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工厂拧螺丝》达喜

86、虱子多了不怕痒

　　“好吧，午休结束后我再来找你。”

　　在对方不耐烦的注视下，季秋淡然出声，即使内心焦急如焚，此刻能做的不过二三。她抚平袖褶，拖着沉重的身子离开座位。发麻的右脚像踩在棉花上没有知觉，她急于推开玻璃门借力缓和，脚下小碎步不停蹬地回暖。

　　方慧茹收回谈话时的注意力，对着干巴的红泥呵口热气，咬紧后槽牙用力敲下公章。骤然震声把她躲在桌肚膛里画画的儿子吓了一跳，手忙脚乱中掀翻满盒蜡笔，紧接着就传来方慧茹一顿数落和怨气。

　　“带你来净给我添乱……”
　　“张嘴不干事……比你爸更没本事、没出息……”
　　“我是你家的佣人……”

　　训斥声传入临近部门，稀稀拉拉的值班人群探出脑袋左右打探，像猎犬细嗅空气中的微弱端倪。有见怪不怪随即缩头回去的，有兴趣渐浓干脆出门瞧热闹的。季秋掩上门扇，连同屋内的奚落和失望一并遮掩。

　　时间还很早，季秋窝在办公室处理琐事，老余拜托的文档由她校验、韩思嵛留下的杂事由她代班，一直到她考试周结束。

　　行政事务简单却繁杂，许多条例习惯都已遗忘。历经数月切割，季秋重新拾起来有些疏离手生。

　　她打开抽屉找出压箱底的笔记本，翻到当初的工作记录，熟悉的感觉扑面而来。曾经烂熟于心的事务如今悉数模糊，看来半年就足以消磨许多记忆。

　　季秋拿起眼镜盒压住本子，手指抚摸过笔触的凹陷，找到所需的工作要点，抬头做几下处理就低眉学几眼。
　　相比于书写时的慌乱和紧张，如今多了几分气定神闲和稳重，有些事总要经历过才能自信泰然。

　　漏掉的早午饭用甜食替代，外卖送过来才发现自己贪多吃不下，季秋便辗转仓库最后在吸烟区找到了卿咏莉大姐。

　　二人在寒风中咬下烫口的蛋挞，卿咏莉也一扫节假日被扣下的烦闷，一口甜食一口烟，嗅着凛冽的冬风咽下香甜。

　　季秋吃半块蛋挞的功夫，莉姐已经干下去两个。季秋的脸色存不住事，莉姐刚瞧见她就知道，而且美食当前毫无食欲可不是季秋一贯作态。

　　“有心事？”莉姐掸掸烟灰，擦去嘴角的脆皮，满不在乎地靠在斑驳的墙柱上。年底离职了一部分实习生，她被迫排班加班，心情跟着大受影响。

　　“有点儿。”季秋撕开蛋挞底托将其塞进嘴里，鼓着嘴巴嚼吧嚼吧努力干咽。

　　“次次见你，次次冷脸，打算就这么过了？”指缝夹着的烟头被风舔舐出火星，卿咏莉抱着胳膊斜着身子看她，一副过尽千帆的样子。

　　季秋原地起跳蹦跶两下，缓解冻到发麻的脚指头，感觉脸上也如风刀割裂。

　　“不把情绪挂在脸上还能挂在哪里？挂墙上嘛？我又不是蒙娜丽莎。”她泄气般踢开一颗石子，咚一声打在废弃的铁皮桶上。把围在它周围吸烟的人吓了一跳，嘴里顿时呲出几句国骂。

　　莉姐伸手把季秋身体扳了过去，再把她的帽子扣在头上，免得迎面灌风肚痛。

　　被惊到的几位烟友嘬完最后一口烟屁股，随即啐了一口痰靠拢过来。

　　其中一位年轻男性拿眼觑着廊上摆着的食盒，道：“吃甜的容易发胖，小心男朋友不要你。”

　　话音刚落，季秋的脸噌一下红热起来。没等她回应，那头莉姐就当仁不让了。

　　“谷旭阳，我知道你是个直肠子，但也不能用嘴拉吧？”莉姐眼神不屑撇了撇嘴巴，指尖一弹，烟蒂划出漂亮的弧线，精准落进灭烟桶里。

　　另外一对情侣胳膊交缠双手插兜，一脸看好戏的样子迟迟不肯移步散场。

　　“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很有素质的人，没想到这种话都能说得出来。”谷旭阳不甘示弱，随即调侃回来。

　　“大姐，这厂里抽烟的女人你是第一个，今天算开了眼了。”情侣中的男性也拿腔作势顶了一句来。

　　卿咏莉鼻腔一哼，扫了扫嘴角的脆皮渣渣撇了出去：“我不仅喜欢抽烟，我还喜欢抽多管闲事儿的男人。”扬起的手在空中挥舞两下，那人身体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唉哟卿姐，你的美甲真好看。在哪做的？花多少钱？我也想去做一套。”紫发女生见老公吃瘪，也紧跟着加入炮火连天的谈话当中。

