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工厂拧螺丝》达喜

100、年会

　　“师傅，前面路口停一下。”

　　雨夹雪簌簌敲打着伞面，季秋独身坐在公交站牌下发呆。

　　雪落成水，交错的车辙在路面印花，开出泥泞的线条，溅起似曾相识的黑点。她呵一口白雾，消散在彻骨的雪天。

　　嘟嘟——

　　一辆白色轿车停在面前，车窗降下，露出老余润泽鲜红的脸盘子。

　　“上车！”

　　“啊？”季秋抬高伞面，和前排两位熟人打个照面。原来赵苏里刚巧顺路接回了返程的老余，一转弯就瞧见枯坐站点的她。

　　“别愣着了，难不成想造一身泥？”老余伸出臂膀沿着污糟的马路边沿划拉一圈，露出衣袖上肉眼可见的新鲜污渍。

　　好吧，季秋没太挣扎，刚刚情绪上涌，脑子一热叫停了出租，可巧现在有些后悔了。

　　她才把车门关上，老余就聊到林瑞安的朋友圈，说到这里还特意转身一脸深意地调侃几句。

　　季秋没力气跟他掰扯，只邀请他二人有时间去家乡旅游，老余不依不饶，硬说是非婚礼不去，一直闹腾到几人下车分别。

　　*

　　正月初七，节后首日上班，小半的同事还未到步，供应商也还没团团苏醒，大家能做的大多是善后，以及不切实际的年度工作计划。

　　公司年会尾牙安排在情人节当晚，季秋作为节目选手早早跟车预先走台。

　　宴会大厅四五十卓餐台满坑满谷砸在眼前，里面清一色服务员正在忙着摆桌。

　　季秋一行五人呆坐在VIP观众席——靠在大厅柱子旁，眼盯大荧幕和舞台放空神思。作为无需露脸全程裹在舞蹈服里的节目选手，连化妆师都不带他们玩儿。

　　“听说今晚有现场颁奖，你们有准备吗？”赵苏里刚刚从IT那边得来消息，据说PPT和抽奖程序都设定好了。

　　老余从地毯上爬起来，问服务员要了一杯凉水复又躺下，“我不要颁奖，现在给我一瓶水就行。”

　　季秋虚脱到无力回话，挣扎着坐起脱去外衣，简直要被暖气烘到脱水。

　　为了达到最佳表演形体，她特意要求大家穿些宽松舒适的衣物。她自己整了一套运动服，一舞跳罢直接湿了六成。

　　“快起来快起来，像什么话！等会儿客户供应商都有人来，你们这样成何体统？”行政主管曹郁搓着手蹬着小碎步跑来，轻声细语教导他们注意形象。

　　嘻嘻哈哈间第一批同事已然落座，大家按预定座次入席，季秋和老余也移步换到末尾的桌牌号。看着大几十米外的舞台，老余无语地和季秋对望。

　　越往后走桌位牌号越大，普通员工当然尽数安排在远端。

　　“这能看个啥？”荧屏闪到模糊，舞台又矮又小，等前排落座估计只能看到攒动的人头。

　　“看个热闹。”季秋趴在桌上换个姿势，由于过敏一直缺少肉蛋奶，陡然的运动量快消灭掉全部精力了。

　　半小时后，年会正式开场，季秋迷迷糊糊被起哄声唤醒，坐在末尾席位的同事们大多放弃了参与，全身心投入到了并不可口的饭菜当中。

　　“你过敏，这桌菜你最好别伸筷子。”老余说着给她转来一莼菜汤，“等台上报完幕就要去候场。”

　　一曲唱罢，西装笔挺的郑铎牵着礼服长裙的女搭档主持人同台上场，二人脚跟站定情绪饱满，为季秋的节目徐徐报幕。

　　“哎郑铎，你听过那句话吗？”

　　“什么话，你说出来我才知道。”

　　“就是说当90后走向职场，他们的价值观呀非常强烈，独立人格、张扬个性、有强烈的自我意识，不愿接受任何灌输式的教育。在他们价值观里没有主义、没有说教，只有强烈奔放的个人理想和价值实现……”

　　“等等，你说得是我吗？”郑铎一板一眼与她互动，僵直中带点文艺汇演的独特腔调。

　　“不，我说的是接下来即将登场的一群90后。好了不卖关子了，请大家欣赏趣味舞蹈——我在工厂拧螺丝！”

　　又硬又尬，季秋听完头皮发麻，苏里也忍不住咒骂一句谁写的狗屁串词，浑身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MV前段的准备音已经响起，一行人赤脚踩在冰凉的舞台上挨个进场。

　　五个人按定点站位，季秋是体型最小最抢眼的萤黄色被套，站在舞台左边后，她一眼瞧见正中央席位的匡仪，眼神平淡地望着台上。他身边是一众公司高层，个个拿眼瞅着台上形式新颖的表演。

　　欸？为什么韩思嵛在旁边……

　　视频影音里响起老赵的搞怪歌声，季秋回神投入跳舞，大家顶着弹性十足的被套，上蹿下跳左舞右晃，配上讽刺意味十足又带有一丝冒犯的陈情词句，逗得台下观众频频喝彩。

　　大老板的脸色有些铁青，尤其是那句“996、007，强制奉献不乐意。”让一旁祝酒的曹郁直接喷饭，急吼吼从座位上弹射起来，挥手就要把负责人招来，细看眼珠快从眼眶子里瞪出来了。

