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工厂拧螺丝》达喜

88、醉酒

　　黑绒大衣挡住廊上凉气，匡仪单手插兜，推门而入打断屋内的快活气氛。

　　细瘦的金属领带夹闪着银光，锁住炭灰西服套装包裹下，那具不得窥探的身型。他伸臂向前抵住扶手，顺势扬起宽厚的大衣，露出西装前襟横斜的白色亚麻口袋巾。冷峻地像入世的审判者，带着正义潜入混沌秉公裁决。

　　他应是从某个正式场合归来，眉间带着远方的风雨，却不打算与人诉说。

　　“啪”一下闷响，季秋双手迅速离开键盘，无情地盖上电脑，两眼目不转睛地盯着门外。场面神似遭受突击检查的酒店房客，明明是独自入住，依旧会被突如其来的破门巡视惊讶到。

　　季秋唇上的发丝滑落颈窝，沁凉夜风贴着地面奔腾，一路疾驰猛灌桌底，刺激脚脖子瞬间紧绷。

　　说点什么！快说点什么！季秋的脑子在拼命呐喊，歇斯底里暗示快打破僵局。

　　他的唇泛着浅白，走出黑暗沐浴灯色时，不禁垂眸阖眼，是长久不得休息的状态。

　　匡仪三两步走向工位，拉开椅背，勾起唇边向身侧点头问好。季秋唇齿相碰，却未出声，亦算作和他打过招呼。

　　疏离又简约，好得不得了。

　　那头匡仪已静静翻阅着待批文件，这边季秋也捋捋胳膊摩擦回暖。屋里原本还算暖和，她便脱去羽绒服只着毛衣。现在骤然失温她连打好几个喷嚏，只得把外套披回身上保暖。

　　金属拉丝的电脑外壳摸起来烫手，正好让季秋取暖，心里还在盘算趁此机会向老板汇报工作。

　　等措辞完毕打开电脑，卡顿的聊天界面发出一声绵长嘲哳的结束音效。即使通信老早关闭，依旧能看见姐妹四人各式各样的鬼马造型挤爆屏幕。

　　季秋急速捂嘴倒吸凉气，那一瞬间仿佛有道惊雷咔嚓给她从头劈到尾，两个脚指头恨不得将楼板抠出个大洞。

　　不止如此，她想起更为要命的事情——匡仪什么时候到的？他到底听了多少！而她自己出格的话又说了多少！

　　会谈内容在脑内走马灯似的回放，无奈越担心越慌乱，记忆跟着横冲直撞，自己也乱了阵脚。

　　黄色废料挺多，说话十分露骨。完蛋了、完蛋了，季秋看着40分钟的聊天时长，陷入深深的自闭当中。

　　“嗡嗡嗡——”陌生号码打来一通电话，季秋咽了咽唾沫，轰然想起一份超时半小时的晚饭还悬滞在外。

　　“喂——”季秋从干燥的喉咙挤出字来。

　　“你东西到了，放在门卫记得取，天寒冷得快，你快点儿的。”

　　“好的马上到！”季秋双眼放光，咔嚓一下注入神采。她几乎含泪夺门出逃，自由奔跑在漆黑的楼道里。

　　【外卖小哥，谢谢你，出门就给您打赏！】
　　【糖水老板，感激你，出餐慢才是真王道！】

　　值班的李叔远远听到脚步声，撤掉抵门的板凳，坏掉的门锁咿呀回落，自己个儿就敞开了门。

　　风一般的女子卷起呼啸的风鸣，瞬间凉透大半个屋子。

　　“一股米酒香。”李叔重新塞好板凳，晃晃悠悠走到空调扇叶下取暖。

　　季秋拎起盒子转身欲走，犹豫几秒后又坐了回来：“叔，我在你这儿吃。”

　　李叔摆摆手，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来研究短视频。两人互不打扰，各自沉浸在独立的世界。

