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工厂拧螺丝》达喜

99、两个世界

　　暖风撩拨着书脚，咖啡业已凉透。绒毯悄然落地，揭开沉溺的呼吸。

　　吊灯垂悬，默默相对。匡仪半醒半寐躺在沙发间，身心俱疲。

　　方寸书房简约素净，灰棕格调理性清雅。寥寥书籍堆放书架，任光影自由散布。夜幕低垂，万家灯火。灯盏盈光交错缔结，相约穿过落地门扇浸润其间。

　　落地密簇的雪柳鲜枝，历经抽芽抱花，枝头白雪，盘根虬枝，娴雅中一股肆意挥洒的野性。

　　若非软枝修长，怎能调戏灯罩，投下花团绰影，落花入页，飘零殊胜。

　　电脑风扇不时运转，驱散空气凝滞的孤独。指针悬停兀自跳动，正等待下一行书写。

　　嘀咚嘀咚嘀咚——

　　一连串消息打破宁静，匡仪徐徐起身，紧按着太阳穴缓解酸痛，随后弓身捡起落地盖毯搭回椅背。

　　靠背柔软却伤腰，小憩养元然无神，尤是在除夕跨年之际醒来，更添一份呼愁。

　　电脑还停留在回复邮件界面，博导突然更改计划，这次否决彻底打断匡仪原有计划，故留给他的时间已所剩无几。

　　一通电话随后进来，匡仪迟疑几秒，终是按下通话键，“晚上好，妈。”

　　“抽空回来吗？”母亲音调还算寻常。

　　“没有安排。”气声沙哑，一觉睡醒他只觉喉咙干痛。

　　对方照例沉默片刻，“那注意身体，我们前阵子和楚风他爸见过面，近况有了解一些。你爸……希望你做得开心，别太勉强。”

　　“一切安好，您和父亲放心吧，不丢他面子。”匡仪语气和缓，好让对面安心。

　　电话挂断，匡母进到书房，绷着脸与匡父相对。就因为有他这位坚持要“还人情”的爸爸，硬是截断儿子学业，将其支配到了城乡厂房，做着些毫无兴趣且空耗精力的工作。

　　“今天是年三十，满桌子菜，三副碗筷。就因为你人都凑不齐，你赔我儿子！”匡母合上匡父的资料书，又强势摘下他的眼镜，今天非得把话讲清楚。

　　“又捣乱！”匡父夺回厚重的眼镜，拿起她的手背放在掌心拍了拍。他正倾听手底下的博士生汇报研究进展和问题，硬生生被截胡打断节奏。

　　“我和小峯早就谈好，时间一到就辞职，不耽误他研学。”

　　“这能叫不耽误吗？”匡母低头捂着半边脸颊，肩膀止不住抖动。

　　匡父见状连忙扶她坐下，刚欲开口说理，匡母便捂住他嘴，看这样子肯定又要把艰苦求学拿来煽情劝慰。

　　大概是上世纪80年代，匡父寒门出身考上大学，全村帮扶资助他求学。可惜杯水车薪，差点中途辍学回乡。得亏邻村楚姓万元户掏钱资助他结束学业，连带着日后深造直至博士成才。

　　“鸡蛋、棒子面、小米糊糊的人情还了大半辈子，乡亲们淳朴能帮就帮，搭把手的事情我也支持。”匡母冷静下来，也坐直了和他讲道理，“老楚他父亲在世，咱做半个儿子跟前尽孝，老楚开公司你贴进去多少我也不计较。好嘛！你现在把儿子也搭进去一年半载，我不能顺气。”

　　老匡自知她是触景生情，尤其是除夕当头，刚通完电话更添纷扰。

　　他揽住匡母靠在肩头，手掌紧紧箍住她肩窝，道：“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你每次都诓我，真不愧祖上传下这姓氏给你。”匡母挣脱束缚，仰面靠在躺椅上生闷气。

　　“用儿子的前程还债，万一他以后……”

　　“没有万一！”匡父高声否则，“楚风既开口，小峯正好有休学意愿，那何必虚度光阴，干脆回来试试国内环境，这下两头都有经验，以后发展下决策才中正不偏倚。”

　　匡母不再埋怨，匡父见机立马延后了论文指导，牵起匡母的手前去餐厅。

　　“吃饭吃饭，结束了我要督促学生调整研究规划，论文进度要保障啊！”

