没事，我只是心里难受。”说着，落秋尘眼底划过一丝不被察觉的忧伤。
　　“……”吴忧沉默片刻后，便拽着落秋尘往山下行去，“庸人自扰！走，我请你喝酒吃肉！”
　　“在这惨淡的世道，还会有肉吃么…”
　　翌日清晨，北城内。
　　“北城变空城，这些妖怪当真不留余地！”说着，吴忧弯腰从地上捡起一张通缉令，调侃道，“啧啧，画得真丑！都快把我画成妖怪了！”
　　“果然如夜粼所说。”落秋尘面无表情道，“要不先去灭了肃清派？”
　　“时机未到。”吴忧淡然道，“现下还得让他们多撑几日，再多杀几只妖。再者，灭肃清派根本无需你我出手。”
　　“那你为何来人间？”
　　“我觉得，与其在极幽禁地坐以待毙，不如来人间杀些恶妖，毕竟我也曾在这片土地活过。亦或，我怕今后无归，想着再回来多看几眼。”
　　“你…”赤炎一时间竟并不知该说些什么，缓了片刻后他才接道，“我陪你！”
　　在人间游荡的三日里，他们杀尽恶妖，躲过追杀，喝酒吃肉…好不畅然自在。
　　若可以，吴忧想带落秋尘逃离这个祸世，后再找个清净之地悠然度过此生。可他不能，亦做不到，因落秋尘的命还被赤炎攥于手中。他只有装得毫不在意，才能说服自己让落秋尘去赴这生死之约。
　　待第五日傍晚，肃清派的一场大火让沉睡于地下的噩梦苏醒，倘若白昼无法驱散黑暗，那么噩梦依旧是噩梦。
　　大火为夜粼所放，他趁火势蔓延时，将妖狱谷内的镇妖亭摧毁，并劫走赤炎的元神。肃清派因此阵脚大乱，宛如散沙，一击即溃。
　　“该来的终会来，逃不掉的。”若无青看着妖物乱蹿，大势渐去的肃清派苍白无力地摇头道，“今夜，怕是守不住这妖狱谷了。也罢，既横竖是死，何不索性豁出这条老命，拼个鱼死网破！”
　　寒风凛冽的谷内，刺耳的妖声回荡不绝，搅得人头晕目眩。若无青麻木地与妖族血战到了最后一刻。
　　临死前，他已将若雨妥善安置于大殿内的地下密室。至于黄泉，他希望他能从妖界活着回来。
　　“真是天助我也，肃清派终于败落了！哈哈哈…”子冽神情扭曲地看着在大火中苟延残喘的肃清派大笑道，“冥也，我来接你了。既然他们不让你安息，那我只能将乱世重现，让他们永世不得安宁！”
　　此刻，子冽空虚的内心已被兴奋与恨填满。他感觉自己死在了火中，又从火中苏醒，反反复复，不见尽头。
　　茫茫烈火中，他隐约看见了石轻，那只心困人间，因人而死的石妖。
　　他记得她，及她那颗已化作灰的石心。
　　在冥也死后，他曾上仙药峰找过石轻，因他想看看，能让冥也以死相救的究竟是只怎样的妖怪，结果却得知她去了槐山派。随后他跟至槐山派，但为时已晚，石轻的元神已被封殊囚困。他想，石轻的命是冥也给的，她不能死。于是，在设法救石轻时，他无意窥探到了封殊与弑妖盟犯下的恶行。为不打草惊蛇，他与石轻决定等一个时机。而镇妖亭符箓松动一事，恰巧可让此事揭露，并顺势助他放出赤炎的元神，以此祸乱人世。他深知自己杀不死赤炎，便只能牺牲整个人界陪他一起沉沦。
　　正当他以为好事将成时，一只妖手趁其不备，从他背后破腹而出，只一瞬，他便笑着倒入血泊中。他想，原来这便是死的滋味，可为何他的笑里只有遗憾没有痛苦。
　　火越烧越烈，似要将整个黑夜吞噬。而浓烈的白烟已将捶死挣扎的人与妖困死其中。
　　一夜之间，肃清派沦陷，赤炎欲归，引得妖族士气大涨，纷纷涌入人间作乱。
　　这大概便是物极必反，被压迫者向压迫者挥出了手中的利剑，杀戮于恐惧中开始。当温热的鲜血模糊了彼此的面目时，人变成了妖，妖变成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