　　热乎乎的桂花酒酿小圆子还很烫口，喝一勺爽口又开胃，再搛一块糖藕送入口处，香甜细腻一抿入喉。

　　季秋本是滴酒不沾，无奈假期宿舍冷清寂寥没有人气儿，她整晚手冷脚冷，空调、电褥子见效慢，她便想着喝点低度米酒燥热起来，有益睡眠还健康。

　　最后李叔分担了大部分甜食，季秋则咕咚咕咚灌了个水饱。喝完米酒唇齿留香后味清甜，要不是时间不允许，她还想再来一碗过瘾。

　　“哎呀不好，出来二十分钟了。”季秋掐灭手机，拉起传达室的控制开关照亮停车场，看到匡仪的车子还在，她有些迟疑要不要回办公室。

　　心思正徘徊着，桌上“叮咚”一声响，特别提示音尖锐入耳。

　　匡仪：【小秋，找一份空白销售合同发我。】

　　噫~季秋眉头一皱，得，轮不到她做主了。

　　带着浑身酒味冲回大楼，季秋边跑边拍衣服散散气味。不过一进门就露馅了，匡仪对酒精十分敏锐，加之季秋脸上已经有些上头，很难掩盖她反常的兴奋。

　　插好U盘找到文档，季秋咔咔一顿操作，一封邮件挂了三四个附件，都是销售部各组独有的版面格式。

　　“匡大，发到您邮箱了，还有其他需要吗？”

　　匡仪徐徐落笔签字放下合同，再将注意力转移到邮箱上：“你明天休息？”

　　“昂！”季秋撑着下巴磕，浑身热乎乎的想睡觉。

　　匡仪敲下一连串字符，却在发送前停顿下来：“节后两天给我简稿。”

　　季秋点开消息红点，看到一排小字。

　　【轴心、腾盛、世椿、桃子、安达】

　　“这是？”

　　“市场主流的自动化点胶公司，我需要你做点胶产品的横向比对。”

　　两人侧身相对，隔着大半个工位面谈。

　　“你做过多次竞品，这次简单一些，只作为参考资料，不必面面俱到。”匡仪抬手示意季秋做下记录，“产品、市场、用户，优劣、特点，大略成本和销售量，包揽以上基本信息就足够。”

　　季秋撕下便签提笔写字，萤黄的纸面看着犯晕，她又弃笔写在对话框，写完后下意识给发了出去。

　　匡仪皱着眉头放下茶杯，看着身侧呼吸急促的季秋，肯定她意识不似往常。

　　时间已过晚8点，季秋打开百度把关键词一个个输入进去搜索，页面窗口打开十来个，偏偏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自知身体不太妙，季秋连忙百度醉酒表现。

　　【第一阶段头脑清醒……第二阶段失控、兴奋、话多！】

　　糟糕，此刻她的神经兴奋但身体困倦，周身发热出汗，高领毛衣像喷火一般燥热，干脆拿起贺卡扇风。

　　匡仪抬头扫视一眼，季秋脸色敷上红晕，颔首低眉，挂着不耐烦的小女儿情态。

　　“时间不早了，你先回去休息。”他叫停躁动的季秋，勒令她赶紧住手。

　　“好！”季秋豪爽开嗓，拍案而起，捡起掉地的外套甩到肩头，潇洒道别就要出门。

　　眼见即将离场，匡仪随意添补上一句：“项目有需要尽早上报。”

　　欸！要说这个，可有的聊了。季秋当场刹车，一个箭步摔门回归。

　　“有的，我想说说采购外协的事情。”思维一下子被扭转过去，季秋顺着话茬就摸上来了。

　　她哼哧哼哧搬出桌肚里的圆板凳，拉到匡仪的老板椅旁坐下，挺胸抬头极度亢奋。

　　“你说。”匡仪摘下眼镜，转过椅子退出小半距离。

　　季秋长叹一声放空三秒，措了半天词全忘光光了。不过不耽误，她干脆情境再现，从早上找方慧茹谈天开聊，再到卿咏莉暴怒制敌，紧跟下午连轴跑供应商厂房，最后才把重点落地到蒋武身上。

　　她一五一十和盘托出，不漏过一句谈话，居然能精确到泡茶夹了几回茶叶。

　　头一次见到季秋在他面前毫无顾忌地畅谈，她还见缝插针吐槽合作厂商的生产环境，甚至痛斥几句公司无责任加班制度。匡仪不时点头回应她询问的眼神，偶尔接上一两句为她解释开导，就是不知道她现在是否清醒，醒来会否忘记。