　　“对儿子能像这么负责就行了……”匡母嗔怪他一句。

　　……

　　为什么不回家呢？匡仪回复着学院导师的邮件，偶尔会停下问问自己。

　　沐浴在白炽灯的光晕里，他偶尔停下在稿纸上做记录，骨节分明的手指握住笔杆在纸上稍稍作响，白底黑字，力透纸背。

　　落地灯缄默不语，不时凝望匡仪醉心于壁橱内嵌的生态方缸，能予他短暂的平和、静寂。

　　一盏ONF水草灯足以照亮水下草缸天堂，满眼碧绿勃勃、清澈宁静，有如误入自然雨林。

　　杜鹃根盘根错节、青龙石上有苔痕。珊瑚莫丝、小宝塔、细叶铁渐次入景，丰茂油绿一眼入镜。乱序天湖葵、紫宫廷穿插其间，淡雅紫叶不觉单调。

　　游鱼作陪，七八条红色樱桃灯往来穿梭黑木蕨。小粒苹果螺攀附着温蒂椒草，随鱼儿游走的水流轻摇浅晃。

　　时间从看不见的水流中溜走，一如他固执地不愿面对父亲羞于启齿的安慰。

　　时钟跳针指向零点，烟花爆竹腾空报春，白昼流星转瞬即逝，往事岁月再积一载。

　　咻咻——

　　一封准点邮件弹出窗口。

　　匡大：

　　新春快乐！

　　顺颂时绥

　　季秋
　　2019年1月1日

　　语言平实，过分简单。匡仪浅笑着关掉，拿起手机浏览消息。公司群、项目群、部门群热闹不已，随性发出红包助推气氛，同事伙伴乐得开心。

　　桌角棱格酒杯投射一圈钻石波光，匡仪起身倒上小半杯高地威士忌，推开落地门扇，落座阳台，浸润在浓墨深蓝的夜幕下。

　　吐气成雾，饮下一口烈酒。夏日柑橘、清新柠檬和着些许烤面包风味一并润滑入喉，酒气余韵悠长奶油清甜，带着壁炉旺火里的旧木材香。

　　窗台马醉木硕枝繁叶，当空月华旖旎、夜照清辉，而玻璃门上的剪影不太分明。

　　与匡仪这番冷清幽静的跨年不同，季秋则忙到手指擦火，浑身刺挠。

　　被秦淮川接回家的次日，季蕾照例将一家人安排的明明白白。上午收拾自己，下午收拾老家，晚上前往老人家完成团圆饭。

　　但意外却一桩接着一桩袭来。

　　碧海浴室、李大婶、搓澡，三位一体情节再现。去年洗完澡，紧接手术开刀。这给季秋留下不小阴影，仿佛数学大题的最后三小问，注定是她跨不去的槛。

　　不过今次情况稍有不同，好歹中间留下时间缓冲。

　　季秋回家时并未带许多行李，问题就出在这上面。衣帽间里的冬季外衣一直保存在防尘罩里，季秋随意挑选了一件拆包，犹豫间询问季蕾女士今年是否送洗。

　　那时季蕾忙着清点贺礼，对周遭问题只胡乱应声。事后证明人在进行高度仪式感的事情时，是非常难以心生旁骛的。

　　季秋听完不带多虑，穿上就准备跟着回家。两小时后老秦车子刚发动，她只觉浑身刺挠发痒，没多时愈演愈烈，她又气又急直喊不对。老秦急忙掉头奔赴医院，急诊下来是过敏，季秋当场失去干饭资格。

　　更要命的是季蕾碰到去年主刀的医生朋友，也不知怎么就聊到了纤维瘤复诊，然后就给季秋安排了下双乳腺+双侧腋窝超声检查。

　　季秋便这样与理想中的团圆饭失之交臂，成箱进家的海鲜不能碰，爷爷拿手的红烧鲫鱼，奶奶拌的豌豆凉粉一概远离，只委委屈屈就着一碗汤圆过活。

　　秦淮川当然不放过绝佳的嘲笑机会，不仅帮着秦勇和季蕾回忆季秋的年度失智集锦，甚至把她坐黑车被坑的事拿出来反复鞭挞，以此达到教育小辈在外注意安全的目的。

　　大人们的主场刚结束，小孩子们的才艺表演轮番上阵。季秋像是一台没有感情的伴奏机器，忍者痒痛弹奏电钢琴，偶尔接受身为音乐教师的姑姑的点评勘误。

　　当然，最痛苦的当属季蕾出面为季秋挡掉一切红包，并可劲儿向亲戚朋友宣扬不能资助她。一来她已上班完全能自力更生，二来消费要与工资搭配，制度配套合理合情。

　　今年老秦公司的年会尾牙早早在年前结束，季秋去年吃亏，今年特意学的新歌便无处施展。她又因为过敏长留家中，一直无所事事到初四，直到林瑞安赴约前来游玩放松。

　　季秋一下支棱起来，尽施地主之谊，排兵布阵严丝合缝。拜佛上香碧霞寺，攀岭登临花果山，神虚游历云台山，最后远赴连岛看海赏景。时节不能下海，二人便围岛闲逛絮语，曲径通幽、钢铁巨舰亦赏心悦目。

　　可惜今年并未落雪，即便飘零几片也不足书写出雪后山居图。

　　临别当晚，季蕾受姚霂母亲邀约，携着季秋与林瑞安一齐出席酒宴。季秋当然觉得不妥，一是姚霂曾是她相亲对象，二是林瑞安身份尴尬。

　　可季蕾气定神闲，林瑞安也跃跃欲试，他还没正儿八经亲历中式婚礼，对此十分期待。

　　这一到场才知道缘由——新娘亲哥同日娶亲，娘家人悉数前去观礼，所以今日到场的人数被削去大半，自然空缺少量席位。

　　若要问为何不提早减免酒桌避免浪费？只因娘家得了彩礼，才能给哥哥置办娶妻，好容易聘礼换彩礼，那头哥哥的新娘突然反悔。这一来二去琢磨许久，最后新娘爹妈一拍大腿，非得尽快把事办下，便急急匆匆找酒店预定酒席。可惜春节是喜事扎堆的好日头，死活挤不进前头。

　　正难受着呢，一家嫌弃婚宴档次不够的退订了，他哥这才临时插上了队，可巧又和亲妹出嫁是同天。这一嫁一曲，孰轻孰重，老两口当然有把握了。

　　“她家亲戚来得少，我正愁着呢！”姚霂的母亲李梅牵着季蕾的手捂嘴叹气，季秋在一旁这才听个大概。

　　季蕾拍拍她的手，赶紧劝慰她调调心态，等会儿司仪那头还有流程，一路全程跟拍得留下好回忆。

　　李梅看着儿子姚霂贴心整理着儿媳妇的婚纱，心头虽有堵塞也顿觉宽慰不少。

　　就这样，季蕾一行人坐在了女方桌位充场面。林瑞安不懂这些人情世故，只觉得中式婚礼热闹喜庆。席间猛发朋友圈，婚礼现场小视频一段接着一段。

　　可以说他朋友圈的人都算身临其境，正面体验一把结婚的流程，就差自己站到台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