　　人力主管袁溪行倒是笑着拉他坐下，呼喊周边同事给他敬酒热闹。

　　匡仪一眼认出季秋，无论走路下楼梯，她都习惯性先出左脚，当然最主要是全场就她一位女生，形体身高不要太好相认。

　　5分钟短片穿插三段音乐和一段唱腔，结尾POSS摆完大家气喘吁吁，好在台下掌声雷动，匡仪脸上虽不见波动，也抬手鼓励几下肯定下属的努力。

　　“走啦走啦！”老余提着被角像犀牛一般横冲直撞，季秋的服装本就偏大，一曲跳罢逐渐移位，几乎是缠在身上了。突然被老余一挑一推，她差点给大家跪下拜年。

　　赵苏里啧啧一声，招手喊来人高马大的小哥，俩人一手提溜一只胳膊，直接把季秋插起来架到后台。

　　季秋眼看不见、脚尖离地碰不到边，两脚自然像鸭子一般刨来刨去，观众看了不免又多欣赏一个节目，羞得季秋耳根发烫。

　　场务穆穆抱来一捧矿泉水发给众人，季秋坐在后台台阶擦汗，发根浸满汗水，衣服本就湿透六成，现在正式表演完基本全数报废。

　　男生们身体好，早早脱下服装回去喝酒谈天，季秋则被穆穆陪着，静静等体温降下。

　　前台音乐声浪震天，现在是戴扬灵的独唱节目，穆穆看了几眼便放下帘子扇扇子解热。

　　“穆穆，四号桌是怎么安排的呀？”季秋抱着水瓶扣着标签突然问道。

　　穆穆半天身子走出候场区，瞄了眼舞台前排靠边的位置，略微思索后答道：“好像是主持人还有工作人员的桌位。”

　　“那思嵛为什么会在那？”

　　“思嵛？也对哦，她没有参与节目呀，好奇怪？”不说不知道，穆穆一经点拨也觉得没道理。

　　“我OK了，先走啦！”季秋拍拍她的肩膀，晕晕沉沉地贴墙回走，桌位离得太远，而且越走暖气越稀薄，季秋不由自主打个冷颤。

　　抽奖穿插在节目中，大屏幕滚了一轮又一轮，季秋毫无悬念又扑了空。老余和苏里分获三四等奖，奖品分别为烤箱与脚踏车。怎么看都有些不太适配生活需要，便当场找人交换，得了刮胡刀与行李箱。

　　“……揭晓年度创新部门！”女主持情绪饱满，挥手指向大屏幕，“他就是——项目管理部！”

　　大屏幕上赫然显示着项目管理部组织架构，IT居然偷懒直接从OA里面拉出了头像贴在荧幕上，一排下来都是精神面貌绝佳的证件照，唯独季秋是家里宠物狗球球的丑照。

　　“我不能呼吸了！”季秋如被当头棒喝，简直无言以对。她死死掐住椅背，鬼知道什么时候自己手贱换掉头像，而且……策划不能提前要一张照片嘛！

　　正丢脸着呢，老余突然站起来整理衣角，视死如归地说了句：“跑吧！”

　　“为什么？”季秋不解。

　　“等会儿要上台！”

　　“啊？啊！”

　　“快跑，来不及了！”老余低吼一声，场上多了两位不顾形象奔狂奔的逃难者。

　　“这是一份特别的殊荣，为了感谢项目管理部为集团公司注入新的血液和思想，我们特意增此项设分量极重的奖项。那话不多说，让我们掌声有请项目管理部全体登台领奖！”

　　啪啪啪啪啪啪，台下掌声热烈，仿佛是花钱请来的群演。

　　季秋顶着乱飞的发型抵达最近舞台的擎天柱，匡仪身后跟着小洋裙加身的思嵛，两人一前一后悠然登台。季秋向老余使个眼色，强压住胸口的起伏，也快步赶上前去。

　　大老板和副总依次上台，为全部门颁奖授予证书，接下来便是匡仪的致辞时间。韩思嵛挺拔身姿站位优雅，站在耀眼的中心旁丝毫不减风貌。

　　季秋和老余还没从五六十米狂奔中恢复过来，只站在他二人身后当背景板。一边是精致到发丝的装扮，一边是极简平淡的运动装，两相对比更加惨烈。

　　连记录全程的摄像师也固定镜头剔除他俩，真是名副其实打灯笼都找不到的绝佳陪衬。

　　咔嚓咔嚓——

　　亲属席不断有闪光灯袭来，季秋本来直勾勾凝望着远处的吊灯，避免与台下的森森目光有交集，直到被闪光灯刺激，她才注意到席位里一位年轻女性举着手机一刻不停地找角度拍照，即使匡仪结束致辞走下台还不收敛，一直拍到他入席才停手。

　　季秋边走边回望着前排餐桌，韩思嵛坐在匡仪不远处，目光片刻不停追随着他。季秋叹了口气，脚下的地毯越走越软，像是陷在淤泥塘里，几乎把她的脚底吸进去。

　　酒到酣时，大老板携一众高层轮流走过宴席，无奈酒量有限，越往后走便改为五桌一起举杯，露脸走个过场。

　　颁完最后一项优秀员工奖，彻底宣告流程全部结束。季秋食不知味，只盯着保温杯里的开水灌个水饱。

　　郑铎上台做结尾升华，台下便开始挪动桌椅回家，季秋刚准备和赵苏里汇合拼车，那头穆穆就急急忙忙穿插过人群喊住她：

　　“思嵛喝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