　　想起蒋武季秋就痛苦地抱头抓狂：“老板，我没资格对采购内部伸手，但现在情况真的很焦急。直接开口推荐太直白，他们不免怀疑私下有交易，公司一向杜绝这种夹私举动，可不快点又赶不上计划。”

　　匡仪把胳膊撑在扶手上，身体倾斜下去，“节假日后的进度普遍会阻滞，机会不在于施压而是要主动提供解决方案。你督促蒋武申请资格确实可行，若想促成深度合作且避开私语，必须学会绕过采购。”

　　他挑了挑眉，暗示她去读懂字面下的意思。

　　季秋被他的眼神迷惑住，垂首盯着机箱上闪烁的绿点发呆。

　　“啊！”突然间灵光乍现，季秋激动地握住他的胳膊使劲晃悠，“那我找上下游部门帮忙，是不是这个意思？”

　　匡仪眼含肯定：“知道后面怎么做吗？”

　　“上、堵、下、疏。”季秋竖起指尖，在他的小臂上迟钝地戳了四下，像传递信息一般输入进去。

　　大概意思当差不差，匡仪挺满意她的悟性。考虑到季秋对局做法，他不免要提醒二三。

　　“和公司外部人员交往，切勿交浅言深，即使是曾经同事。蒋武现在的角色是合作人，谈话已涉及公司机密，以后要注意距离。”

　　“距离？”季秋昏沉的脑袋如醍醐灌顶，霎时收回“胡作非为”的手指。

　　好晃啊！为什么他在动？季秋努力睁大眼睛，身体却失去平衡。

　　一、二、三——季秋眼神呆愣，身体直直往外侧载倒。

　　“小秋！”匡仪单臂捞住侧倒的季秋，连喊三声也不见回应。

　　季秋无神的眼睛终于有些神采，红晕的面庞发烫的耳尖，周身还有残留的甘甜。

　　“吃过什么？”匡仪正色发问，手上将她扶正，将其送回桌旁靠稳。

　　“酒酿！”季秋酣醉也不忘高喊好评。

　　匡仪起身推开窗户，呼啸夜风钻心刺骨，她当即打了个冷颤。

　　他穿上大衣，弯腰快速结束事务：“你醉酒了，我送你回去。”

　　话音刚落，前一秒枕臂打瞌睡的季秋下一秒就飞速弹起。

　　“我醉了，我要下班！”靠着得来不易的片刻清醒，季秋如回光返照般支棱起来，一惊一乍动若脱兔。她对着眼前人谨慎地小幅鞠躬，不待回应自顾自地抢道离场。

　　奔跑下的衣袖拉链擦过玻璃敲出丁铃当啷的声响，季秋摸着黑来到楼梯间。

　　“1、2、3……10、11、12、13——”季秋边跑边计数，眼见数到尾巴，突然脚底踩空。

　　“哎呀！”失重慌乱下的季秋，活像个壁虎贴到迎面的墙皮上。倒霉倒霉倒霉！居然数漏了一级台阶！

　　身后的脚步声被寂静的楼道放大，一只有力的手掌拉起半蹲的季秋。

　　“前几天我吓到你了。”匡仪托起她的胳膊，自然地说出一句抱歉，倒是听不出歉意，还有一丝调侃。

　　找回平衡的季秋拍掉手心的墙皮，“啊你不说我都忘了，没关系的，我胆子很小，比一般人小点，平时我不这样的，就是那天，黑……然后你……那什么……”

　　话语甚多却说不个所以然。

　　“……我走了。”话说不利索，解释干脆戛然而止，直接原地放弃挣扎。

　　季秋再次上演落荒而逃，但比前次更添三分搞笑。

　　匡仪不紧不慢跟在她身后徐行，等听见厚重的关门声才离开。

　　假日的街道比昔日忙碌，匡仪疾驰在深夜的城市，脑海悄然响起一道声音。

　　【长辈、尊者、师生？】

　　车窗被打开小半，簌簌冷风驱赶杂乱的思绪。这并不是他愿意看到的发展，相反，有些头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