　　卿咏莉随意欣赏几眼自己的美甲，跟着语气轻飘飘，道：“菜市场西头，480。”

　　“480？好贵哦！我结婚都没做这么贵的呢！”语调有些阴阳怪气，带着嘲讽和夸张的忸怩作态向四处传颂，把刚站定还不及点烟的同事说得一愣一愣的。

　　“那你下次结婚可以做个贵的！”

　　卿咏莉瞪大双眼满脸真诚，高调的嗓门一把子镇住场面，逗得周边烟友噗嗤爆笑吹灭打火机火苗，嘴巴哆哆嗦嗦竭力绷住面子。

　　他们见嘴上占不到便宜，只好悻悻离场。

　　季秋在一旁抿嘴憋笑，她既羡慕莉姐能如此胆大严词，又为她泼辣举措感到后怕。作为十分重视个人风评的选手，季秋一直都带着社交面具与人交往。从邮件到面谈，对遣词造句无比谨慎。所以莉姐这番炮火攻击属实把季秋整呆了。

　　卿咏莉摆摆手，看着他们远去的身影面露苦涩，原来这番火爆个性系数事出有因。

　　前脚走掉的那三位是仓库新来的仓库管理人，归在在莉姐手底下做事。前几天表现都还不错，直到上周发料点料结束，生产线反应丢失好几套CCD相机，可气的是监控死角根本拍不到当时发料区状况。闹了两天最后由生产线内部消化损失，仓库再打起精神抓现行。

　　“搅屎棍乱甩锅，人事怎么面试的，什么货色都往里面塞。这些人期软怕硬，进来就试探我的底线，不触霉头永远不知道分寸在哪。”莉姐忿忿不平地捻灭脚尖的烟蒂，“要不是我中途折回来，他背包旁边的大气缸又要丢了，可气来的不及时，他咬死不承认也没办法处理。”

　　季秋摸摸口袋，掏出一块薄荷糖递给她，看来莉姐真的是气急了，好不容易戒掉的烟瘾又犯了。

　　“耗子和蟑螂很难除尽，不代表可以允许它们上桌吃饭。”火气一下顶到胸腔，气得莉姐当场又点上一根烟狠狠抽起来，“到了我组里，新人就得有个新人样子，敢手脚不干净、乱使绊子下套我都不会让。”

　　季秋摘下帽子，短发随着静电炸开花，她梳理着短发使其熨帖，眼睛失神的盯着枯黄的草坪。

　　“莉姐，我是不是……不适合当PM？”季秋咬住干裂的唇边，勉强挤出三两个字，“我嘴是不是很笨？”

　　“这不是嘴笨不笨的问题。”莉姐仰头望着顶楼废弃的卫星锅，它旁边有一颗笔直的杂草，入冬后枯死却不败。不过今早下了一场小雨，大抵要开始烂根，坚持不了几天就得折枝。

　　她拍拍季秋的肩膀，将其搂近压在胳膊下边儿，道：“这是你敢不敢、愿不愿去争理、说理的态度。别怕得罪人，你是就事论事，对事不对人。如果有人揪着这点和你计较工作外的事情，你更不必为此自责内伤，没品的是他不是你。”

　　季秋鼻子发酸，猛力吸了一口气，钻心凉的寒风直冲脑门。

　　休息结束铃响起，两辆板车咕噜咕噜滚地而来。车上一箱零件上下颠簸，终在碗口大的路坑中获得自由，哐啷一声跌出周转箱外，掉入枯死的草地。

　　“哎！哎！哎——”莉姐冲着那边高声嚷嚷，“不长眼！东西丢了！别到时又上门找我！”

　　莉姐赶忙剥掉薄荷糖外衣扔进嘴里，双手轻拍季秋肩膀道：“凶悍起来，立好招牌！”

　　“嗯嗯。”季秋接受信息认真点头回应。

　　*

　　没多少时间留给她伤春悲秋，下午外出催供应商，她得赶紧把在外发加工的工程量统计出来，估量当前的加工进程。

　　午饭是一小块蛋糕，季秋就着一杯红茶草草了事。二层公用打印机墨盒用完，她只好就着电子版用用。

　　方慧茹到底把孩子送回家去，采购办公室空无一人。时间刚到，季秋发消息没有回复，在门口徘徊了三趟才见方慧茹姗姗来迟。

　　季秋倒不是很埋怨，毕竟加班没有加班费，要理解现实原因。

　　二人驱车来到最近的一家机加工厂，双方走在黏腻的机床地面，穿过满是金属碎屑的中堂，顶着机油与切削液熏眼刺鼻的味道，终于来到老板的小办公室。

　　老板娘忙着打印成堆的送货清单，编程人员缩在布满灰尘的格子间里写程序，老板则穿着破破烂烂的不知谁家的工作服，在墙角的原材料筐里翻找加工块。

　　这情况算是优秀上乘的供应商了。这里有十台左右的CNC数控机场，有敞亮开阔的加工场地，能达到卫生标准的清洁程度，属实很不错。毕竟更差的季秋也不是没见过，堪比垃圾堆里出凤凰了。

　　方慧茹板着冷脸喊住老板，敲敲桌子直接催货。

　　杨老板见怪不怪爱答不理的样子，像是对她打上了疫苗免疫，他指指每个机床工作桌上积累的图纸，又喊她看看电脑上其他公司累积的单量，表示机器实在停不下来去处理本公司那些零散订单。

　　“谁开厂不奔着赚钱？”杨老板一张口就是满嘴烟牙，“今天元旦都没人走，就攒着劲干到月底拿钱回家过年。我也想年前干多一点，回家好过一点。你家的东西能做是能做，就是出货慢点。”

　　方慧茹拉过只剩三条腿的塑料板凳坐下，试图和他讲讲理：“杨总，我们合作三四年了，你家没生意的时候是我们拉你们过来的，你……”

　　“等等等——”杨老板不耐烦地堵住她的嘴巴，“别打感情牌，一个两个都拿这说事，我都配合你们多少次了。”

　　他脱去手上的劳保手套，在桌上硬甩了三下，满屋子的灰尘飘飘扬扬：“你想等，我肯定能做，但要我停下来专门做你家一两件的小东西，绝对不可能。你要我现在退单也可以，年后咱们继续合作。我们这里地方小，师傅都很忙，你们回去吧！”

　　杨老板起身抱起挑拣好的钢块，喊来门外的操机工抱走，把季秋和方慧茹晾在一旁不搭理。

　　方慧茹长叹一声，把手里的文件卷成一团塞进口袋里，抬头看了眼季秋。

　　两人一前一后上车，继续转战了三家机加工厂。里面都是脏乱差的现状，自家的工件排不上号，要是催急了干脆熄火退单。

　　供应商口风出奇的一致，在区域里其他大厂的批量订单冲击下，小公司的需求永远被排挤打压，食物链很残酷有很真实。在这一环自家公司是被偶尔吞并的对象，在下一环还有被供应商嫌弃的对象，连订单都发不出去的小厂大有人在。

　　三小时的外出，得来的是完全消极的信息。更要命的还有一点，周边外协厂的人群大多是各地打工人群，一般小节小假基本不回家。眼看春节在即，大家都铆足了劲干到年前，准备带着工资和积攒的假期好好休息一阵。所以这些供应商放假早、销假迟、假期长。基本都要有半个月的休息时间。

　　这意味着工程部再不交出设计图纸，就要被春节和假期冲掉最起码一个月的时间。

　　季秋靠在副驾驶位子上，脸上是生无可恋的表情，指尖哇凉哇凉还有些发痒。方慧茹还算轻松，这些情况是每年固定上映的戏码，她早已见怪不怪了。出来也只是照旧做戏捂住PM的碎嘴，毕竟她是真的有关注项目进度，你看她都去现场催料了。所以呢，能做的都做了，结果没能改善怎么也不能硬怪在她方慧茹的头上。

　　两人一路无话，赶在下班前抵达了公司。

　　“送货的。”车子进门的时候遇到一辆破旧的面包车驶进仓库位置，方慧茹看了看时间，没几分钟就要下班，干脆决定去仓库看看情况消磨时间。

　　季秋也跟着她一起前去，万一是项目上的东西也好看看品质。

　　那辆偌大的面包车后备箱只有零零散散几块铝件，司机正小心地抱在怀里往仓库送去。

　　“小五？”季秋看着熟悉的背影，不太确定地小声喊了一声。

　　“啊谁啊？”司机木楞转身，见到季秋后眼睛瞬间有了神采，“秋姐！”

　　还真是他！季秋在品质轮岗的时候经常和他交接，别看他木讷寡言，加工质量都很不错，脑子灵光思维转的快，经常在加工复杂件上出彩。

　　“别别别，你比我年长。”季秋跑上前去，抓住他臂弯里快要掉落的工件重新塞好，她打量着他道：“你……去别的公司了？”

　　蒋武紧了紧怀里的东西，和季秋并排走到仓库大门：“出去和我爸开了小厂子，现在自己做东西。”

　　“是吗！”季秋有些惊喜，他当初说来公司当学徒学技术，计划将来自己开厂的腼腆小伙子还真兑现了诺言。

　　蒋武抬起手腕推了推滑落的眼镜，半开玩笑半叹息地说道：“就是刚起步，接的活儿少，没人介绍订单有些难。”

　　简单交谈中得知他家投资了百万，有四台机器在生产，可惜订单量没跟上来，目前只能混点小东西过日子，勉强抵得上开销。

　　季秋撩开保暖帘放他进门，仓管和品质轮番接收完毕，蒋武拿着单据左右踱步，尴尬地和老熟人打完招呼就准备离场。

　　“等等，等等。”季秋喊住他匆忙的脚步，陡然萌生出想法要和他交流。

　　蒋武扣着手指上的机油，和季秋站在寒风中两两相对。

　　忙碌的品质大门传来“不良件”、“客诉”的嘶吼，方慧茹喊出季秋负责的项目名，不用猜就知道工件又出问题了。

　　所谓虱子多了不怕痒，季秋暗示自己冷静下来，她想对这位新兴的供应商谈笔生意。